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岁也叫一个春秋,农人用“春秋”记年,我觉得特有意味。春秋与农民最有联系意义,他们最为重要的季节是春秋。他们脸上的表情,也大多刻着这两个季节的内容。他们在喜悦中忧虑,在忧虑中喜悦,春天要播种,播种的喜悦像添人口,巨大的希望中常常伴随着忧虑,农民要看老天的脸色,风调雨顺才有老农脸上的笑容。秋收叫抢收,虎口夺粮,庄稼是不等时的,到了收获的季节农人忙得吃不安睡不宁。他们的身体是在一个个春秋累垮了的。
腰累弯了,背累驼了,忧患在脸上刻下深深的沟垄,这些沟垄里流着汗水,流着雨水,还流着粪土。他们也有过青春,二十来岁的小伙子,虽然面色黝黑,但不失英俊,干起活来,浑身使不完的劲。可几巴掌春秋下来,脸上就出现沧桑了。干燥的风,来自田野四面八方,都往他的脸上刮,有意来蹂躏这张脸。好在农民的脸不是明星的脸,不是用来观赏的,是用来抗风、抗雨、抗晒的,是让人用来观察春秋岁月的。这张脸被春秋揉来揉去,越揉越沧桑。这张脸上满是垄沟,沟壑纵横的原野不是一天形成的,是一年年的风蚀雨刷形成的,就像这张脸,也不是一朝一日形成的,是一度度春秋变成的。脸色黝黑苍老,干皴皱绷,没有一点温润,让人一眼就感觉到骨。
筋,是他们身体突出的特点,身体的哪个部位暴露,暴露的就是筋。农民和牛一样,是没有脂肪的动物。赤脚露出来,脚上全是筋,泥腿露出来,腿上全是筋,胳膊露出来,胳膊上全是筋,手背露出来,暴露的还是筋……除了筋,还有厚厚的老茧,双手摊开,裂纹像烂鞋底。这些裂口都是粗活重活造成的。我在我们当地县志上读到一首清代的民谣:“庄户孙,庄户孙,十个指头磨成筋。”孙就是吃亏和辈小的意思,一辈辈都是这样的宿命,改变这个宿命非常难。
我离开土地,过了三十个春秋,再回来,发现儿时的小伙伴都老了,全部变成了一样的脸色,一样的筋。有一位儿时的小伙伴,不到五十岁,年龄比我小不少,牙就全部掉光了。年龄也叫“齿龄”,我在电视上经常看到考古和破案的人从牙齿判断一个人生前的年龄,不到五十岁牙齿就掉光了,连科学都没法依据啦。这些儿时的小伙伴,转眼都变成“老农”了,他们都是在田埂上早出晚归变老的,几十个春秋就老了,连他们自己都不知道怎么回事就老了,他们的手指都磨成了筋,手上的茧子开花,手掌上裂开的烂纹开花。春秋刻在脸上,是一道一道横在脸上的皱纹,这是一生全部的内容,像土坷垃一样粗糙的脸面,被皱纹切割得像龟裂的干涸的河底,那张脸,摸一把似乎就要唰拉拉掉土。眼睛被泥土迷得睁不开了,眸子浑浊得像灌满了泥水。除了烈日造就的黝黑就是黄土涂就的灰黄。皱纹划乱的一张脸谱,就是他们的记年。这是记在脸上的,还有一种方式是记在土地上。二十岁,像挺拔俊逸六月的高粱,三十岁、四十岁,像腰杆直骨节壮七月的苞米,五十岁,嶙峋的肩开始塌陷,六十岁、七十岁,身体开始向下驼,直至定型成佝偻的身躯。
我有位远房大哥,他的“春秋”七十六,依然弓着腰下田,他自己说:“我是和牲口比体力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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