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键词：《帕特森》 威廉·卡洛斯·威廉斯 贾木许 禅道
电影《帕特森》是“美国独立导演的宗师”a——吉姆·贾木许自编自导的剧情片，这是贾木许向美国著名意象派诗人威廉·卡洛斯·威廉斯致敬的电影。该片于2016年5月16日在第69届戛纳电影节首映，并以3.5分的高分排名第二，但遗憾地与戛纳电影节主竞赛单元“金棕榈”奖失之交臂。
尽管贾木许的电影风格一向以冷漠疏离著称，但作为威廉斯的忠实粉丝，贾木许在影片中却处处流露出对这位前辈诗人及其诗歌的尊崇与深情。比如电影名称与威廉斯的史诗《帕特森》同名；故事的发生地与史诗《帕特森》相一致，是帕特森城与小城中的景观帕塞克河/瀑布；影片男主人公以帕特森命名，且同样酷爱写诗，他的诗与威廉斯的诗风颇为相近；更遑论影片中频频出现的威廉斯画像与其诗集的特写。但倘若以为贾木许向威廉斯的致敬仅拘囿于此，未免流于肤浅。在笔者看来，充盈于整部影片的禅道之境或为这位电影大师的深层致敬所在，这着重体现于影片中的“平常是道”、诗心之“水”、“虚空乃道本”三大层面。
一、“平常是道”
影片共分八个部分，以平缓有序的节奏分别讲述了帕特森和妻子劳拉从早到晚总共八天的日常生活。帕特森是一个比较佛系的公交车司机，他每天过着程式化的简单而刻板的生活：清晨定时起床，按固定的路线步行上下班，驾驶23路公交车穿梭于这座城市的大街小巷，透过反光镜观察并倾听着车内乘客们的闲谈。晚上，他会牵着爱犬马文，去道格酒吧缄默地喝上固定的一大杯啤酒，偶尔与老板道格及其他人有一搭没一搭地交谈。
帕特森的唯一癖好是写诗，他随身携带一本“私密笔记本”。正如身为医生的威廉斯一样，帕特森也习惯利用工作和生活的间隙，在笔记本上以涂鸦的方式记录下不期而至的诗歌创作灵感，并且，帕特森的诗也是日常生活中当下经验的反映。如影片开头那首《俄亥俄的兰标火柴》，就是帕特森在家中吃早餐时，偶然被餐桌上的火柴盒触发诗情而写出的一首质朴的诗歌。
此外，影片的叙事跨度从周一到周日，直至下周一。而且，每一日都是以晨曦微露，帕特森与妻子劳拉在床上相拥相偎的俯拍镜头拉开序幕，随后帕特森起床、独自吃早点、上班、开公交、下班归家，直至夜幕降临，他牵着爱犬前往酒吧而结束一天的生活。
如是布局看似平淡，实则暗藏玄机，影片中反复出现的多对双胞胎即这一玄机的突出表征。影片开始的周一清晨，劳拉向帕特森讲述自己昨晚的梦境，梦到他们有了孩子，而且是双胞胎。帕特森在他的公交车上注意到年龄各异的三对双胞胎乘客，在工厂门口偶遇喜欢写诗的小女孩和她的孪生姐姐。这些看似平淡的日常却蕴含着不同寻常，琐碎中蕴含着奇崛。而这一独特的言说方式，似乎也含蓄地道出了电影的主旨——“平常是道”，即“未经扰乱的安詳自在的存在”，方为“禅的真理”。b
与帕特森的佛系不同，他的妻子劳拉则钟爱视觉艺术，尤其偏爱黑、白两种色调。他们的房间饰物包括窗帘、桌布、地毯都是黑、白两色构成的各式图案，就连劳拉穿的衣服、她喜爱的吉他以及她本人制作的杯形蛋糕也都饰以黑、白两色的图案。如果说帕特森身上突显的是“平常是道”的禅理，那么，劳拉对黑、白两色的情有独钟，正隐喻了统宰西方数千年的非黑即白的二元对立思想。影片中另外一件有趣的事情是，帕特森将自己的诗歌记录在“私密笔记本”上，除妻子外，任何人都不知道他在写诗。与帕特森低调的作风相异，劳拉则力主并多次劝说帕特森打印出版笔记本上的这些诗歌。在影片开头，劳拉甚至还将自己假想为另一位同名女子，即古代大诗人彼特拉克的情人劳拉。凡此种种，无不传达出帕特森的妻子劳拉重实用的功利之心，这与“大道至简”的禅理显然背道而驰。最终，也正是缘于劳拉的不断怂恿，帕特森的“私密笔记本”被爱犬马文撕咬得粉碎。通过这样的细节呈现，导演贾木许似乎也在向西方世界发出告诫，如若再执拗于传统的二元对立和实用主义思想，将不可避免地走向消亡。
二、诗心之“水”
与帕特森的“平常是道”相呼应，影片中多次出现的帕塞克河/瀑布同样饱含深意。而若要把握其深意所在，就不能不回溯到史诗《帕特森》的创作语境。
1943年，在致好友罗伯特·麦克阿芒的信中，威廉斯如是写道：“我正在创作一部作品，一部我已经苦思冥想了好几十年的以散文体与诗体相混合的作品《帕特森》。——将一座城市作为一个人，一个‘帕特森人来记叙。”c对威廉斯“人城同一”的创作意旨，导演贾木许显然明了于胸，最突出的证明莫过于在影片中，名为帕特森的男主人公正是居住生活于帕特森城的“帕特森人”。除此之外，贾木许对史诗《帕特森》还有着更为深入而独到的理解。
但凡阅读过史诗《帕特森》的读者，都一定会动容于史诗开篇处的生动描写：“帕特森城倚躺在帕塞克瀑布下的峡谷里/扬溅的水花勾勒出他的脊梁。他/侧着右身躺着，头枕着那雷鸣般的/瀑布，漫溢着他的梦想！”d寥寥数笔，勾勒出“帕特森城与帕塞克河/瀑布两性缱绻依偎的”e美妙图景。对此，身为读者的贾木许在影片中也给出了自己的诠释：帕塞克河/瀑布不仅是帕特森驾驶的23路公交每日必经之地，更是帕特森诗歌创作的缪斯和灵感源泉。影片中有一处令人印象深刻的特写——伴随着帕塞克瀑布的奔涌倾泻，瀑布的水流中不时幻化叠映出帕特森妻子劳拉的影像，继而，帕特森的诗歌创作灵感汩汩而至，汇聚于他的笔端并演绎成诗。这样的景象与威廉斯的上述诗句形成绝佳互文——帕特森城与帕塞克河/瀑布两情相悦，帕塞克河/瀑布“漫溢”并承载着男主人公帕特森诗歌创作的“梦想”。
河水不仅赋予帕特森诗歌创作之妙思，也给那些拥有着同样诗心的人们以灵感。比如帕特森在工厂门口邂逅的那个爱写诗的小女孩，就将自己创作的诗歌《水落》（Water Falls）朗读给帕特森听：“水自明亮的空气中落下/如发丝般/飘过少女的双肩。”
影片后半部分，帕特森看到被爱犬马文撕咬成碎片的笔记本，心情异常低落。他不觉独自漫步至帕塞克河边，静默地坐在那里，注视着眼前奔流不息的瀑布，似乎想让瀑布的湍流抚慰并化解自己的悲伤。后来，他与一名日本游客偶遇，二人交谈甚欢，帕特森还接受了这名日本游客馈赠的新笔记本。这时，在帕塞克河/瀑布的水光中，帕特森再度灵感涌现，在笔记本上奋笔疾书，写下诗行：“你想要做条鱼吗？”此时此刻，与其说帕塞克河/瀑布奔涌的水流是诗人的缪斯，不如说是他的灵魂伴侣，慰藉并点化了诗人行将干涸的心灵。
影片的上述情节铺设显然别有深意。众所周知，威廉斯熟读翟理斯的著作《中国文学史》，并对其中“道教——《道德经》”一章了然于胸。在他20世纪30年代出版的诗集《冬天的降临》（The Descent of Winter）中，就赫然写下有关“水”的表达：“成为虚无，不受结果的影响，无所羁绊，无色、平缓而恣意地流淌——困扰人性的团团难题终是奈其不何。” f此番对水的讴歌，及至水在诗人笔下“成为虚无”，无不与帕特森在影片中所言相应和：他声称他的那些诗“是写在水上的”。正所谓“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处众人之所恶，故几于道”。水赋予人们剔透的诗心，也令那些陷入混沌迷惘中的人们达至顿悟，这无疑也暗合了威廉斯对“水”的期许。
三、“虚空乃道本”
如果说上下班、写诗、遛犬、去酒吧喝啤酒、与周围人的惯性互动就是帕特森日常生活的全部，那么，当影片推进至第七日时，这种周而复始、平淡如水的日常生活就突然遭受了始料未及的巨大冲击。
事件的起因缘自妻子劳拉制作的黑、白两色杯形蛋糕。这种造型独特的蛋糕在周末集市一露面，便大受欢迎，劳拉收入了两百多美元。为了犒劳自己，也为了感激丈夫帕特森的一贯支持，劳拉建议两人一同去看午夜电影。当夫妻二人观看完电影，满心愉悦地回到家中时，他们惊讶地发现客厅满是纸屑碎片。原来是爱犬马文趁他们不在的时候，将帕特森丢在沙发上的“私密笔记本”撕咬成碎屑。对于帕特森而言，这不啻一场灾难！“私密笔记本”汇集了他全部的诗歌，是他多年创作的心血和结晶。他变得消沉萎靡，也更加沉默，就连妻子劳拉也不知该如何劝导开解。
翌日清晨，帕特森漫无目的地游荡至帕塞克河边，偶遇一位来自日本的男性游客。这名游客同样热爱诗歌创作，不仅如此，他也是诗人威廉斯的崇拜者。正是出于对威廉斯诗歌的由衷喜爱，他不惧路途遥远，专程从日本慕名而来，帕特森城和帕塞克河/瀑布就是他此行的目的地。这名游客手里拿的是一部日英双语版史诗《帕特森》，他坐在帕特森身旁，向帕特森展示著自己创作的一些小诗，并称自己“是靠诗歌呼吸”。他们不仅聊到威廉斯，还聊到其他美国诗人，包括威廉斯的同乡，即“垮掉派”诗人艾伦·金斯伯格，以及“黑山派”创始人查尔斯·奥尔森和“纽约派”的一些诗人。
临别之际，这位日本游客从随身的背包里取出一个崭新的笔记本，送给帕特森，并说了一句意味深长的话作为道别语：“空白的纸页有时代表更多的可能。”这里，“空白”（empty）一语不难令人想到道法的“无”与禅学的“虚空”。正所谓“虚空为道本”，禅悟之心正是如同一张白纸，而禅的真谛则在于从“真空”中悟出“妙有”。g颇为有趣的是，在影片中，这样一句饱含禅理的话语又出自一位日本游客口中。至此，导演贾木许的用意已非常明显，他希冀用禅道至理来解决包括帕特森在内的所有西方人的精神困境。
影片的结尾同样引人深思。在收到日本游客的笔记本后，涌入帕特森脑际的第一句诗竟然是：“你想要做条鱼吗？”之后，该诗句稍作变更，再度盘踞整个屏幕——“你愿意做条鱼吗？”倘若联系日本游客先前所说的道别话语，那么，此处“鱼”的意象一方面令人联想到庄周口中的“子非鱼，安知鱼之乐”，另一方面也暗含了“物我合一”的禅机。导演贾木许似乎也在向西方世界发问：你是否愿意以他心度己心，仿效东方的禅道至理？
影片最后，帕特森夫妇的生活再度循环至周一，在清晨二人固定相拥的画面中，整部电影画上句号。周而复始，大道至简。至此，观众不难体味出影片的主旨：极简、平常方为生活真谛。
事实上，贾木许的上述构思的确用心良苦。威廉斯一向在美国诗坛享誉甚高，被誉为“美国诗歌史上两大巅峰”h之一（另一位是惠特曼）。不仅如此，“威廉斯的诗大量运用了禅道思想”i，这在国内外学界已然达成共识。可以说，贾木许的这部电影为我们具象呈现了威廉斯及《帕特森》——这部“20世纪最包罗万象的现代长诗”j别具一格的禅道观。贾木许用这样的方式，也昭示出其对威廉斯和中国古代文化的拳拳尊崇之情。
（注：文中所涉电影台词，均为笔者自译）
a 见网址：http：//www.kaixin001.com/film/78281.html，2019年9月27日访问。
b 铃木大拙：《通向禅学之路》，葛兆光译，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年版，第55页。
c William Carlos Williams. The Selected Letters of William Carlos Williams[M]. Ed. John C. Thirlwall. New York：New Directions，1954：216.
d William Carlos Williams. Paterson[M]. Ed. Christopher MacGowan. New York：New Directions，1992：6.
e 对帕特森城与帕塞克河/瀑布的两性阐释，详见笔者拙著《现象学视阈下威廉斯诗歌美学研究》，上海交通大学出版社2015年版，第188—194 页。
f William Carlos Williams. Imaginations[M]. Ed.Webster Schott. New York：New Directions，1970：262.
g 季羡林等：《禅与东方文化》，商务印书馆国际有限公司1996年版，第161页。
h Hugh Kenner. William Carlos Williams：In Memoriam[J]. National Review XIV，March 26，1963：237.
i Claudia Milstead. The Zen of Modern Poetry：Reading Eliot，Stevens and Williams in a Zen Context[M]. Dissertation：The University of Tennessee，1998：7.
j Richard Gustafson. William Carlos Williams Paterson：A Map and Opinion[J]. College English，7（April，1965）：532.
基金项目： 本文系本人主持的国家社科基金一般项目“威廉斯图像诗学的中国文化渊源及生成语境研究”（课题编号：18BWW013）的阶段性成果
作 者： 梁晶，文学博士，上海应用技术大学外国语学院教授，研究方向：欧美诗歌、比较文学。
编 辑：赵斌 E-mail：mzxszb@126.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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