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键词:刘长卿存在主义诗歌水意象
水在刘长卿笔下是极其常见的抒发情感的意象,无论是反思社会现状还是抒发内心的伤感,水意象似乎总与刘长卿的心境不谋而合。刘长卿的大多数诗歌创作于安史之乱后移居江南时,江南多河多江,所以流水成为他日常生活中随处可见的一个意象。据笔者不完全统计,储仲君的《刘长卿编年笺注》收入刘长卿诗歌509首,其中的239首诗歌中有“水”意象出现。水意象是刘长卿诗歌中的典型意象,反映出他独特的心理特征和精神世界,成为他表达情绪体验的符号载体。“自天宝十四年(755年)安史之乱开始到贞元六年(790年)刘长卿卒,他先后经历了避难寓居、滞留他乡、以事系狱、遇赦放归、贬谪远地、逗留、待命等命运起伏。35年间,他的人生足迹遍及约40个州县。”刘长卿似乎一直都在经历告别、体验漂泊,这些经历愈发加重了他对生存的感知,于是流水便成为刘长卿寄托愁苦与哀伤的载体,带有强烈的情绪化色彩。学者蒋寅在《大历诗人研究》中谈道:“刘长卿的确是个自我意识极强、同时属于情绪强烈型的人。他对自己生存境遇的关心远胜于关心身外一切的总和。在他的诗中,个人的情绪永远是表现中心,其他事物都处于从属地位。”
“情绪化”和“非理性”是刘长卿诗歌中非常明显的两个特征,刘长卿通过象征性意象来表达自己的主观感受,带有强烈的非理性的情绪化倾向,这正是存在主义哲学在他诗歌思想中的一种体现。存在主义作为一种人本主义,认为哲学就是人学,人的存在就是哲学的唯一问题。人本主义的源流最早可以追溯到古希腊时期,智者学派的代表人物普罗塔哥拉最早提出了“人是万物的尺度”的命题。存在主义是现代人本主义哲学的典型代表,它坚持人本主义原则——把“人”的问题当作哲学的根本问题,但是它用人的“存在”(自我的内心体验)取代了意志、“生命之流”的地位。作为一种反传统理性主义的哲学思想,存在主义哲学家把“存在”规定为人的非理性的主观体验,所以他们更加强调个人的主观生命体验。其基本观点“存在先于本质”,也可说明存在主义哲学把非理性的具体的存在放在优先于一般理性本质的地位。可见,存在主义哲学的两个最主要的表现便是重视人的内心情感体验和非理性,而这两点在刘长卿的思想及其诗歌创作中有着非常明显的显现。
如若以存在主义视野观照刘长卿笔下的水意象,我们会发现他的诗歌中蕴含着深厚的哲理性和严肃性。刘长卿笔下的水意象在经历了时间、空间的变换以及独特的审美体验之后,已经形成了一种特定的情感符号。刘长卿笔下的水意象总是带有一种独属于他的悲剧意识和个人情绪,反映出他独特的生命体验,能让人很明显地感受到他对自己生存境遇的无奈与失落,甚至这种失落至深处,便是一种带有冷寂与萧疏的平静。概括来说,刘长卿水意象的存在主义思想主要表现在以下三个方面:通过流水来表现对于人类孤独的深刻思考、对于生存虚无性的揭示、对于灵魂栖息之地的不断追寻。
一、孤独——生存境遇的基本情态
存在主义认为,孤独是人身处“此在”生存境遇时的基本生命情态,是个体对世界保持距离、圆融自我的心灵感受。在存在主义美学的身体意义上,孤独是对于存在的一种审美体验,它所包含的亲历性和实践性赋予了人在个体性需要方面对待世界和人生的看似悲观但自成体系的情感倾向与完整状态。刘长卿笔下的水意象反映出他对现实生存意义的思考和迷惘,动乱的时代与坎坷的个人经历交织在一起,孤独、惆怅、落寞的情感体验成为他对生存状态的感知。刘长卿是一个性格刚直孤傲但内心又极其敏感的诗人,不甚顺遂的人生经历使他的诗歌中总是流露出与生俱来的孤独感。不管是早年的异乡游学,还是入仕后的频繁迁谪,这种不稳定的生活导
致劉长卿的内心产生了强烈的漂泊感,所以他对故乡有一种深切的渴望并且格外重视友情,但是他只能接受命运的安排,长时间的孤独感成为他对现实存在的感知并日渐成为自我慰藉的表达方式。因此,孤独感的抒发不仅仅是一种消极情绪的表达,更应该看作一种积极的自我调节方式,甚至可以视为自我心灵的救赎。
由于社会动乱,刘长卿一直经受着短暂的相聚和长久的别离,这种无可奈何的苦闷长久地压在他的心头,成为他性格的组成部分。他一方面孤独地前行,与世俗保持着距离,另一方面又渴求亲人朋友的理解和安慰。但是现实却是知音零落,孑然一身远赴他乡。如《金陵西泊舟临江楼》:
萧条金陵郭,旧是帝王州。日暮望乡处,云边江树秋。楚云不可托,楚水只堪愁。行客千万里,沧波朝暮流。迢迢洛阳梦,独卧清川楼。异乡共如此,孤帆难久游。
此诗的写作时间大致与安史之乱爆发同时,此时刘长卿正在金陵游历。这首诗弥漫着萧瑟冷寂的气息,经历战乱之殇的刘长卿游历古都金陵,诗人的心情可想而知。站在秋天日暮的景色中回望,只觉无根可依,如天边的流云与滔滔不绝的楚水。诗人的漂泊之感借助流云和楚水得到恰到好处的抒发,表达了诗人的孤单与无助。浓重的失望、低沉的情调笼罩着全诗,流水不堪愁重,只顾朝暮东流。
刘长卿笔下的水意象不光是传达孤独情感的载体,更是对于人生意义及其存在方式的哲学思考的一种表达,其中既包含着对于个体孤独的真切感受,也包含着对人生存在价值的寻找。
二、绝望——对于生存虚无性的揭示
绝望也是一种人类的基本存在状态。存在主义哲学家萨特的所谓“绝望”表现为只相信个人的行动,而对于社会理想、人类的未来、他人的行动统统抱以不信任态度。绝望是人类生存中最常见的一种具有消极色彩的内心感受,而这种绝望的情绪时常在刘长卿的诗歌中显露。观照刘长卿所在的时代以及他的人生经历,我们不难发现刘长卿的性格中带有很浓重的悲观主义色彩,而动乱的时代更加剧了诗人内心对世事无常的体悟。在对无常的体认中,诗人内心深处便会产一种历史的虚无感,这种虚无感也就必然会产生对现实生存的逃避心态和对生存意义的迷茫与绝望。面对令人忧伤的现实,刘长卿在沧桑变迁中感受着内心情绪的波动与变化,他一生辗转多地,无数次面对奔流的江水,但人生的不同境遇导致他对流水的感悟也不尽相同。如刘长卿遭遇贬谪后路过贾谊宅所作《长沙过贾谊宅》:
三年谪宦此栖迟,万古惟留楚客悲。秋草独寻人去后,寒林空见日斜时。汉文有道恩犹薄,湘水无情吊岂知?寂寂江山摇落处,怜君何事到天涯。
诗人路过贾谊故居,由贾谊的不幸遭遇联想到自身,抒发被贬谪的抑郁苦闷之情。颔联写贾谊旧宅物是人非的空无之景,颈联句意味深长,明君汉文帝对有才华的贾谊都如此薄情,更何况如今昏庸的皇上对“我”又何谈恩遇,表明诗人对被贬谪命运的无奈接受与绝望心情。对句从对现实的绝望跨越到对自然的绝望,湘水本无情,所以它根本不会知道贾谊曾凭吊过屈原,刘长卿曾凭吊过贾谊,一切都是徒劳无功的。冷成金先生评价此诗:“全诗的基调是否定性的绝望,但在这种否定中蕴含着巨大的价值建构的能量;诗作否定了人事和自然,将外在的束缚耸然摇脱,却肯定了贾谊和‘我’,诗人获得的是摆脱外在依待的自由感和畅快感。”诗人赋予奔流不息的湘水以主观色彩,使湘水意象成为传达诗人绝望情感的载体,对湘水无情的追问实际上反映出诗人对历史虚无的思考以及对自身存在的怀疑,表达了诗人内心深处的迷惘与惆怅。
再如《登余干古县城》:
孤城上与白云齐,万古荒凉楚水西。官舍已空秋草绿,女墙犹在夜乌啼。平江渺渺来人远,落日亭亭向客低。沙鸟不知陵谷变,朝飞暮去弋阳溪。
整首诗借助流水传递出一种世事变迁的绝望之境,揭示出一种历史的虚无之感。诗人登上余干古城向远处眺望,映入眼帘的便是流淌了千年的楚水。楚水似乎象征着不可阻挡的时间,一切经受不住时间的考验。水意象在这首诗中重复出现,一开始是万古荒凉的楚水,再到渺茫的江面,再到平静的弋阳溪,三种水意象的变换代表了诗人由汹涌的感伤变为平静的绝望。
三、平静——在不断超越中创造存在
流水纵然无情流逝,但也象征着一往无前。因此,刘长卿笔下的水意象虽然传递出一种消极的个人情感,但他始终对生活保持着开阔的心胸并没有沉溺于虚无之中,所以他笔下的水意象亦可表达他对现状的一种平静接受,以及对美好未来的期盼与追寻。“人始终处在自身之外,人靠把自己投出并消失在自身之外而使人存在;另一方面,人是靠追求超越的目的才得以存在。既然人是这样超越自己的,而且只在超越自己这方面掌握客体,他本身就是他超越的中心。除掉人的宇宙,以及人的主观性宇宙外,没有别的宇宙。这种构成人的超越性(不是如上帝是超越的那样理解,而是作为超越自己理解)和主观性(指人不是关闭在自身以内而是永远处在人的宇宙里)的关系——这就是我们叫作的存在主义的人道主义。”萨特认为人正是在不断超越自身的过程中创造自己的存在的,所以人道主义的另一种意义是人不能停滞,人必须不断超越自身。这种超越在刘长卿的身上也有着明显的体现。
佛教在中唐颇为盛行,中唐诗人或多或少都会受到佛教思想的影响,刘长卿也不例外。刘长卿对水意象的观照,反映了诗思与佛性玄心的融合,水意象成为他的精神寄托和内心世界的外在表现。流水与时间、存在都有着不可言说的神秘联系,具有哲思的诗人能敏锐地捕捉到这种联系并用诗化的语言表达出来。“在老、庄‘虚静’说及佛教‘心性’学说的影响下,中唐诗人尤为注重主观意念的抒发;他们希望通过心性的作用,充分发挥艺术想象与艺术构思的功能,用诗笔在自我心灵意识的空间中,捕捉、构拟空灵瑰伟的艺术形象,并以此超乎象外的、新奇诡异的艺术境界,来弥补造化之不足。”通过观看平静状态下的流水体悟到心灵的平静,此时刘长卿笔下的流水便升华为其精神世界的情感象征。正如蒋寅先生所言:“像同时代的大多数诗人一样,刘长卿习惯于在具体的事件和生存境况中捕捉并表现自己的生活体验。”通过佛学的心性之悟来感受心灵的起伏变化与不同的生存体验,这一点与存在主义哲学思想不谋而合。
处在动乱时代之下的刘长卿难免会产生一些消极悲观的灰色情绪,但是刘长卿也在积极地思考着生存的意义。冷成金先生指出刘长卿的很多诗歌都具有深情感慨的特点,而深情感慨意为“以对生命的深情为底蕴,在对现实生活的思考与执着中进行体认而生发的感慨。在人的自证的过程中,现实的有限性因人的主体性而产生,因此,现实的有限性和人的主体性之间的冲突是一种永恒的存在,人的主体性想彻底克服现实的有限性是绝无可能的,而以更高的境界来观照现实有限性就成为必然的选择。面对这种情形,人只能发出‘感慨’。这种感慨固然有无奈感,但更多是积聚起走向未来的坚韧力量”。刘长卿在面对一次又一次的内心波荡之后,反而开始追求一种平静如水的心境。这种平静的心境是一种自我精神的超脫,是积极面对生活的调节方式。
四、结语
刘长卿似乎钟情于用水来表达自己的情绪,这些诗句或写于送别友人之时,或写于贬谪途中,可能没有比流水更适合来表达人生无可奈何的消逝感的意象了。流水本身就极具哲学意味,无论是《易经》中的坎卦、老子《道德经》中的“上善若水,水利万物而不争”,还是孔夫子在川上发出的“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的慨叹,再或是柏格森关于“人应该以自我生命为连续的、活动的流水”的哲学思考,流水总是透露出宇宙、人生的奥秘。于是,人们面对奔腾不息的流水时,总会引发心灵的触动,引发情感的共鸣或对世界本质的思考。刘长卿清冷萧疏的诗境是诗人心境的展现,他通过纯粹的诗境来展示自己深邃广阔的内心世界,并将个人情感引向深远,将天地自然与本真情感融为一体,这是一种对时间流逝、对生命意识探寻的诗性表达,极富哲学意味。若以存在主义视野观照刘长卿笔下的水意象,我们会发现在其思想中透露着一种对生命自身的关注意识。在其对水意象的描写中,我们可以发现刘长卿对生命与时间的思考,对生存意义的追问以及如何超越心灵的苦闷达到内心的平衡的尝试。窥探其水意象背后的深层意蕴,我们可知诗人格外注重内心深处的生命体验,甚至敢于直面人生的痛苦与虚无,追问生存的意义与价值,在苦闷的环境中寻求精神的超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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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 者:姜玲,内蒙古师范大学文学院在读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国古代文学诗歌史。
编辑:曹晓花E-mail: erbantou2008@163.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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