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静观与超越

时间:2023/11/9 作者: 名作欣赏·学术版 热度: 10870
田宏宇

  摘要:静观是对外物的超越,是返诸内心的宁静而后形成的与天地万物的交流和融合。它是一种思维方式,也是一种存在方式。它从整体生命存在的特质出发,注重主观的释然与超脱,看重旁观的丰富和超越,在宁静的栖居中获得自我的确认。它是人生顿悟的方式,以生命的动感来呈现最丰富最深邃的静,更加呈现出静观持久却更高的真实本相。

  关键词:静观 超越 主观 客观 生命

  静观,并非虚无,而是涉及内在生命的反身自省,它要求退到灵魂深处的本性之中感受生命的美感和诗意。静观和哲学有着莫大的关联,无论是东方的禅宗和道家,还是西方宗教中的忏悔静观,实际上都是为了摆脱生命困境而进行的自我的净化与拯救。当代美学逐渐与实用主义建立关联,遮蔽了人内心的光辉,而静观则是恢复和重启精神内在性的契机,它以独特的认知反观的质朴和内在情感感受力的丰富呼唤着人的肉体和精神的解放与自由。

  一、静观是主观的释然和解脱

  日常生活的焦虑和困窘,使得人们受限于眼下的存在。而经验的重叠和因果的循环,则干扰了人真正与物的“神遇”。所求者,無非是感性羁绊下的贪嗔痴慢疑,而无法领会事物的内在真实和灵魂的关联。静观倾向于对现实活动的超越和对世俗功利的舍弃。它要求人其中,同时能够出其外,从功利价值的态度向审美实现真正的转身。主观的释然和解脱,侧重的就是个体对现实思维方式的转变。别尔嘉耶夫认为,“个体必须体认痛苦、悲剧、怕、畏、烦、爱等”。“静观”之“静”,要求的是对客观事物原因的悬隔,对生命存在根基的沉思和深切的感受,从而超越因果所带来的干扰,摆脱对性情的束缚,实现心灵的自由。而“观”则是拉开观者和被观照物之间的距离。即使身处其中,同时也能实现某种淡化,将“参与”转变为“欣赏”,品其中之味,感受其中之韵,而实现对物的超越。以台湾诗人郑愁予的《错误》为例:

  我打江南走过/那等在季节里的容颜如莲花的开落/东风不来,三月的柳絮不飞/你的心如小小的寂寞的城/恰若青石的街道向晚/跫音不响,三月的春帷不揭/你的心是小小的窗扉紧掩/我达达的马蹄是美丽的错误/我不是归人,是个过客……

  这首诗讲述的是诗人自江南走过,邂逅一个如同莲花般淡雅端庄的女子。她整日痴情守候着良人的归来,盼过昨宵,又盼今朝。然而痴心的等待,换来的却是冷漠的回绝。青石小巷的街道上不曾听到归来的声音。正巧诗人骑着马路过,女子恍惚中产生了误解,随之失望接踵而至。对于诗人来说,这样结着秋怨的、美丽有情的女子,对自己何尝不是一种遗憾。然而,在末尾,诗人却言“我达达的马蹄是美丽的错误”,从而呈现了超现实的理想色彩,使得“错误”本身也熠熠闪光。该诗的精彩之处,就在于转变了对待“错误”的认知态度。虽然诗歌之中交叉着女子的幽怨、焦灼和失望,同时也有着诗人本身的喜悦、落寞和欣赏,情感错综复杂,然而奇崛之处就在于静观的超越。诗人并没有为这“错误”懊恼,同时也没有为这“错误”遗憾。它真正地沉到心底,显现的是对美丽爱情的感动和对纯粹追求的欣赏。它使得“观”不再是参与其中的热闹,更多的是一种被呼唤出的爱的期待和祝福。由此,主观的释然和解脱,所关注的不是付出必有回报的功利,也并非有情人终成眷属的平凡愿望,而是对生命深处所蕴藏的一种精神所呈现出的纯净、寂静和质朴的赞叹。那“达达”的马蹄声,不再是诗人骑马的声音,而是敲动世界纷繁芜杂的表象背后的领悟。

  阿瑟·米勒在《英雄》中说过:“人人都有苦恼,不同的是我试着把苦恼带回家,教它唱歌。”这是何等激昂和壮观的审美态度。它既要求有着充沛的审美敏感,领悟他人和自己的苦恼,深入其中而不得其解的困惑,同时又要有面对和承担的勇气。它在“静”之中凝神领悟,反复观照,才能使得自身受困的灵魂得以和真实重现尽力沟通,抵达超验的神秘和宁静的喜悦。

  二、静观是旁观的丰富与超越

  无论是古希腊的美学还是德国古典美学,其实都将静观作为旁观者的态度来理解。如毕达哥拉斯所说:“人生就好比一场体育竞赛,有人像摔跤者那样在搏斗,有人像小贩那样在叫卖,但是最好的还是像旁观者的那一些人。”德国康德提出过审美无功利的说法,而丹麦勃兰兑斯则直接借助例子来讲述旁观和美学的内在关联:“任何事物都可以从三方面去看——从实用角度去看,从理论上去看,从美学角度去看。对于一片森林,有人会问它是否有益于本地区的健康状况,而树林的主人会估计它作为柴禾能值多少钱,这都是从实用观点去看它;植物学家对它生长的情况进行科学考察,这是从理论观点去看;如果一个人只想到它的样子,想到它作为景色的一部分所起到的作用,他就是从艺术或美学观点去看。”审美的静观从旁观的角度来说,就是舍弃了利益的关联和考虑,以“虚静”的态度去观照事物的感性形式和外观,享受形象所带来的审美美感。

  然而,在“虚静”的背后并非虚无,相反,它应该是生命的丰富。正如叔本华所说:“他停止做抽象的思考,而只是把他的心力投向对象的观照,将他自己沉没在它们之中,让他所观照的事物充满他的意识,也就是任他眼前的事物,霸占住他的意识,他变得忘掉了他自己的个性。”以古希腊的雕像维纳斯为例,其丰腴的肌肤、饱满的脸庞、挺直的鼻梁令人称赞,最为动人的是其柔和的眼神。在静观之时,它所带来的心境却是丰富而深入的。她的眼神看起来恬静平淡、单纯静穆,透露着一种高贵的神性之美,但是它的真正美感却来自于“静”的丰富,仿佛万千情感都孕育其中,既有平静、慈祥、宽容和善良,同时也可以看到对邪恶的冷漠、对阴险的无情、对狡诈的排斥、对不公的憎恶。当这种二元的丰富融合在一起时,你会发现,这种眼神陡然一变,重新又变得超脱、圣洁和干净。不是嫣然一笑,也非巧笑倩兮,而是经历了时间的绵延,沉淀了历史的流转,同时又让人沉静下来的和谐、明确和澄明。

  然而这种丰富,需要和自身的情感开辟出一个距离,它是经过反思后形成的感受。如果观察者在观看维纳斯时,将自己当时复杂的情绪和因果纠缠带进去,虽然能够由此产生丰富的情感,却不能获得作为旁观者的静观。所谓“静”,在旁观的角度,是一种“客观化”的过程。它跳出了主体自身所沉浸的日常规律和因果联系,而是要求忘却自我的世俗因果,在客观的角度去观察故事中的人物。这种隔离而后实现融合的过程,恰恰是艺术欣赏的最高境界。

  三、静观是生命的召唤与重现

  真正的诗意并非外在的和谐和形式的美感,而是深人生活的依恋和内在的渴望,而后唤起的生命的意识。静观,是生命与世界亲密接触的机会。知识所能灌输的是“应该是”或者“必然是”的世界,毋庸置疑的口吻其实隔绝了生命与世界的联结。世俗的眼光会压制审美的天性,而静观,是要唤起生命的感受,不再为“何时”“何故”或者“何本身”所盘踞,沉浸其中,事物作为明镜的观照,所觉物不再是某物或者亘古长存的形象,而是叔本华所说的纯粹的无时间的主体自现了。朱光潜先生曾指出:“其实偶然之间,我们间或也能像叔本华那样,丢开寻常的看待事物的方法,看到事物的不寻常之处,于是天天遇到的,素以为平淡无奇的东西,例如破墙角深处的一枝花,或者林间的一个阴影,便陡然现出了奇异的色彩,使我们惊异于它们的美妙。”朱光潜先生说对了一半,审美的静观,不只是因为它制造出了打破常规的陌生感,带给人们惊异的欣喜的感受。艺术能够畅人心怀,同时也能给人以悲伤凄恻。静观在于生命更为持久的追寻,在重新审视生活的过程中,追求某种价值和重量,它具有一种启发的意味。

  普鲁斯特一直在寻找逝去的生命和回忆,在山楂树旁,在路边的小塔中,在罂粟花上。静观所赋予他的不仅是自然美的熏陶,还是一种过往的生命的召唤和照耀。他用他敏感的神经感受每一个经历过的事物,物不再是物本身,而是有着飘忽不定的灵魂,带着生命的气息,带着曾经铺洒着往昔阳光的美好灿烂而惬意的妙不可言的感受。这是“认识你自己”的过程,也是重现生命的过程。所经的物和事件,皆变成了生命的延伸、精魄的重现。知识所建构的,不过是主体对客体的追寻。认知的投射,非但不能认识自身,反而使得自身泯灭在对象化的过程之中。苏格拉底在说了一些渎神的话以后,马上就感到神的惩罚了,因为他是那样真诚地想说真话,想说出最真切的感受,所以他感受到了美之神对他的惠导。他迅速以滔滔不绝而且精美的语言交出了他的内心,就如同醇美的浆液汩汩地从灰色的陶瓷中均匀地流出一样。语言、符号、数字、事物,这些可以任由我们操纵的技术性的东西是可以达到的,就如康德所说可以凭借智慧的传递而让勤勉的人获得受益,而生命的赋予,则掺杂了数种奇妙神秘的因素。静观,是摒弃知识论后的醒悟。它是生命的回归,也是灵魂的重现。只有在一個人全身心地用真诚和情感去追寻的时候,艺术才能以灵光的一瞥赋予周围以生命的气息。

  综上所述,静观是对外物的超越,是返诸内心的宁静而后形成的与天地万物的交流和融合。它是一种思维方式,也是一种存在方式。它从整体生命存在的特质出发,注重主观的释然与超脱,看重旁观的丰富和超越,在宁静的栖居中获得自我的确认。它是人生顿悟的方式,以生命的动感来呈现最丰富最深邃的静,更加呈现出静观持久却更高的真实本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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