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卡夫卡的思想和存在主义哲学比较接近,他的小说可以当作哲学文本去解读。《饥饿艺术家》是关于人类生存境遇的现代寓言,在这部作品中,卡夫卡探询了孤独、封闭的空间、最终的自我否定等“存在”的多种可能性。卡夫卡对于笼子、城堡、地洞、地窖有终生的迷恋,这些狭小而封闭的空间是他小说中常用的意象,表现了作者对世界和他人的恐惧,对于生存的未知和绝望。
关键词:卡夫卡 《饥饿艺术家》 孤独者 现代寓言
《饥饿艺术家》是卡夫卡最看重的几个短篇之一。去世前一个多月,他在病榻上校阅本篇清样时,禁不住泪流满面。
卡夫卡的小说可以当作哲学文本去解读,他用文学形象探究人类生存的痛苦与绝望,比哲学语言更直观,更形象,更感性。不过文学语言的含混、多义、模糊也造成了小说文本的多义性和复杂性,增加了解读的难度。
一、孤独的个体
卡夫卡的思想和存在主义哲学比较接近。在存在主义哲学家克尔凯郭尔的哲学中,“孤独的个体”是一个核心概念。克尔凯郭尔强调说:“假使我战死之后而愿有一块墓碑的话,我只要刻上‘那个孤独者几个字就行了。”
饥饿艺术家就是一个这样的“孤独者”,他的孤独首先表现在与他人与世界的隔膜。他以献身艺术的狂热终生坚持饥饿表演,执着追求饥饿艺术的巅峰,然而没有人能理解他。即使在饥饿表演比较盛行的年代,人们仍然怀疑他,认为他在“自我吹嘘”,“或者干脆把他当作一个江湖骗子”,觉得他“厚颜无耻”,不相信他能够“持续不断地忍着饥饿,一点漏洞也没有”。这种不信任直到他临终之前都没有消除,游手好闲的家伙仍旧来奚落他,说这是骗人的玩意,这种不断的嘲讽显示了“人们的冷漠和天生的恶意所能虚构的最愚蠢不过的谎言”。
人和人之间的冷漠、恶意、谎言,是存在主义哲学的基本概念。萨特有个著名的命题:“他人就是地狱。”真正的地狱不是地狱,而是他人,他人的怀疑与谣言、冷漠与讽刺是比地狱还要恶毒的东西。对于饥饿艺术家来说,真正的痛苦也许不是身体的饥饿,而是无法被他人理解的灵魂的痛苦。所以他宁愿终生把自己关在笼子里,像野兽一样拒绝与他人对话。
饥饿艺术家的孤独正是卡夫卡的孤独,孤独感缠绕了卡夫卡的一生。他害怕孤独,表现孤独,又刻意追求孤独。孤独感是卡夫卡作品的主要内容,也是他艺术想象的主要来源,正如本雅明所说:“小说的诞生地是孤独的个人。”不过卡夫卡的孤独不是不幸的孤独,而是“被侵犯的孤独”,饥饿艺术家终生生活在透明的笼子里,他的私生活已经消失,他的隐私被严重侵犯。他的生活既不是私人领域,也不是公众领域,而是私人领域与公众领域的结合。私人领域与公众领域互为镜像,互相折射。私人领域和公共领域渐趋融合,模糊了公共世界与私人世界之间的界限。这不禁令人想到,在互联网时代,电脑技术使人类失去了隐私,人类的生活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透明,也更加孤独。
孤独感在本质上来源于“他者”的观照视角和眼光。马尔克斯之所以能够洞见拉美的孤独,恰恰因为他站在西方的现代性、现代历史的角度。卡夫卡能够体会饥饿艺术家的孤独,是因为公众世界对他的扭曲和干涉,他在别人的眼光中看到了自己。
二、地窖中的“穴鸟”
卡夫卡曾在一则日记中谈到自己的名字:“我的名字叫卡夫卡,这是希伯来语,它的意思是‘穴鸟。”在一封信中,他这样描述自己理想的生活方式:在地窖最里面的房间中生活和写作,饭菜由人放在离自己最远的地窖的第一道门后,穿着睡衣取饭菜将是他唯一的散步,然后回到书桌旁,在沉思中细嚼慢咽,继续写作。卡夫卡的名字“穴鸟”,和“地窖”生活的理想,可以看出卡夫卡对孤独感的刻意追求。它们代表了狭小的空间与被束缚的个人,这也是卡夫卡作品不变的艺术追求。
卡夫卡对笼子、城堡、地洞、地窖有着终生的迷恋,这些狭小而封闭的空间是他小说中常用的意象,表现了作者对世界和他人的恐惧、对于生存的未知和绝望。西方哲学家叔本华认为,不管我们怎样探究,除了影像和名称,我们永不能透过外在达到事物的本质,就像一个人绕着堡垒转来转去找不到一个入口,有时只能画下它的草图。卡夫卡的城堡、地窖、地洞和叔本华的堡垒一样,“转来转去而找不到一个入口”。他在竭力营造这些狭小封闭、找不到入口的空间,显示了对于外部世界的拒斥以及对于孤独的迷恋。卡夫卡临终前让朋友把作品烧掉,也显示了这些作品拒绝解读的可能。这使得读者的任何阅读都有可能是误读,任何解析都达不到作品的实质。
地窖就是缩小的城堡,是地洞的另一种说法。卡夫卡在临终前两年写了一篇叫《地洞》的小说,描述一个老年的动物感觉到外部世界的危险,为自我保护修建了一个地洞,然而即使在地洞里,它仍充满惊恐,感觉到危险处处存在。
城堡、地窖、地洞,多么像饥饿艺术家的笼子,他生活在笼子里,被隔绝、被围观、被怀疑。可怕的是,笼子不像地窖和地洞那样密封得很好,笼子和外界是相通的,他听得见人们的议论和怀疑,看得见人们的不屑和鄙视。即使他对饥饿艺术有着无限的忠诚,也没有人相信他,他仍然被当作骗子。吴晓东认为卡夫卡这种地窖中的穴鸟般的生存方式,不仅显示了他封闭内敛的性格,更是其内心世界的象征。
饥饿艺术家与外部世界是“看与被看”的关系,他们在“看与被看”中互相确立。巴柔認为“形象具有语言的一切特征”,自我在与他者的互相注视中确立了自己的形象。饥饿艺术家被无知的看客欣赏着,同时他也以自己的冷漠、献身艺术的悲愤与狂热鉴赏他人的嘲弄与无知。他在热闹中体验自身的孤独与外界的虚无,这是两个平行的永远不可能对话的世界。实际上,任何有效的交流和对话都被禁止了,只有无声的“看与被看”,他以此来确立双方的形象和态度。注视他人的目光最终又返回自己身上,艺术家在他人的目光中看到了自己,然后借用他人的眼睛重新观照自己。
狭小的笼子使饥饿艺术家与外部世界始终保持着紧张的对立关系,他在这种紧张的对立中产生了生存的荒诞感。
三、在自我否定中自我确立
饥饿艺术家让我们看到了一个冷漠、怀疑、对立与充满厌恶感的世界。“我”身不由己地被“抛”进这个世界,自始至终与他人和世界保持着紧张对立的关系,最后“我”不得不承认,“我”也是这个令人恶心的世界的一部分。因此,饥饿艺术家的怀疑与绝望由外部转向内部,他要在临终之前彻底斩断与世界的一切联系。
饥饿艺术家最终发现他所坚持的饥饿艺术是毫无意义的,在没有任何限制的情况下他虽然达到了艺术巅峰,却失去了对饥饿艺术的激情。他发现他之所以痴迷于饥饿艺术,不是因为艺术本身的魅力,而是因为对食物的厌弃,如果能找到可口的食物,他也不会惊动视听,而是和大家一样吃得饱饱的。在这个世界上已经没有他赖以生存的东西,唯有“死亡”才是他最终的出路。卡夫卡把自己逼到了“向死而生”的绝境,他曾经感叹:“我期待一个人,我寻找一个人,我找到的始终是我自己,而我不再期待我自己了。”他把对他人、对世界的怀疑转向了对自我、对艺术本身的怀疑,他不断追问,不断颠覆,不断否定,不断消解,只剩下意义的碎片,一切都掩埋在虚无与荒诞之中,他在一片虚无中离开了世界。
这不禁使人想起艾略特的诗歌《空心人》:“世界就是这样告终/世界就是这样告终/世界就是这样告终/不是嘭的一声,而是嘘的一声。”艺术家的表演生涯就这样结束了,它不是一场悲剧,因为没有悲剧的激情和壮美,不值得为之献身;它是一场闹剧,一场滑稽剧,一场虚无剧。
四、小豹子的寓言
卢卡奇认为,卡夫卡最本质的创作原则,是把世界表现为一种超验虚无的寓言。杰姆逊认为寓言精神充满了分裂和异质,是对文本的多重解释。《饥饿艺术家》便是一个极致的充满分裂的现代寓言,尤其是结尾小豹子的出现,使这个本来复杂的故事变得更加扑朔迷离。
小豹子的意象可以理解为对看客的嘲讽。进行饥饿表演的笼子里换上了这只凶猛的不停地蹦来跳去的野兽,它的强悍和奄奄一息的艺术家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豹子的自由、高贵和快乐本应体现在奔跑中,体现在狩猎和厮杀中。关在笼中的豹子已经失去了一切,但是人们感到它什么都不缺,自由似乎隐藏在它锋利的牙齿中。很显然这是围观者的错觉,是卡夫卡对看客的嘲讽。
看客们无法了解饥饿艺术家对艺术的追求,不理解他的执着,最终抛弃了那个会思考的、给人们无数启迪的人,拥挤在小豹子的周围。兽性最后击败了人性,视觉的表层快乐代替了思考的痛苦,人们却以为那是真正的快乐。
小豹子的意象也可以理解为对饥饿艺术家的嘲讽。它的高贵,它的欢乐,它隐藏在牙齿里的自由,让人们感到赏心悦目、心旷神怡。它得到了人们的承认和喜爱,它体内隐藏了生命的欢乐。相比之下,饥饿艺术家的苍白和痛苦让人们感觉到生命力的萎缩和损耗,后者自虐式的自我摧残在视觉上毫无美感,人的生命如果消耗到这种程度,只有和腐草一起埋葬。
人类在本质上是追求美的,健康而不违背人性的生存方式是正常人所欣赏的。那只豹子,虽然是野兽,却隐含了人类对生命喜悦的追求,所以人们圍着它的笼子久久不愿离去。
小豹子到底隐藏着什么寓意,是讽刺了看客还是讽刺了饥饿艺术家,这是无解的。卡夫卡作品的魅力在于提出问题而不在于提供答案,在于内涵的复杂性而非单一性。米兰·昆德拉在《小说的艺术》中说:“小说的精神是复杂性的精神。”《饥饿艺术家》探询了“存在”最为极端、最为复杂的可能,在这里,“一切都四散了,再也保不住中心,/世界上到处弥漫着一片混乱”(叶芝语)。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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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米兰·昆德拉.小说的艺术[M].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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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孟华.比较文学形象学[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1.
[5] 杰姆逊.晚期资本主义的文化逻辑[M].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9.
作 者: 张爱军,文学硕士,青岛酒店管理职业技术学院副教授,研究方向:中国现当代文学;吴现文,法学硕士,青岛职业技术学院讲师,研究方向:政治哲学。
编 辑:赵斌 E-mail:mzxszb@126.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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