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迟子建借用鄂温克一位年长女性的心灵独语进行叙述,而那独语是人类与自然万物心灵的对话。她叙述着传统的鄂温克族人自然圆融、天人合一的生命状态,温情地抒发着对生命自然神性的尊敬和对永恒和谐的生命状态回归的祈望。
关键词:尊重 平衡 和谐 血脉相容 共存共荣
看过《额尔古纳河右岸》后,我尊重了自己的“选择性记忆”,所以就有了以下的文字。
《额尔古纳河右岸》是一部“充满着美好,而又充满着悲凉”的小说。小说从始至终都是在“得”与“失”之间徘徊。读者可以把小说中的故事理解为作者的整个文学世界,而这个神奇的文学世界的背后,又是一连串血脉相连的神奇的自然世界。它们是那些有生命的山林、雨雪、炉火、月光、驯鹿和星星。
迟子建就是这部长篇小说——第七届茅盾文学奖获奖作品《额尔古纳河右岸》的作者。她是“极地之女”,是“北国的精灵”,她对那片辽阔无垠的黑土地有着不可割舍的情缘。要写出一个民族的文明,作家首先要了解那个民族的历史文化及他们所经历的人世沧桑。如果作者不能非常透彻地熟知其所要书写的民族生活和习俗,则不可能写出其民族的精神内核。用作家自己的话来说就是:“我之所以选择这样的题材,那是因为我熟悉这个民族的一切。”
这部长篇小说从开场到结束,是由一位九十岁的鄂温克老妇人以口述故事的方式,从清晨讲到了黄昏,为我们缓缓道出了一个古老部落中一组以家族血缘为单位的五六代人的百年兴衰。“我”是这个氏族部落百年历史的亲历者与见证人,也是经历当代文明进程所带来的一切的感受者。这是一位历尽沧桑,看老了岁月,看老了自然,看老了人生的老妇人最睿智的心声。
作为“森林之子”的鄂温克族人,世世代代都生活在那遼阔的大兴安岭的原始丛林中,他们依托于自然给予的一切,繁衍生息,幸福生活。鄂温克族人是以牧养驯鹿、狩猎为生的部落群,是我国存留人数比较少的少数民族之一。大兴安岭敖鲁古雅植物区富饶的动植物资源使得鄂温克族人和他们的驯鹿顺应了那里严酷的气候条件。这个民族既无私互爱,又慷慨好客,他们热爱生命,敬仰自然,与自然世界已经达到了高度的融合。
鄂温克族人住在用木头和兽皮搭成的晚上可以看见星星的西楞柱里,在月光与伴侣的爱抚下制造属于彼此的那“呼啸的风声”。郁郁葱葱的丛林和丰沛而清澈的河流,充满神性气息的古老的萨满教,族人死后实施的风葬习俗,还有美好的、极富灵性的乖顺驯鹿和那皑皑的冰雪世界。这就是鄂温克族人最初的安静而和谐的生存状态。
每一座额尔古纳河右岸的山,都是落到那方土地上最闪亮的星星。这些熠熠发光的星星在春季、夏季呈现为碧绿色,在秋天呈现为金灿灿的黄色,而到了隆冬的季节则是耀眼的银白色。小说中写道,“我”的丈夫瓦加罗曾把“我”比作额尔古纳河的水,把额尔古纳的男人比作额尔古纳的山。瓦加罗对“我”说:“我是山,你是水。山能生水,水能养山。山水相连,天地永存。”额尔古纳河右岸世界的生灵,无不与自然血脉相容,共存共荣,这里充满着对自然生命的崇拜与尊重。鄂温克族人在狩猎以及食用猎物时,严格遵守所有族人的禁忌和仪式,比如在林克狩猎堪达罕的时候有这样的描写:“堪达罕最喜欢吃河湾沼泽底下的针古草了,所以要猎取它,猎人们常常要到河边守候着。堪达罕白天时躲在林间的背阴处睡觉,晚上才出来找吃的,所以乌力楞的男人们喜欢在星星出来后去猎堪达罕。”小说还描写了在白天出去吃小鱼小虾,晚上回到自己的洞穴休息的水獭;翘着那大尾巴的机灵的灰鼠,它喜欢在树上快乐地跳来蹦去……这里的一切都是那样的美好,那样的生机盎然,展现着一种原始的美。林克告诉鲁尼和“我”:“不许大声说话,不许往水中吐痰……”
再比如“白那查”山神的神奇传说,不仅揭示了鄂温克族人与自然万物的相通,还证明了鄂温克族人与自然和谐相处及互相依存的关系。人类不能因为一己私利而粗暴残酷地对待周遭的一切,其结果只会是毁掉人类自己的生存之地。大自然是真正不朽的,它是有灵性的,它是有呼吸的,人类只是它的一小部分而已。
在鄂温克族人的传统观念里,火种代表着他们的后代子孙可以无限地繁衍,而火神是护佑火种延续的天神,所以火神在鄂温克族人的心中永远是神圣而不可侵犯的。鄂温克族人崇拜火神,他们部落里的火种从不熄灭。需要“逐苔藓而迁徙”的时候,“玛鲁神”走在迁徙队伍的最前面,其后就是部落里的火种,因为鄂温克族人相信,只要他们的火种不熄灭,“光明与温暖”就会伴随着整个部落。鄂温克族人在聚会喝酒、吃猎物的时候,总是要先向火里洒上一杯自酿的酒,扔一块最好的肉,然后才一起快乐地进餐,这代表了对火神的崇敬。除此之外,他们还有许多禁忌,比如不能用尖锐的铁器通火,不可以用水来泼火,不能用脚去踩火,更不能放肆地往火塘里吐痰或扔不干净的东西。新婚的鄂温克夫妇一定要先敬火神,“我”将母亲达玛拉作为嫁妆送给“我”的火种,又接着世代传递给“我”的女儿达吉亚娜。鄂温克族人在食用猎物前,要先给猎物举行风葬的仪式。如果鄂温克族人猎到的是熊,要说“作客”;如果熊已经死了,就要说“熊祖母睡了”。鄂温克族人在切熊肉时,要把切肉的刀叫作“刻尔根基”,即“钝刀”的意思。乌力楞中所有的族人在一起吃熊肉的时候,要学乌鸦“呀呀呀”地叫上一段时间;吃剩的熊骨头要放在一起,不能随便丢弃,否则就会惹怒熊神,受到惩罚。
大自然的一花一草、一石一木,在他们的眼中都具有生命,就像书中写的:“我们从来不砍伐鲜树作为烧柴,森林中有许多可烧的东西,比如自然脱落的干枯的树枝,被雷电击中的失去了生命力的树木,以及那些被狂风击倒的树。”野兽猎了又繁殖,鱼儿捕了又产子,树木伐了又生长,桦树皮剥了又重生……他们对森林的消耗,几乎是微不足道的……鄂温克族人就是这样快乐而简单地生活着,没有过多的欲望。就连那些温顺的驯鹿,都知道不把树上的叶子吃光,不毁坏树的生命。“它们吃东西很爱惜,它们从草地走过,是一边行走一边轻轻啃着青草的,所以那草地总是毫发未损的样子,该绿还是绿的。它们吃桦树和柳树的叶子,也是啃几口就离开,那树依然枝叶茂盛。它们夏季渴了喝河水,冬季则吃雪。”“他们每搬迁一个地方总要把挖火塘和建希楞柱时戳出的坑用土填平,再把垃圾清理在一起深埋,让这样的地方不会因他们住过而长出疤痕,散发出垃圾的臭气。”鄂温克族人用他们对大自然的尊重与守护,告诉我们,他们才是这片土地真正的主人。
在小说中,作者还用了另外一种方式描述他们对自然生命的崇拜与敬畏,那就是萨满的“大爱”。
萨满教起源于渔猎时代,是在鄂温克族人原始信仰的基础上逐渐丰富与发展起来的。因为大自然对于鄂温克族人来说有着许多无法探知的奥秘,所以他们便借助于另外一种不可知的力量,帮助他们与自然沟通。他们认为,萨满是沟通天地的通灵者,具有超自然、超人类的力量,维系着人与自然的和谐。作品中重点塑造了两位萨满:尼都萨满和妮浩萨满。当族人面对灾难、疾病或威胁时,他们总是义无反顾地承担起拯救族人的重任。这是宗教信仰所赋予他们的使命,也是自然赋予他们的纯真与善良的本性。鄂温克人的日常生活几乎离不开萨满,治病驱邪且不说,族人的日常迁徙,也需要萨满选择日期和居住地的地址。此外,萨满还要主持族人的婚丧嫁娶及一切生活中所遇到的琐事。小说中,尼都萨满和妮浩萨满都是“我”身边最为亲近的人,尼都是“我”的伯父,妮浩是“我”的弟媳。
在年轻时,“我”的伯父与“我”的父亲同时爱上了“我”的母亲达拉玛,这让“我”的祖父为难了。祖父没有想到他心爱的两个儿子,爱上了同一个姑娘。祖父求了天,天说:“让他们的箭来说话。”林克和尼都来比箭术,结果伯父尼都让了林克,自己输了。在失去心爱的人不久之后,尼都突然奇迹般地具有了非凡的神力,后来尼都就成了“我们”乌力楞的萨满。而“我”的记忆也是从伯父尼都萨满跳的神舞开始的,伯父尼都萨满的“神舞”可以让失明的族人重见光明,使那生了病的驯鹿好转,更可以让那长疥的孩子康复,甚至让人死而复生。可是“我”脑海中存留最深的两次记忆,一次是伯父拯救了重病中的列娜;还有一次,伯父尼都萨满要去为部落中另外一个乌力楞生了病的驯鹿跳神舞,可他坚决不肯带“我”一同去,“我”便赌气说:“你不带我去,你跳神舞就会不灵验!”那次我说的话,结果不幸言中了,那个乌力楞生病的驯鹿没治好,还蔓延为大的瘟疫。从此伯父尼都萨满一下子苍老了许多,他像是已经丧失了神赋予他的力量。
伯父尼都萨满最后一次跳神尤为悲壮,他用尽自己的生命跳了最后的“舞蹈”,折服了侵略者——狂妄的日本军官。在“舞蹈”停止的那一刻,吉田发出了可怕的怪叫声。他看到自己腿上的伤痕真的不见了,而在熠熠星光映照的洁白的雪地上,他那匹百里挑一的战马已经倒在雪地上没有了一丝气息。尼都萨满对生死、人性的超然令人敬仰。
妮浩萨满是“我”的弟媳,一位柔弱美丽的女孩。她拥有幸福甜蜜的婚姻生活,可“神”却赋予她萨满的使命。每当她拯救一个生命时,她就会失去一个自己的亲生骨肉。虽然她拥有着非凡的神力,但是她终究还是要遵循“神”的旨意,對大自然的给予与索取必须要坦然面对。她无条件地顺应着大自然的和谐与平衡,且对此无怨无悔。她舍弃个人的“小爱”,付出了人类之“大爱”,是有血性、有豪情、有着悲壮命运的萨满。她的儿女“果力格”“交库托坎”“耶尔尼斯涅”,则作为代替品被神灵永远地带走了。可她总是事先都有着预感,她忍着心中万般的不舍与无法言说的痛,义无反顾地挽救着“自己的孩子们”。妮浩萨满为偷了部族驯鹿幼崽的汉族少年而“舞蹈”,为无视禁忌的马粪包而“舞蹈”,她用一种博大无私的母性胸怀去表达一种豁达而宽容的爱。她拯救的不只是他们的生命,更是他们的灵魂。
最后,大兴安岭突发熊熊大火,巨大的火龙席卷而下。顿时,森林浓烟四起,那从北部森林逃难过来的鸟儿一群群地飞过,鸟儿惊叫着,它们的身体已被烟熏成灰黑色的。原始森林与鄂温克族人危在旦夕,妮浩就是在这个时候,用尽自己的生命,完成了保护氏族的最后一次“舞蹈”。她祈来了大雨,扑灭了山火。随着山火的熄灭,妮浩萨满的生命也熄灭了。她的生死观早已超越了世俗的界限,她成就着鄂温克部族灾难中的希望。“当她的天职在现实中损及她个人的爱时,她义无反顾地选择了‘大爱。这个萨满用她那颗大度、善良而又悲悯的心达到了。我觉得她就是一个伟大的作家,她一生的经历就是一部杰作。”个人生命的终结与自然生机的焕发在刹那间交互更替,妮浩最终实现了从人性到神性的回归。
尼都萨满和妮浩萨满两位自然之子有着神秘的与自然沟通的能力,他们在与大自然的亲近当中,释放出了强烈的生命激情,绽放出了生命诗性般的光辉。自然不仅孕育了生命,也焕发了生命。他们对自然充满敬畏和感激,在他们的世界里,暖融融的阳光、洁白的云朵、绿色的山峦、美丽的驯鹿无不有着神秘的力量,万事万物都充满了灵性的光辉,他们与之相亲相依。
作者借用鄂温克一位年长女性的心灵独语进行叙述,而那独语是人类与自然万物心灵的对话。她叙述着传统的鄂温克族人自然圆融、天人合一的生命状态,温情地抒发着对生命自然神性的尊敬和对永恒和谐的生命状态回归的祈望。
小说在浓郁的“伤怀之美”中结束。生命即将走向尽头的“我”在山上一如既往地守望着家族代代相传的火种,“我”的生命是神赐的,“我”要在山里把它还给神,陪伴“我”的不只有愚痴的孙子安草儿,还有清风明月。月色笼罩的小路上传来了驯鹿木库莲的铃声,“我”落泪了,因为“我已分不清天上人间了”。
参考文献:
[1] 阿尼科·热尔.作家/女作家:不同物种之间的纽带[N].文艺报,2011-03-02(6).
[2] 迟子建.现代文明终结诗意传奇[N].信息时报,2006-04-03.
[3] 迟子建.额尔古纳河右岸[M].北京: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05.
[4] 迟子建.额尔古纳河右岸[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8.
[5] 徐慧颖.握把苍凉——论《额尔古纳河右岸》之美[J].阅读与写作,2007(12).
作 者: 崔鸿雁,内蒙古科技大学图书馆副研究馆员;杜志新,内蒙古科技大学图书馆副研究馆员。
编 辑:赵斌 E-mail:mzxszb@126.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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