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愤世嫉邪 寄慨遥深

时间:2023/11/9 作者: 名作欣赏·学术版 热度: 13517
陈 鹏

  关键词:罗隐 失意 忧愤 冷隽

  摘 要:罗隐是唐末一位重要的文人,胸怀大志,但在现实生活中却时乖命蹇、潦倒失意,再加上他又有强烈的自我意识,于是就愈加变得愤世嫉俗。《黄河》是他七律诗的代表作。诗歌感事伤时,激昂排奡,笔锋犀利辛辣,寓忧愤于言外,把冷隽的讽刺与深沉的悲愤很好地结合在一起。

  莫把阿胶向此倾,此中天意固难明。

  解通银汉应须曲,才出昆仑便不清。

  高祖誓功衣带小,仙人占斗客槎轻。

  三千年后知谁在?何必劳君报太平!

  ——[唐]罗隐

  罗隐是唐末一位重要的文人。他胸怀大志,“才了十人,学殚百氏”(沈崧《罗给事墓志》),但由于“姓氏单寒”、“家门寒贱”(《投秘监韦尚书启》),再加上喜讥刺,恃才傲物,尤为公卿所恶,这就注定了他科场的失意。罗隐奔波于科场近三十年,时乖命蹇、坎坷艰难,“十年恸哭于秦庭,八举摧风于宋野”(《投湖南王大夫启》),十上而不第。他虽胸中凌云万丈,奈何落拓一生,传食诸侯。罗隐在漂泊游历中也不得意,四处碰壁,“从事湖南,历淮、润诸镇,复多龃龉不合”(《十国春秋·罗隐传》)。

  罗隐虽有文名,然相貌丑陋。据《旧五代史》载:“(郑)畋女幼有文性,尝览隐诗卷,讽诵不已,畋疑其女有慕才之意。一日,隐至第,郑女垂帘而窥之,自是绝不咏其诗。”从中可以看出,漂泊失意的罗隐由于“貌古而陋”,也很难在红巾翠袖中寻找到精神的寄托和心灵的安慰。

  西方著名人本心理学家马思洛认为:生理的需要、安全的需要、归属、爱的需要、尊重的需要和自我实现的需要是人的需要的五个层次。当一个主体的这五种需要经常都得不到满足时,就会导致心理的变异。再加上罗隐又有强烈的自我意识,于是,他精神上的痛苦自然也就越大,也就愈加变得愤世嫉俗。正如其《谗书·自序》所云:“有可以谗者则谗之”,罗隐的诗文多以讥刺为主,充溢着抗争和愤激之语。历史和现实中的一切在他的眼中仿佛都变得可憎,甚至“虽荒祠木偶,莫能免者”(《唐才子传·罗隐》)。如他咏香,“怜君亦是无端物,贪作馨香忘却身”;咏泪,“自从鲁国潸然后,不是奸人即妇人”;写仙人掌,“谩向山头高举手,何曾招得路行人”;称子规,“一种有冤犹可报,不如衔石叠沧溟”;咏浮云,“莫道无心便无事,也曾愁杀楚襄王”。如果说同一咏蝉,虞世南“居高声自远,非是藉秋风”,是清华人语;骆宾王“露重飞难进,风多响易沉”,是患难人语;李商隐“本以高难饱,徒劳恨费声”,是牢骚人语,那么罗隐的“风栖露饱今如此,应忘当年滓浊时”,则应是愤世人语。

  在罗隐之前赋咏黄河的诗文不乏名篇,多是写其一泻千里、昂扬壮阔的气势,而罗隐的这首《黄河》却反其意而用之,用黄河比类污浊,借事寓意,寄慨遥深。作者在首联就用黄河无法澄清作比喻,影射当时的唐王朝混乱不堪,已无药可救。阿胶是药名。沈括《梦溪笔谈》卷三:“古说济水伏流地中,今历下凡发地皆是流水,世传济水经过其下。东阿亦济水所经,取井水煮胶,谓之‘阿胶;用搅浊水则清。”六朝著名文人庾信在《哀江南赋》中写道:“敝奡不能救盐池之咸,阿胶不能止黄河之浊”,伤悼萧梁王朝的灭亡,而罗隐更是直接以“莫把”二字点明:即使是把能澄清浊水的阿胶都倾进混浊的黄河,也都于事无补,暗示作者对唐王朝已彻底失望,对太平盛世、世事清明已不抱任何希望。接着作者把批判的矛头直指向最高统治者,即认为社会混乱的根本原因就在于“此中天意固难明”。“天意”,上天的旨意。《汉书·礼乐志》:“王者从天意以从事,故务德教而省刑罚。”后用以指帝王的旨意。皇帝的心思让人难以理解,为什么一定要把国家搞得祸乱频仍,民不聊生?罗隐所生活的唐末是中国历史上一个极为黑暗的时期。唐懿宗在位十四年,荒纵失德,穷奢极欲,导致国家内盗迭兴,南诏再乱;唐僖宗较其父有过之而无不及,宠信宦官田令孜,视政事为儿戏,斥逐言责之臣,杜绝谏诤之路,在其统治时期,政治的黑暗可谓到了极点。唐昭宗虽欲行宪宗之志,有所作为,梦想成为唐王朝的中兴之君,但也并非是有道之君,常听断不明,任用非人,最终成为亡国之君,身死人手。“天意难明”四字包含着作者太多难言的悲愤。

  黄河源远流长,落差极大,如从天而降,故李白称“黄河之水天上来”,但罗隐并不着眼于这种壮观景象,而是言“解通银汉应须曲”,突出九曲黄河之“曲”。银汉指天河、银河,在古人诗词又常喻指朝廷。黄河古来被认为是发源于昆仑山,故作者又云“才出昆仑便不清”,强调的是黄河的源头就已“不清”。作者在这一联真正想要表达的是:最高统治者的昏庸残暴、荒淫无道,自然导致政治昏暗、仕途艰难。如果士人要想通过科举考试取得高官显位,就要扭曲自己的人格,使用不正当的手段,正如黄河之所以能够“远上白云间”,是因为它河道曲折。统治者的倒行逆施致使黄钟毁弃、瓦釜雷鸣、贤才处下、不肖居上,也正如黄河在发源地就已经混浊了一样。

  作者接下来在颈联中使用了两个与黄河有关的典故。据司马迁《史记·高祖功臣侯者年表》载:汉高祖在平定天下后大封功臣时剖符作誓曰:“使河如带,泰山若砺,国以永宁,爱及苗裔”,即誓指这些功臣的所受恩宠与国同休,只有等到黄河像衣带那么狭窄,泰山像磨刀石那样平坦,他们的爵位才会失去。这实际上是喻指唐王朝的那些达官显宦世蹑高位、把持朝政、贪得无厌。另据张华《博物志》卷十载:“旧说云天河与海通。近世有人居海渚者,年年八月有浮槎去来,不失期,人有奇志,立飞阁于查(按:查、槎二字,古并通用)上,多赍粮,乘槎而去。……见一丈夫牵牛渚次饮之。牵牛人乃惊问曰:‘何由至此?此人具说来意。”后人乃附会此人即张骞,认为其已成仙,乘槎溯河而通天汉。诗中的“斗”即是指北斗,古人用以象征帝王或朝廷。作者通过这两个典故讥讽那些世代簪缨、助纣为虐的贵族盘根错节、占据要位,那些攀附他们的趋炎附势之流,很容易就能科场得意、青云直上。

  唐末士人的出路非常狭窄,终南捷径只有在太平盛世下才有可能,国力的衰弱已不允许他们像盛唐诗人那样立功边塞。他们要想实现自己的人生价值,就只有通过科举一途。“大中、咸通之后,每岁试礼部者千余人”(《唐语林》),可见当时科场竞争的残酷。再加上由于战乱原因,朝廷有时在偏僻之地开考,有时甚至停举,这更加导致士人科场的艰难。唐末科场风气极其败坏,请托钻营之风盛行,许多正直的考官常因不受请托而被贬,而那些出身寒门、拙于钻营的才华之士,在科场上备尝艰辛,甚至终生不第。桀骜不驯的罗隐也由于要路无媒,奔波于科场近三十年,屡试不第,他生命的大多数时间都处于漂泊困顿、颠沛流离之中。这两联诗句其实隐含着罗隐对于唐末科场腐化的切身之痛,所以也就描写得格外真实感人。

  古人认为“黄河千年一清,至圣之君以为大瑞”(《拾遗记》卷一),而罗隐却在尾联宣称“三千年后知谁在,何必劳君报太平”,认为三千年(应是一千年)后黄河即使澄清了,我们还有谁能看得到呢?何必再劳驾您告知这种没有任何意义的所谓好消息呢?作者对唐末的社会腐败、官场污浊,进行了有力的揶揄和鞭挞,绝望之情溢于言外。事实上,罗隐也的确对唐王朝不再抱有任何幻想。唐昭宗光启三年,奔波失意大半生的罗隐回到钱塘,依附于当时雄踞吴越的钱奡,终老于故土。

  到了唐末,诗人们主要创作近体诗,尤其是七律、七绝,而罗隐则无疑是其中的佼佼者。据统计,罗隐今存诗472首,其中七律273首,可见罗隐是有意识地着重创作七律的,这首《黄河》就是他七律诗的代表作。诗歌感事伤时,激昂排奡,笔锋犀利辛辣,寓忧愤于言外,把冷隽的讽刺与深沉的悲愤很好地结合在一起。在艺术手法上,句句紧扣黄河,而又句句别有所指,寓意深远。描写和议论、诗情和哲理、揶揄和严肃,在这首诗中得到有机的统一。清洪亮吉称罗隐诗“感慨苍凉,沉郁顿挫,实可以远绍浣花,近俪玉溪。盖由其人品之高,见地之卓,迥非他人所及”(《北江诗话》卷六),由此可见一斑。然而这首诗由于奔涌着愤激不平之气,因此也常被指责为过于偏激直露,“失之大怒,其词躁”(刘铁冷《作诗百法》),即认为不符合我国古代“温柔敦厚”的诗歌传统。其实,这种程式化的批评并不可取。诗歌的园地应是百花齐放,正如叶燮《原诗》所论:“盛唐之诗,春花也。桃李之奡华,牡丹芍药之妍艳,其品华美贵重,略无寒瘦俭薄之态,固足美也。晚唐之诗,秋花也。江上之芙蓉,篱边之丛菊,极幽艳晚香之韵,可不为美乎?”

  (责任编辑:吕晓东)

  作者简介:陈鹏,文学博士,河南师范大学文学院副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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