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星期五是库切小说《福》中的一个主人公,他失去了舌头,他的历史也随着他的舌头一同失去,因为真正的历史只来源于自己。本论文将星期五的经历和殖民地的历史结合起来进行分析,深入阐述了星期五失语的象征意义。
一、失语的星期五
《福》是库切的第五部小说,这部小说的一个主人公叫星期五,星期五是个哑巴。与英国传统经典小说《鲁滨逊飘流记》相比较,《福》可以说是对《鲁滨逊漂流记》的大胆反拨与颠覆,因为在《鲁滨逊漂流记》中,星期五并不是一个哑巴。库切为什么要将他改写成一个哑巴?他这个哑巴是怎么形成的?是先天造成的残疾,还是后天人为造成的?这个悬念很能吸引人,小说就这一点如同抽丝剥茧般慢慢地交代出来。苏珊·巴顿出海寻找女儿,途中遇到反叛的水手,然后她设法逃离了这些反叛的水手,流落到鲁滨逊·克鲁索(《鲁滨逊飘流记》的主人公)所在的荒岛上。在这里她遇到了克鲁索和星期五。整部小说初看起来就是苏珊·巴顿的手稿,全书除了第三章是隐含作者福帮她完成的以外,其他的仿佛都是苏珊写的。第一章来自于她给福的信;第二章是第一章的继续,也是苏珊·巴顿生活的继续。
克鲁索在这里的行为丝毫没有什么创造性,他对环境的支配也仅仅是为了保证自己的生计问题,他主要的事业就是开垦农业耕种所需要的田地,清除田地里的石头,然后搬运数以千计的石头去造梯田,但梯田里从来没长出什么。克鲁索在这里其实是一个没落的殖民者的代表,尽管如此,他拥有对星期五的统治权,星期五对他是言听计从,他靠什么来管理星期五的呢?在苏珊·巴顿看来,他采用的就是愚民政策。
苏珊·巴顿发现星期五是哑巴的情景让她感到很惊异。有天晚上苏珊·巴顿为大家准备晚餐,她让星期五去拿“木头”生火,星期五却站着不动,克鲁索发现后,让星期五去拿“柴火”,星期五便乖乖地到柴堆那儿拿柴火了。原因是星期五能理解的单词很少,少到连“木头”和“柴火”这两个词都区分不开。苏珊·巴顿问克鲁索为什么不让星期五多掌握一些单词?克鲁索回答道:“这里不是英国,我们不需要太多的单词。”更让苏珊·巴顿惊奇的是,当克鲁索命令星期五给苏珊·巴顿唱歌时,苏珊·巴顿并没听出什么调子来。在苏珊·巴顿怀疑星期五是不是说话的低能儿的时候,克鲁索让星期五张开自己的嘴巴,里面除了象牙般发亮的牙齿外,黑漆漆的什么也看不到。克鲁索最后对苏珊·巴顿说:“你看到了吗?星期五没有舌头!”这就是一个悬念,星期五的舌头哪去了?谁割掉了星期五的舌头呢?苏珊·巴顿和读者一样,对此怀有极大的好奇心,想了解其中的秘密。
苏珊·巴顿于是向克鲁索打听,克鲁索说是奴隶贩子干的。克鲁索解释说:“或许那些奴隶贩子是摩尔人,认为舌头很好吃,或许他们对于星期五没日没夜哭哭啼啼感到厌烦;或许他们是为了不让星期五说出自己的故事:他是谁,家在哪里,如何被带走的;或许他们将每个抓来的食人族的舌头都割掉,以示惩罚。我们怎么会知道真相?”真相就是历史,历史被尘封着,了解真相就要拂去历史的尘埃。而事实并不那么容易。
按道理说,作为其中的受害人,唯一能说出事实真相的就是他本人,但他本人被割掉了舌头,这等于他失去了指证的能力,迫害者让他失去这种能力,这也正是触动人灵魂的地方。苏珊·巴顿看着星期五嘴里没舌头,仿佛看一本书里面内页全是空白一样,心里怪怪的,她有些不甘心,于是画了两幅画让星期五指认:
我举起第一幅图画给他看。我指着满脸胡子的人,说:“克鲁索,主人。”我指着跪在地上的人,说:“星期五。”又指着图中的刀子说道:“刀子。克鲁索割掉星期五的舌头。”我伸出自己的舌头,做割掉的手势。“星期五,事情的真相是这样的吗?克鲁索主人割掉了你的舌头吗?”①
苏珊·巴顿采用小学生看图识字的方法让他指认,但她的努力并没有唤起星期五的什么反应。于是她又拿出第二幅画,这幅画里面的星期五手臂绑在身后,嘴巴大张着。画里面拿刀子的人是个奴隶贩子,刀子是镰刀状。后面有个摩尔人在摇着棕榈树作背景。苏珊·巴顿再一次启发他让他指认出他失去舌头的事实真相:
“奴隶贩子。”我说,指着画中的男人,“这种人专门抓走小男孩,将他们当奴隶卖掉。星期五,是奴隶贩子割掉了你的舌头吗?是奴隶贩子,还是克鲁索呢?”②
星期五依旧是冷漠麻木的样子,他什么反应也没有,眼神空洞无神。那么星期五为什么不配合,是不愿意回忆起那些痛苦的过去,还是本性就木讷笨拙?其实星期五被人囚禁,被人虐待,然后被人宰割,是一个非常痛苦的记忆,他不愿提及这些事情,重提等于揭伤疤,可对他的现实处境依旧于事无补。也许星期五希望那段痛苦的历史连同他的舌头一同失去。
一切努力没有奏效后,苏珊·巴顿想通过教他写字对他进行启蒙教化。如果星期五会写字了,他不会说话,但照样可以把自己的过去写出来。于是她找了一块石板和铅笔,在上面教星期五写字。但星期五在石板上似乎乱画一气,画一些花叶之类的东西,苏珊·巴顿上前仔细看时却发现,“叶子其实是眼睛,睁开的眼睛,每一个眼睛都长在一只脚的上面:一排排的眼睛都长着脚,成了会走路的眼睛。”苏珊·巴顿从星期五的这个举动中,解读出他画这么多的眼睛是渴望自由,渴望解放。“我知道星期五要的是什么。他和我一样希望被解放。”
既然渴望自由,那么他有很多机会可以获得自己的自由的,他却为什么不行动呢?比如他躺在主子身旁睡觉的时候,完全可以趁主子熟睡时,拿石头砸破他的脑袋。这样他可就能结束自己的奴隶生活,一个人过着舒服的日子,什么事都不用做了。可他宁可睡在主子脚旁的地板上,也不愿起来反抗。这正是让苏珊·巴顿难以理解的地方。
如果说星期五没有一点反抗意识,那也是不对的。星期五一个人独处的时候,也开始试着用他的工具来练习写字。他写出了几页的内容,这些内容写的都是重复的字母“O”。这个字母如果看做阿拉伯字母“0”的话,那么这个“零”就意味着“什么都没有”。星期五的真正意图是什么呢?是自己的未来是“零”,还是自己的过去是“零”呢?他想言说的东西,也许只有他一个人心里有数。
二、失语的原型
作者把星期五塑造成哑巴,显然有着深刻的用意,哑巴代表着失语,代表着沉默。沉默的文学形象有着深远的历史渊源。哈桑在著作《肢解俄耳甫斯:走向后现代文学》中,集中讨论了希腊神话中俄耳甫斯的命运故事。俄耳甫斯是色雷斯的著名歌手和诗人,擅长弹竖琴和唱歌,是音乐与诗歌的发明者。他的歌声能使顽石点头,他的琴音能让猛兽俯首,他所爱的女人欧律狄克也是被他的音乐所感动而嫁给了他。但是不久欧律狄克死了,俄耳甫斯悲痛欲绝,弹着琴唱着歌追到阴间寻找妻子,他唱得无比哀伤,连幽灵们都留下了眼泪,最后,冥后和冥王也无法抵挡他的音乐魔力,最终答应他带回妻子。但他们提出了一个要求:回去的路上俄耳甫斯不得回望他的妻子,俄耳甫斯一直遵守这个约定。但就在快要到达地面的时候,他想招呼妻子快点跟上,一不留神回头一望,欧律狄克又重新坠入阴间。俄耳甫斯痛苦不堪,他从此回避女性。色雷斯的姑娘邀请他参加她们的狂欢会,他拒绝了。结果色雷斯的姑娘们疯狂地将他杀死,割下他的头,把他的脑袋和竖琴一起扔进了赫布鲁斯河,俄耳甫斯优美的歌声和优美的琴音再也不复存在,他由此成为了沉默或者无语的象征。
哈桑借用俄耳甫斯的神话来象征后现代文学中的“沉默”主题。其实“沉默”代表着更为广阔的表现范围,伽达默尔在《无言的形象》中说:“当我们说某个人物形象无言时,并不意味着他没有什么要说。事实正相反,这种无言恰恰是一种言谈。比如,口吃者的苦恼并不在于他无话可说,确切地说,他是想在短时间里说出太多的东西,却又无法找到传达出那些压在心头的事情的词语。同理,当我们说某人深受沉默或无言之苦时,绝不意味着他不在说。”
星期五是哑巴,他的哑巴源于舌头的“缺席”,这种“缺席”不是虚无,不是否定生命,而是另一种生命,是包含着对个人及自由的肯定。星期五不能说话,但他能唱歌或者跳舞,唱歌或者跳舞也是对生命力的一种彰显。苏珊·巴顿第一次听他唱歌的时候,发现他扬起脸对着星星,闭上眼睛,以低沉的嗓音哼起歌来,却听不出什么调子。星期五也喜欢跳舞,“穿上袍子,他竟然开始手舞足蹈,我从没见过他这副样子”。“他就这么一个小时又一个小时地转啊转,既不觉得累也不觉得晕。到了下午太阳西斜时,他又将阵地转移到客厅,因为客厅的窗户面向西边,他就在那里跳舞。”星期五跳舞的时候很尽情,很投入,仿佛变了一个人似的。他以前的麻木迟钝全然不见了,他找到了他的情感宣泄方式。“不过苏珊也发现了:星期五除了被割去舌头,他还遭受了另一处更为残忍的残疾——阉割。”③在星期五忘情舞蹈的时候,他宽大的白袍飞舞起来,暴露出他身体的那个地方一无所有,苏珊看到了这一点。
三、失语的象征意义
星期五不但舌头被割掉,而且还被“去势”,被阉割,星期五其实就像一块殖民地一样,被殖民者任意肢解,由此看来,星期五的象征意味是非常明显的。事实上,象征是优秀艺术作品不可或缺的特征。18世纪的剧作家席勒认为:象征是一种暗示,那些不能也无法再现的东西只能通过暗示。他认为象征或暗示是达到艺术理想化的必要途径。人类存身于这个世界,总是不可能穷尽一切事情,永远都会有一些东西让人们不可言说,世界上没有一种事物是可以穷尽的,正是在事物的无法规定和不确定性中,体现了人类在面对自身和身处其间的世界时的思想的无限和情感上的自由,但是人类希望言说一切不可言说者,因此借助象征形式,人们才能让灵魂交流其最深邃又混沌的冲动。由此可以说,象征是人类必要的精神表达方式。星期五成为哑巴或者失语,在某种程度上,他是不知道从何说起,那样的情况也只有沉默,沉默是众多失语者的一种选择。沉默是专注自我而与现实隔绝的意识,在孤立中,渴望虚无。
“星期五的象征意义就在于:代表着失去舌头的这些人利益的历史空白该由谁来填充呢?”④小说的第四章,星期五的象征意义愈加明显。在这里,作者将星期五放到了历史的长河中去观照。根据小说中的描述,星期五已经被历史的泥沙所掩埋,于是又把他翻出来,想向他请教一些历史真相,但他发出的声音很微弱:“他的嘴张开了,从里面缓缓流出一道细流,没有一丝气息,就那样不受任何阻碍地流了出来。这细流流过他的全身,流向了我,流过了船舱,流过整艘船的残骸,冲刷着悬崖和小岛的两岸,朝着南方和北方,流向世界的尽头。”
星期五失去舌头的真相已经成为了一个谜,星期五个人的历史很容易让人联想到殖民地的历史。西方殖民者在征服南非这块土地的时候,野蛮地废除了当地的语言,采用占领者的语言,当地人失去了自己的语言,他者的语言又不能熟练运用,自然地就处于失语状态,自己的思想和愿望不能得以很好表达,即使表达出来,也是很微弱的,如同星期五嘴里发出来的声音一样。
“在某种程度上,库切是想通过这部具有政治象征味道的作品,对压迫者和被压迫者之间的摩擦,对反种族歧视提出了一种新的解释。”⑤作者在这种“星期五是一个失语者”的符号化的阐释中,不由自主地会让人联想到一句话:人不是在沉默中死亡,就是在沉默中爆发。那么星期五最终的情形是个什么样子呢?作者并没有给出明确的答案。但通过象征手段,作者已经清晰地让人感受到:“他作品中人物的消极状态不仅仅是一个人的性格造成的,同时也是人对压迫的最后反抗,是在消极状态中进行的抵抗。这种反抗本身是可敬的,在这些沉默的人们身上蕴含着让人震撼的巨大力量。”⑥单就这些,作者的目的就达到了。
(责任编辑:水 涓)
本论文系南通大学校级课题《西方文学象征叙事研究》的阶段成果,项目编号:03040618
作者简介:兰守亭,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博士,南通大学文学院讲师,主要研究方向为欧美文学。
①② [南非]库切.福[M].王敬慧译.杭州:浙江文艺出版社,2007,59,60.
③ 段枫,卢丽安.一个解构性的镶嵌混成:《福》与笛福小说[J].当代外国文学,2004,(04):54.
④ Peter E.Morgan. Foes Defoe and La Jeune Nee: Establishing a metaphorical [J]. Critique35 ( Winter 1994),90.
⑤ Julian Gitzen. The voice of history in the novels of J. M. Coetzee. [J].Critique35(Fall 1993),14.
⑥ 恺蒂.自我放逐的诺贝尔文学奖得主[J].南方周末,2003,10,(9):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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