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键词:苏轼 贬逐 文学 高中语文
贬谪在古代是十分常见的一种处罚制度,指的是官吏或者士人被降职或者是被发配到偏远的地区,对于大多数为官的文人来说,这是一种极为普遍的人生经历。人们在仕途中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而遭到贬谪或者迁黜,不论是对其正常的生活还是人格心理都产生了巨大的影响。对于大多数的文人来说,被贬谪可以说是一个重大的人生悲剧,他们被发配至偏远之地,身心遭受巨大的摧残。文人被贬谪在中国的文学史上从不曾间断过,上起屈原、贾谊、司马迁,再到李白、杜甫、白居易,下至苏轼、陆游、辛弃疾,一部中国文学史,饱含着多少文人官员的咏叹。
中国文人天生具有一种“达则兼济天下”的救世情怀,然而封建官宦制度的冷酷与世俗,使得他们时常面临着为民请命、忠君爱国和混迹官场、苟且为官的两难选择,他们中的一些人同情百姓疾苦、为民请命;有人则刚直不阿、反对宦官乱政,有人追求政治改革因而触怒旧派权贵,更有人因个性耿介而不肯苟媚求宠。但不管是什么原因遭到贬谪,这样的政治悲剧对他们所造成的影响是极其巨大的。然而文人的通达智慧和卓越的才华又使他们在面对人生的逆境时选择自我解脱。他们在贬谪之地游山玩水,通过手中之笔来记录所经历之地的自然景观、民俗风情,或者在为官之地视察民情,体察民生疾苦,以自身之力践行着自己的政治理想。所遭遇的政治悲剧一方面激发了他们对现实的清醒认知,一方面又让他们正视功名利禄,选择超然于尘世,淡然处之。他们的文字一方面潜藏着自己的郁结之情,一方面又是在自我宽慰,给自己找寻希望。余秋雨先生在《文化苦旅》中写道:“中国文化中极其夺目的一个部分可称之为‘贬官文化。随之而来,许多文化遗迹也就是贬官的行迹。贬官失了宠,摔了跤,孤零零的,悲剧意识也就爬上了心头,贬到外头,这里走走,那里看看,只好与山水亲热。这样一来,文章有了,诗词也有了,而且往往写得不坏。过了一个时候,或过了一个朝代,时过境迁,连朝廷也觉得此人不错,恢复了名誉。于是,人品和文品双全,传之史册,诵之后人。他们亲热过的山水亭阁,也便成了遗迹。”
在被贬的文人当中,苏轼是绕不开的一个。他的一生,有人戏称为“不是被贬谪,就是在被贬谪的路上”。在不断遭遇的被贬逐的人生逆境中,苏轼吸取了孔子、庄子等传统生命哲学的思想,结合自己的生命体验,形成一套完整的“贬逐、反省、超越”的思想体系。苏轼的一生主要经历了三次贬谪,第一次是因“乌台诗案”而遭贬黄州,第二次是被贬广东惠州,第三次是被贬海南儋州。苏轼虽然被贬谪流放,但他并未消极沉沦,而是用书写的方式寻求着自我精神救赎,这样的文学作品在高中各册教材中均有体现。
一、人生如梦,一尊还酹江月:人生如梦式的感受
宋神宗元丰二年(1079),苏轼因为作诗揭露变法的弊端,因此被冠以“谤讪朝廷”的罪名而投入监狱,这就是历史上著名的“乌台诗案”。在四个多月之后,苏轼被贬至黄州。苏轼于元丰三年(1080)二月一日到达贬所之地黄州,在那里待了将近四年的时间。被贬黄州这可以说是苏轼人生当中的第一次大转折,带给他以沉重的打击。苏轼曾宣言:“一旦功成名遂,准拟东海上,扶病入西州。”这次贬谪经历把他的梦想击得粉碎。初到黄州的苏轼水土不服再加上心情抑郁,而“诟辱通宵”的狱中生活更使他惊魂未定,因而“疾病连年,人皆相传以为死”。在黄州的第一年(元丰三年)可以说是苏轼思想极端苦闷的一年。苏轼曾作诗《寓居定惠院之东,杂花满山,有海棠一株,世人不知贵也》,表达他的怀才不遇,以及孤独苦闷之情。 此时的苏轼,内心深处装满了落寞沉痛,表现在他的作品中则是带“ 梦”字的诗作逐渐增多:“万事回头都是梦”(《南乡子》)、“梦中了了醉中醒”(《江城子》)、“世事一场大梦”(《西江月》)、“一年如一梦” (《歧亭》之二)、“笑劳生一梦”(《醉蓬莱》),等等。此时的苏轼瞬间感到理想破灭,人生如梦,倍感人生之多艰,觉得人生多舛、难测,虚幻不定,如大梦一场。
宋神宗元丰五年(1082),苏轼被贬至黄州已经两年有余,他的心中有无尽的忧愁却无从述说,于是四处游山玩水以寄托情绪。这一年,苏轼来到黄州城外的赤壁,这里壮丽的风景使他感触良多,尤其是他在追忆当年三国时期周瑜无限风光的同时,有感于自己政治上的不得志,更加感叹时光之易逝,因而写下《念奴娇·赤壁怀古》这篇千古名文:
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故垒西边,人道是,三国周郎赤壁。乱石穿空,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江山如画,一时多少豪杰。
遥想公瑾当年,小乔初嫁了,雄姿英发。羽扇纶巾,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故国神游,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人生如梦,一尊还酹江月。
这首词描绘了月夜江上的壮美景色,通过对古代战场的怀古和对历史上风流人物的追念,曲折地表达了他怀才不遇、壮志未酬、老大未成的忧愤之情。这是对苏轼这首词作的教科书般的解读。心理学认为,情绪和情感都是人们对客观事物所持有的一种态度体验,只是情绪更加倾向于个体基本需求欲望的态度体验,而情感则更加倾向于社会需求欲望的态度体验。苏轼面对江山豪杰得出结论:既然历史上的千古风流人物尚且如此,那么渺小如自己般的荣辱穷达复又何足悲叹呢!苏轼重点要写的是“三国周郎”,周瑜破曹之时年仅三十四岁,而苏轼时年已四十多岁。苏轼从周瑜的年轻有为,进而联想到自己的坎坷遭遇,故而产生“多情应笑我”之感,语言看似轻描淡写,实则感情沉郁。然而当他又把周瑜和自己都放在整个时空之中进行观照,当年那个潇洒从容、声名盖世的周瑜现如今不也是大浪淘沙般消失了吗?苏轼于天地之中顿生达悟,既然人生如梦,何不开怀一笑,驰骋于山林、江河、清风、明月之中,举酒赏月,好不快哉!“一尊还酹江月”,诗人的襟怀超旷、识度明达、善于自慰,全部包蕴在此。而人生如梦,活在当下的略有消极的情感体验构成了这一时期苏轼诗文创作的情感基调。
二、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缥缈孤鸿影般的孤独
苏轼在贬谪时期所作的诗文,“幽”“孤”等字眼频繁地出现其中,他常常自称为“幽人”,如“幽人无事不出门”“幽人掩关卧”“幽人方独夜”“孤山之好在,孤客自悲凉”“江水似知孤客恨,南风为解佳人愠”“别来三度,孤光又满,冷落共谁同醉”,等等。“幽”“孤”二字最能反映苏轼这一时期幽独孤高的心境。
定慧院位于今天的湖北黄冈县,又叫作定惠院,苏轼被貶黄州时曾在此居住,著有《游定惠院记》一文。苏轼在寓居定慧院时所作的《卜算子·黄州定慧院寓居作》,可以说写尽了他身处逆境中的孤独与凄凉:
缺月挂疏桐,漏断人初静。时见(一作:谁见)幽人独往来,缥缈孤鸿影。
惊起却回头,有恨无人省。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
缺月疏桐、幽人独往、缥缈孤鸿,种种意象构成一个凄清而又幽冷的画面,苏轼运用了许多冷色调的词语来衬托自己凄清哀婉的心境,如“缺”“疏”“断”“静”“幽”等字。此处的“幽人”既是幽独之人,更是指被幽囚之人,实际上写的就是苏轼自己。“幽人独往来”更是活画出诗人的孤独无依之状。“幽人”在独自往来时恍惚之中瞥见了孤鸿的影子,孤鸿却“惊起回头”,惊恐不安,似乎满怀幽恨。此处孤鸿之惊恐,难道不是诗人之惊恐吗?苏轼时时处于被监管之中,何尝不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呢?孤鸿之恨,难道不是词人之恨吗?苏轼一心为国却反遭陷害,怎能不愤愤于心?“拣尽寒枝不肯栖”,孤鸿徘徊不止无所栖息。难道是真的“不肯栖”吗?诗人此处是在写自己虽然身处逆境却也不愿与世俗同流合污,不愿随波逐流了此一生,而宁愿像孤鸿一样“寂寞沙洲冷”。整首诗词中苏轼将抒情的主体和意象完美地融为一体,以孤鸿比喻自身处境之凄苦悲凉,一语双关。黄庭坚评曰:“语意高妙,似非吃烟火食人语,非胸中有万卷书,笔下无一点尘俗气,孰能至此。”
苏轼在黄州时期频繁地与友人书信往来,他在给朋友的信中说:“得罪以来,深自闭塞,扁舟草履,放浪山水间,与渔樵杂处,往往为醉人所推骂,辄自喜渐不为人识。”这一时期的苏轼,惊魂未定,为求自安,当他接到宋神宗的诏令离开黄州之时,说出了“只影自怜,命寄江湖之上;惊魂未定,梦游缧绁之中”的话语,可见,在其阔达胸襟的表象之下,缥缈孤鸿影般的孤独时时困扰着这一时期的苏轼。
三、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 也无风雨也无晴:不如归去的超越
宋神宗元丰五年(1082)春,这是苏轼因“乌台诗案”被贬为黄州团练副使的第三个春天。一日苏轼与朋友一起出游,风雨忽至,众人深感狼狈,词人却毫不在乎,泰然处之,并且缓步前行,吟咏自若,之后有《定风波》一词为记:
(三月七日,沙湖道中遇雨。雨具先去,同行皆狼狈,余独不觉,已而遂晴,故作此词。)
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这首词记录了一件小事——野外途中偶遇风雨,不同于其他人面对风雨的正常之举“皆狼狈”,苏轼选择了“吟啸且徐行”。这样的举动,充分地表现了苏轼虽然身处逆境,屡遭挫折却依然不畏惧、不颓丧的性格和胸怀。“莫听穿林打叶声”,一方面写雨急风狂,而苏轼选择了“莫听”,“何妨吟啸且徐行”是第一句的延伸。苏轼在风雨中舒徐行步,与诗文小序中“同行皆狼狈,余独不觉”遥相呼应。“何妨”二字十分俏皮,颇有挑战色彩。“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苏轼“竹杖芒鞋”,在风雨中从容前行,怀着“轻胜马”的良好感受,体现出一种轻松和喜悦的心情。“一蓑烟雨任平生”则更进一步,由眼前的风雨联想至整个人生,表现出作者面对人生的波折时我行我素、不畏坎坷的超然情怀。雨过天晴之后,诗人“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这一句可以说是整首诗词的点睛之笔。“风雨”二字,可以说是一语双关,既指旅途中所遇之风雨,又暗指几乎致苏轼于死地的政治“风雨”和人生险途。风雨结束之后,苏轼感叹哪里有什么雨,哪里有什么晴,所谓晴雨,不过是人心中的幻境而已。词人把这件事情上升到哲学层面——自然界的阴晴变幻实属寻常,人生中的冲波逆折、荣辱得失又何必挂在心上呢?不如淡然视之、泰然处之。“也无风雨也无晴”,表达的是一种宠辱不惊、胜败两忘、旷达潇洒的人生大境界,如庄子所说“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是苏轼在遭遇人生的挫折之后选择回归自然、宁静超然的大彻大悟。
晚年时期的苏轼再次流放到海南岛,另作《独觉》一诗,诗中曰:“潇然独觉午窗明,欲觉犹闻醉鼾声。回首向来萧瑟处,也无风雨也无晴。”“回首向来萧瑟处,也无风雨也无晴”再次出现,可见,苏轼是以此来砥砺自己,塑造自己的人格境界。
面对人间的狂风暴雨,苏轼只顾“吟啸徐行”,相信不久自会雨过天晴,更何况风雨有风雨的可以欣赏之处,又何必着急忙慌而逃避不迭呢?正因为苏轼豁达豪放的性格,他才能够因任自然,不以眼前的成败为喜忧,超然于世俗之外,虽屡遭贬谪,却能将困难人生转化为诗意人生。真可谓是一种生存的大智慧。
结语
苏轼万里投荒,九死一生,归至金山而作《自题金山画像》,云:“问汝平生功业,黄州惠州儋州。”苏东坡将自己一生不断遭遇贬谪的人生经历视为“功业”,虽然其中含有浓浓的自嘲意味,却道出了他真实的人生经历。从另一层面来看,苏轼因漂泊万里而开阔了眼界,因历尽忧患而升华了人生境界,对尘世有了更加深刻的认识和独到的感悟。黄州、惠州、儋州为苏东坡政治生涯之低谷,却成为其思想性格的高境、文学成就的巅峰。
苏轼的一生在宦海中浮沉,长期的贬谪经历,他几风雨几经磨砺,面对挫折人生,其复杂的心态逐渐转变为一种生命的张力。他善于总结人生经验,从客观事物中找出规律,这样深刻的人生思考使得他面对人生逆境宠辱不惊,始终持有冷静、阔达的态度。苏轼在逆境中所创作的诗篇自然含有痛苦、愤懑、消沉的一面,但更多地表现出一种对苦难的傲视以及对痛苦的超越。可以说,如果苏轼没有经历这样波折的贬谪经历,也许就不会在文坛千古流芳。从某种意义上说,贬谪经历成就了苏轼,宦海浮沉使得苏轼的文学生命经历了一次次革新和洗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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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 者: 张建新,邹平市第一中学高级教师,主要从事语文教学与研究。
编 辑: 曹晓花 E-mail:erbantou2008@163.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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