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键词:陀思妥耶夫斯基 心理疾病 癫痫病 分离性障碍
俄罗斯著名作家费·陀思妥耶夫斯基不仅是批判现实主义和现代主义的开山鼻祖,更是世界级描写病态心理与精神疾病的现实主义巨匠。作为心理分析大师,他淋漓尽致地描写人物的矛盾心理与癫狂之举,艺术地表现人物的双重性格与分裂精神,成功揭示人的矛盾性与复杂性,深刻剖析人性中最隐秘的“角落”,不断探索人类的心灵奥秘。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心灵揭秘常令人激动战栗,心神难安。这种艺术效果的产生在某种程度上离不开作家的神经与精神疾病书写。
一、癫痫与癔症
在陀思妥耶夫斯基之前,很少有人能够将癫痫这一西方“神圣病”、分裂型障碍以及人格分裂症描写得如此细致和透彻,而这与他的人生经历相关。陀思妥耶夫斯基本人就是一位癫痫患者,初次发作癫痫时他已年满18岁,而发病诱因与其父之死有关。他的父亲终日酗酒,长期虐待家奴,1839年被忍无可忍的农奴杀死。目睹父亲的死状之后,陀思妥耶夫斯基表现出明显的癫痫症状。自此,癫痫伴随了他一生,但作家并没有将癫痫病视为自己创作的阻碍,反而更加深入地描写精神疾病和神经疾病患者的心理世界。癫痫发病时大脑神经元异常放电的现象被作家描述为人与上帝和世界融为一体的瞬间。诚然,现代医学无法也无须考究文学作品中人物的疾病类型,但若厘清神经疾病与精神疾病的区别,尤其是癫痫与癔症之间的差异,则能为读者提供新视角来解读人物和阐释文本。
神经疾病和精神疾病最大的区别在于神经疾病有神经系统的器质性病变,也就是统称的神经炎症,而精神疾病是由于心理、压力和暗示等种种因素造成的心理物理机体的系统机能失调。医学专家将“脑部神经元异常高度同步化活动导致重复性、发作性、短暂性,通常也是刻板性脑功能失调的病理现象”(崔丽英,2019:234)称作癫痫(epilepsy),认为由于脑功能失调所表现的意识、精神、记忆、认知等异常属于神经疾病;而癔症(hysteria),又称歇斯底里症,在医学上被称作分离(转换)性障碍,“系由于明显的精神因素、内心冲突或强烈的情绪体验、暗示或自我暗示等作用于个体引起的精神障碍”(于娟,2019:537)。这种精神障碍和精神分裂都属于精神疾病。由于精神障碍常表现出“癫痫反应”(epileptic reaction),因此应当区分官能性癫痫和“情感性”癫痫,即癫痫和癔症。著名心理学家弗洛伊德在《陀思妥耶夫斯基与弑父者》中曾猜测:陀思妥耶夫斯基极有可能患有癔症,而非癫痫。因为他的初次发病与老年时的反复发作都是精神受到刺激或者情绪剧烈波动所致。在弗洛伊德猜测的启发下,本文作者尝试从病理学角度分析小说《白痴》与《卡拉马佐夫兄弟》中有关精神疾病与心理状态的描写,剖析不同人物的内心世界与分裂人格,阐释这些人物形象的社会文化意义。
二、文本中的病态世界
小说《卡拉马佐夫兄弟》与《白痴》中有关失常精神或病态心理的描写一直是国内外研究者关注的对象,研究成果丰硕,但多数研究并未深究这两部作品中人物所患疾病的类型。辨析疾病类型有助于剖析伊万和斯乜尔加科夫,以及阿廖沙和梅什金公爵的精神世界与心理状态。
小说《卡拉马佐夫兄弟》中,老卡拉马佐夫当着伊万和阿廖沙的面用下流恶毒的语言侮辱他们去世的母亲。阿廖沙受到刺激后,“涨红了脸,眼睛闪着异光,嘴唇发颤......阿廖沙蓦地从桌旁站起来,与描述中他母亲一模一样地两手扭绞在一起,接着用双手掩面,颓然跌倒在椅子上,霎时间,那种撼人心魄,泣不成声的歇斯底里大发作使他浑身颤抖不已”(荣如德,2011:164)。根据精神病学诊断依据,“癔症-假性癫痫抽搐发作无规律性,没有强直及阵挛期,下肢伸直或全身僵硬,脸色略潮红,无失禁,不咬舌,意识虽似不清,但可受暗示使抽搐暂停,一般发作可持续数分钟或数小时之久”(沈漁邨,2005:611-617)。对照之下,不难发现此处的病症描写并非是中世纪西方被称为“神圣病”的癫痫,而是癔症,正是与他母亲和二哥伊万相同的歇斯底里症。这种分离性障碍的爆发与阿廖沙长期压抑内心真实的情感与感性认知相关。二哥伊万曾向他讲述一个小男孩被将军的猎犬撕成碎片的真实事件,当被问道该如何处置将军时阿廖沙脱口而出:“枪毙。”在二哥三番五次的诱导下,阿廖沙潜意识里的“弑父”念头曾被激活。这些足以证明阿廖沙潜意识里被压抑的想法导致了癔症发作。由此可见,对于陀氏笔下的病人不能以癫痫一概而论。倘若将阿廖沙的病症划归于癫痫,则会把他与已逝的母亲联系在一起,仿佛他身上重现了一种神圣的体验。实际上他是出于无法继续隐忍老卡拉马佐夫当面侮辱自己和二哥伊万共同的母亲而发病。老卡拉马佐夫用词淫秽下流,但阿廖沙此时的压力源泉并不只是这个粗俗卑鄙的父亲所带来的恼怒,而是老卡拉马佐夫说的“任何人都无法达到坐怀不乱的境界”。阿廖沙很有可能是在此刻察觉到自己和生父一样拥有“卡拉马佐夫式性格”,因此崩溃。“卡拉马佐夫式性格”指的是欲望和人的本性,卡拉马佐夫三兄弟分别以肉体、理性和精神对抗着本性中堕落和作恶的欲望。阿廖沙不仅有弑父的冲动,而且在伊万的试探下说出应当枪毙恶人的言论,这一切都与其纯净的精神世界相矛盾。令他害怕的是这些念头并非在他者影响下产生,而是源自其
“本我”。阿廖沙之所以会在伊万和拉基津面前感到为难或是羞愧,是因为其内心深处认可他们的观点,当对方一语中的地说出真相时,他坚守的善念与要爱人、要赦免人的信仰便开始动摇瓦解。
不同于阿廖沙的间歇性癔症,即“情感性”癫痫,斯乜尔加科夫的癫痫自幼开始定期发作。由于挑衅权威和顶撞养父格里果利,12岁的斯乜尔加科夫挨了养父一巴掌。“一个星期后出现了他有生以来的第一次羊痫风发作,这病从此伴随了他整整一辈子。”(荣如德,2011:147)这个从未被善待过的私生子每个月发病一次,并伴有失神症癫痫,其症状表现为僵直在原地睁眼保持1至10分钟。这种被人视为“在沉思”的状态,实则是一种轻症癫痫。此类轻症患者本人无法察觉,因此斯乜尔加科夫只能向他人解释:自己也不知道在做什么,仿佛失忆了一般。文本中真正患有所谓“神圣病”——癫痫的斯乜尔加科夫远非接近上帝的圣愚,由于其性格陰仄且狡诈,他的病症成为其疯癫和下作的特性之一。这也是他与圣洁的阿廖沙之间的最大差异。
除了癫痫和癔症,文本中有很多关于病态心理的描写。其中在第十一卷第九章《魔鬼。伊万·费尧多罗维奇的梦魇》中,伊万出现了幻觉,并与幻想出的魔鬼争论不休。这其实就是非常明显的精神疾病描写,但他的症状并不是作者所说的震颤性谵妄症,而是癔症性精神病症。因为震颤性谵妄又称撤酒性谵妄或戒酒性谵妄,是一种急性脑病综合征,多发生于酒依赖患者突然断酒或突然减量。根据病理学知识,癔症通常是在刺激或暗示下发作,只要诱因不存在就能够痊愈,而精神分裂则有神经系统的器质性病变。长期的抽象宗教道德理论研究使其精神万分脆弱,内在世界的分裂和巨大的压力使伊万最终患上严重的精神疾病,并出现重度幻觉。幻觉中他与“绅士”模样的魔鬼争辩不休。患有癔症性精神病的伊万本人意识不到魔鬼是从自身人格中分裂出来的另一种人格。其身上自私又邪恶的特质化为魔鬼与拥有良知又正义的伊万之间展开唇枪舌剑。这种典型分离型障碍——双重人格在其他人物,如老卡拉马佐夫、卡捷琳娜、格鲁申卡和莉兹身上,以及小说《白痴》中的娜斯塔霞、阿格拉娅等人物身上都有不同程度的表现。这类具有双重人格的角色经常做出意外之举或极端之举,引发“偶然事件”,从而增加情节张力,延长审美时间。例如《卡拉马佐夫兄弟》中美丽泼辣、心怀恨意的格鲁申卡试图诱惑纯洁的阿廖沙,一听说他敬爱的长老与世长辞后,突然惊呼着从阿廖沙的腿上跳下来,并虔诚地画了个十字。当听到阿廖沙称自己为“真诚的姐妹”后,激动的格鲁申卡开始向他忏悔,讲述了“一个葱头”的故事,并决心靠打工养活自己。可是转瞬间她又改变主意,重新回到曾经抛弃过自己的情人身边。此类叙述也出现在小说《白痴》中,原本已决定嫁给将军秘书加甫里拉的娜斯塔霞突然改变主意,短时间内三次改口。愤怒中她将十万卢布丢进火里,直言拒绝嫁给加甫里拉;随后她被梅什金公爵感动,声称要做公爵夫人;瞬间却又毅然决然地与罗果仁离开莫斯科,为的是不祸害善良的梅什金。人物情感的两极翻转在凸显矛盾性的寥寥数语中快速转换,正如双重人格一般以善恶两种人格来回切换。分离性障碍描写是作家精神疾病书写的一种特征。陀思妥耶夫斯基把分裂的自我意识分置于每个主人公身上。不管陀思妥耶夫斯基小说中的人物具有什么样的思想和立场,都可从描述中分离出其性格。正如德·佛·扎东斯基所说:“‘复调式的’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确在独立于他这位作者的‘我’的人物身上描画着‘自我’。”
(海塞、什克洛夫斯、扎东斯基,1999:17)不同于《卡拉马佐夫兄弟》中的精神疾病书写,小说《白痴》侧重于神经疾病书写。小说主人公梅什金公爵患有神经疾病,儿时就被送到瑞士治疗癫痫。回国前他一直居住在疗养院里,这位年轻公爵身边总是围着一群小孩子,除了医生之外,身边几乎未出现过成年人。初入俄国上流社会的公爵显得异常纯真善良。娜斯塔霞在订婚晚宴上直言:希望梅什金,这位如基督一般善良无瑕的人能救她娶她。然而旁人提醒她:梅什金不过是个白痴,是一个照顾不了自己的病人。根据病理学知识,癫痫在儿童期发病会影响患者的智力发育。由此可以推断公爵身上存留的孩童般的善良纯真与其神经性疾病有一定关联。虽然人们称其为心地良善的公爵,但他的“傻气”、笨拙与不合时宜的举止也可以被看作智力低下的表现。梅什金做了很多“傻事”,其中有些事情不能完全说明其宽容大度。譬如在加甫里拉家中无缘无故地挨了一巴掌,他没有像正常青年人那样愤怒地反击,而是如孩童般委屈又柔弱地说,加甫里拉不该这样做。此外,文本中描写公爵受辱时像一个无助的儿童,转头掩面哭泣是其第一反应,并且没有任何有关受辱心理的描写。从这个角度上讲,作者有意呈现公爵的弱势行为,他在人群中表现出的无助、笨拙、轻信与单纯可以被理解为癫痫后遗症造成的低智行为。“白痴”梅什金的行为反衬了贵族名流的卑鄙丑陋,在污浊不堪的贵族社交圈中显得尤其纯洁高贵。这也是为什么在“圣愚”文化影响下公爵的疾病后遗症行为被赋予了神圣性。
三、疾病与社会
美国著名社会学家塔尔科特·帕森斯认为,任何疾病都是具有社会意义的问题,“他认为某些慢性疾病和许多精神疾病是对个人感到无法应对的社会紧张的反应”(罗布·斯通斯,2020:179)。社会生活中当人的自主活动能力受损后,心理机体难以维持自身与外界刺激之间的平衡,其知觉无法将情绪、动机、社会和语言等融塑成实在的真实世界,由此引发无约束的联想、心境失调、错误反应,甚至出现幻听、幻觉等。19世纪后半叶农奴制改革后,俄罗斯涌现出各种思想理念,原有的价值观念瓦解了,适应社会发展的新价值观尚未形成,社会文化进入混沌—生成阶段。正是因为意识到这一点,陀思妥耶夫斯基在自己的作品中塑造了身患神经与精神疾病的人物,描写癫痫、癔症以及精神分裂等病症。我国著名学者程正民在研究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创作心理时写道:“在作家笔下,双重人格和内心分裂归根到底是畸形社会和混乱时代的反映。”(程正民,2016:67)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疾病书写是借助虚构文学反映19世纪后半叶俄国的社会现实:压抑的社会氛围与价值体系的崩溃造成了高压下的思想混乱,这种文化语境阻碍人的精神成长与思想成熟。对此,作家深有体验:陀思妥耶夫斯基年轻时参加了激进的彼得拉舍夫小组,宣扬救国救民思想;被捕后作为死刑犯目睹了死刑执行过程,其精神上遭受了巨大折磨;后来在西伯利亚服苦役时,肉体上承受了饥寒劳顿之苦。这些经历令作家怀疑自己从前的信仰,也令他深刻体验到:在各种思想碰撞交锋的变革时代,在缺乏正确价值观念引导的社会里,个体的精神成长犹如迷宫内荆棘中的蹒跚前行。为了反映混乱的社会现实,表现个体的矛盾、迷茫和困顿,作家选择精神和神经疾病书写,塑造身患精神疾病的人物形象。
身患癫痫的天才作家陀思妥耶夫斯基,通过描写人物的失常精神与病态心理,表现人物内心世界的分裂与混乱,借此反映19世纪后半叶俄国现实生活的混乱性与矛盾性,揭露畸形病态的社会环境对个体精神成长造成的伤害。
参考文献:
[1]崔丽英主编.中华医学百科全书神经病学[M].北京:中国协和医科大学出版社,2019.
[2]于娟等编著.简明神经内科学[M].长春:吉林科学技术出版社,2019.
[3]陀思妥耶夫斯基.卡拉马佐夫兄弟[M].荣如德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11.
[4]沈渔邨.精神病学[M].北京:人民卫生出版社,2005.
[5]海塞,什克洛夫斯,扎东斯基.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上帝[G].斯人,张耳,张东书等译.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1999.
[6]罗布·斯通斯.核心社会学思想家[M].姚伟,李娜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20.
[7]程正民.俄罗斯作家创作心理研究[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6.
基金项目:本文系西安石油大学2021年辅导员工作研究课题重点项目:“‘关注自我’理念下大学生人格塑造中的文学教育研究”(FYZ202105)的阶段性研究成果
作者:杨清淼,黑龙江大学俄语学院在读本科生,研究方向:俄罗斯文学。
编辑:赵斌E-mail:mzxszb@126.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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