我摘下草帽进城里上班,双脚不踏土不踏泥了,行走反而不那么踏实了,进楼怕地板太滑,出门怕车太多,不是趾高气扬的人,就是低眉顺眼的人,呛人的是汽车尾气,伤人的是城市躁气,再也呼吸不到田野的空气。
我曾戴着草帽“上班”,草帽到了田头,南风和麦浪一同涌过来,仿佛是在草帽往头上一抡的那一瞬间,戴稳草帽的那一瞬间,金色的麦浪就涌过来了。南风来了就是急的,把一簸箕又一簸箕风泼进麦田里,这风是很煽情的,一簸箕一簸箕的风从空中往下倒,从田头往田里倒,从阳光里往下倒,倒得麦田里风起浪涌,不知是麦田熟透了还是大地熟悉了,草帽在这种激情的煽动中,全部卷进麦田里了。那些弯腰割麦的人,把脊背交给太阳。金色的麦田上空金色的布谷鸟的叫声像麦粒击打着草帽。这是风风火火的季节,草帽一天到晚都不摘下,它摘下时,麦子就进仓了。
再戴上它,田野又被绿秧盖满了。草帽也是一种装束吗,好像是,但不是,它是另一件农具,不是用在手里的农具,是戴在头上的农具。我们在电影里见过的大盗匪贼,戴着牛仔帽,他们不务正业,要么来自赌场,要么来自隐晦的地方。草帽来历透明,来自麦田,来自稻田,来自烈日压顶青禾满眼的庄稼地里,来自大汗淋漓的锄禾日当午的烈日中,从赤脚的水田里来,从赤脚的田埂上来,从头顶飘落的高粱花子里来。阳光全覆盖,把脚底的土都炙热,在四面阳光的大田里,头上却有一片草帽的阴凉庇护。一次次向土地弯腰,就像一个虔诚的信徒,绿庄稼嚯啦啦迎面而来,汗水从额上往下漫,草帽下每一次擦汗,每一次撩开眼帘,无论烈日、无论风、无论雨,草帽都兜得住。五月天六月天八月天,都是行走在庄稼地里的天,和庄稼一同栉风沐雨,雾霭烟岚全不拒绝。晚风在庄稼叶子上响起,晚风送到草帽下,馈赠带月荷锄归的人。
那个人,那双脚,一日三遍踩着田埂,两只脚一年有一多半的时间磕绊在田垄,趟在齐腰深的庄稼中,从这棵庄稼到那棵庄稼上都留下他的汗。汗在草帽下下雨,天空却晴得似火,这个人摘下头上的草帽,往自己的怀里煽风,草帽似乎能呼风唤雨,一煽风就来了,是从无边无际绿得像墨玉一样的田野来的,这风就是一顶草帽唤来的,从胸口煽到脸上,开怀的爽、开怀的笑,最宝贵的品质莫过于享受自力更生的劳动果实。
一个人经常重复这个动作,重复一次,再重复一次,秋天就近了。
在田间地头,常见一顶草帽盖在脸上午睡或小憩,这时,来自整个田野的幸福都落在这顶圆圆的草帽里,波及整个田野的梦想在金色的拍打中落满草帽稻禾香透的气息。
肩上的镢头、肩上的锄头、肩上的犁耙、肩上的木叉,肩上的筐、肩上的篓,同草帽一同出入于风里雨里阳光里。弯腰、举手、投足,一举一动,不是一顶草帽就把一个人打扮成田里人,是一个人只要准备下田,这顶草帽就戴定了,直戴到佝偻着腰,从帽檐下露出豁着牙的笑。
人的一生应当有多种体验,比如体验一下草帽戴在头上的感觉。试试这顶草帽,戴上这顶草帽,你就会立刻感覺这个世界上的一切都放平了,这世上本没有高低贵贱。这顶草帽什么人都该戴一戴,戴一戴就会知道朴素并不是一件难事,养成朴素和回到朴素都不是一件难事。用朴素看世界,世界一下子就简单了。
一个人,无论有多少苦恼和烦闷,哪怕有越来越多的苦恼、越来越多的烦闷,你戴上草帽拭拭,拭拭这一瞬间的感受,记着这一瞬间的感受,时常去回想,不企望你减压,只希望你放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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