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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阳冰篆书中的“诗性”因素

时间:2023/11/9 作者: 文艺生活·上旬刊 热度: 15418
薛元明

  

  

  

  李阳冰,篆书史中一个不朽的名字。最重要的是,他以超凡的个人自信验证了这一点:“斯翁之后,直至小生”,“天之未丧斯文也,故小子得篆籀之宗旨”。然而,对于李阳冰这样一个极其重要的人物,《新唐书》《旧唐书》皆无传录,不独于此,很多资料竟然一直是“生卒年不详”,让人无语凝噎。直到朱关田老师考证出,李阳冰约生于开元九(721)或十年(722),约卒于贞元初年(约785—787之间),始让此谜案变得清晰起来。岁值辛丑,见到“适逢李阳冰诞辰1300年”的消息,说明有关生卒年的问题已基本解决。“新的问题”是,对于李阳冰篆书的关注和研究,存在视角单一和资料重复的问题,需要加以开拓。这其中,从李阳冰作为“文学家”的角度入手,无疑是最佳选择之一。

  开篇语

  李阳冰注定和篆书存在缘分。最典型的,其名中的“冰”存在“变异”和“变意”,到底是读“bīng”还是读“níng”,不时有争议。《汉典》中“冰”与“凝”互为异体字,然“冰”字写作“仌”,“凝”则写作“冰”。《说文解字》言:“仌,冻也,像水凝之形。凡仌之属皆从仌。笔陵切。冰,水坚也,从仌从水。凝,俗从疑。鱼陵切。徐铉等曰:‘今作笔陵切,以为冰冻之冰。”据唐张参《五经文字》载:“冰,古‘凝字,《经典》相承以为冰冻字,彼陵反。”唐代玄度《新加九经字样》中,“仌”已变为“冫”,“冰”则代替了“仌”。由此可见,在李阳冰所处的时代,“冰”与“凝”已然“分工”明确。李阳冰之“冰”,应读“bīng”无疑。又,“阳冰”二字在《海赋》可见:“阳冰不冶,阴火潜然”,因而北宋史学家宋祁撰《宋景文公笔记》云:“阳凝无义,唯阳冰有不冶之语。”清王筠《文字蒙求》中亦称:“今人读作李阳凝者,非。”

  古人取字的方法有很多,但不管如何,一定与“名”有所关联。李阳冰“字少温”,根据词义,“阳冰”即结于水面之冰,表字“少温”,与其名相应,符合古人据名取字的规则。元人吾丘衍恰恰是根据木华《海赋》“其下阳冰不冶,阴火潜然”之句,谓“阳冰名潮,杜甫甥也,后以字行,因以为名,而别字‘少温”。现在这个结论基本不成立,李潮和李阳冰是两个人,事实很明确。然而,在这一结论明确之前,想想看,李阳冰与唐代两个大诗人杜甫和李白,皆有“渊源”。唐诗之盛,由此可见,李阳冰的诗人、文学家和书法家的身份,本来就是合于一体的,只是后人关注其篆书而逐渐遗忘了这一层。现在要做的,就是重新发掘。

  一、李阳冰出现的天时、地利、人和因素

  天时。

  唐代乃诗歌的盛世。唐人多半天生就是诗人。在很多资料介绍中,有关李的简历,诸如“诗人”和“文学家”等字眼一直存在,但语焉不详,未能明确,后世主要是因为其篆书影响过于突出而有意无意被忽略了。最早记载李阳冰事迹的《述书赋》称“冰兄弟五人,皆负词学”。据实而论,李阳冰为缙云写过许多诗文,“秀句满江园”,除了五言诗《阮客旧居》收入《全唐诗》中,《城隍庙》碑文和《忘归铭》收入《全唐文》,此外,还有《恶溪铭》《洼尊铭》《忘归台记》等散见于一些史志。

  在唐代,有两个人可以与李阳冰略加比较。一个是韩愈,一个是杜牧。

  韩愈确立了“道统”,自此与“政统”并驾齐驱。韩愈是“唐宋八大家”之首,天下闻名,但他对书法极其关注。可举两例:一是《石鼓歌》:“张生手持《石鼓文》,劝我试作石鼓歌。少陵无人谪仙死,才薄将奈石鼓何。”二是经常被引用的《送高闲上人序》评张旭:“观于物,见山水崖谷,鸟兽虫鱼,草木之花实,日月列星,风雨水火,雷霆霹雳,歌舞战斗,天地事物之变,可喜可愕一寓于书。”这番文字用文学语言阐述书法,极富想象力。文学和书法,存在天然的血肉联系。

  杜牧以诗人形象名垂青史,虽仅存一件《张好好诗》书法作品,然足以证明他是一个高水平的书家,而且完全能够代表诗歌与书法所表现的唐代艺术精神的集中点。李泽厚《美的历程》说过:“在中国所有的艺术门类中,诗歌和书法最为源远流长,并且同在唐代达到了无可再现的高峰,它们既是这个时期最普及的艺术,又是这个时期最成熟的艺术。唐代书法与诗歌相辅而行,具有同一审美气质,而像杜甫《李潮八分小篆歌》中所提出的“书贵瘦硬方通神”观点,影响了很多书家。

  韩、杜因文留名,书迹几近无存,李以篆书成名,诗文不多,三人的共同点是诗文不分家。

  地利。

  如前所述,有关李阳冰的记载,最早见于同时代人窦臮《述书赋》:“通家世业,赵郡李君。《峄山》并骛,宣父同群。洞于字学,古今通文。家传孝义,气感风云。”其后有窦蒙注云:“李阳冰,赵郡人。父雍门湖城令。家世住云阳,承白门作尉。冰兄弟五人,皆负词学,工于小篆”。《新唐书·宰相世系表》记:“赵郡李氏,出自秦司徒昙。……牧为赵相,封武安君,始居赵郡。”“家世住云阳”指李阳冰生于云阳,朱关田老师考证为今陕西省淳化县西北。李阳冰一生行迹,主要在缙云和当涂,于“至德元年(756)任缙云县令,上元二年(761)三年任当涂县令”。人类由于繁衍、避难、宦游等多种原因,往往不可能永久地呆在一个地方,会不断地迁徙。可以说,从古至今的每个家族,都经历过多次迁徙。李阳冰和李白属近支宗亲,其共祖曾迁居赵郡、广汉、云阳等地。缙云成为李阳冰的福地,当涂乃是李白的终老之所。叔侄二人得以远离政治中心,也得以在动乱时代保全自己。

  世人对于李阳冰的篆书风格和成就早已熟知,但对于书写内容未必特别关注。至于如何做到“熟悉的陌生化”,可以由此入手,深入探讨。书写文本内容选择具有倾向性——一个书家写什么样的内容,肯定有自己的喜好和想法,同时与个人经历也存在一定的关系。自作诗文不用多说,心手双畅。抄录他人诗文,则体现出某种偏好。对于李阳冰来说,书写内容乃是平生行踪的纪录。

  李阳冰所书的石刻很多,遍布多地。缙云最多、最典型的便是号称“缙云三绝”的《城隍庙碑》《忘归台铭》《孔子庙记》,以《城隍庙碑》最为著名,此外如福州的《般若臺题记》、桂林的《舜庙碑》、武昌的《怡亭铭》。西安的《三坟记》,被称之为“铁线描”,以瘦劲取胜,从创作的角度来看,属于应命之作。事出有因或有感而发的则属“主动创作”,最典型的是芜湖的《谦卦碑》,乃李阳冰在任当涂县令期间应友人之请书而刻石。“谦卦”表示谦虚卑退之意,君子有谦德,万事皆能亨通,可以有始有终。谦卦是六十四卦中唯一的吉卦,从中看到谦卑是最有益的为人处世之道,也是李阳冰受道家思想影响的见证。

  当然,需要着重提示的是李阳冰最富盛名、最典型也是最早的作品《缙云城隍碑》,点画瘦硬有力,神采飞动,源出李斯,与阳冰其它碑刻相去甚远。内容极其生动,堪称“神来之笔”,记祈雨、迁庙二事,核心就是四个字——“与神有约”:“五日不雨,将焚其庙。及期大雨,合境告足。具官与耆耋群吏,乃自西谷迁庙于山巅,以答神休。”由此可见李阳冰超人的胆色,更具想象力。具有丰富的想象力,无疑是成为文学家的先决条件。李阳冰为官一任,造福一方,求雨之作成了传世经典。这既是书法实用性的具体体现,也是“书文合璧”的典范之作,做到实用性和艺术性完美结合,而且还是篆书作品,殊为难得。

  人和。

  李阳冰虽才学丰盈,然从不张扬,一生“志不在官”,具有隐士情结,曾书“倪翁洞”三个大字于崖壁,表明“曲成吏隐”的心迹。李阳冰平生仕途基本止步于县令,以他的才干,绝不相称。其诗词有出世之感,类陶渊明,更近陶弘景。《忘归台铭》写道:“叠嶂回抱,中心翠微。隔山见川,沟塍如棋。环溪石林,春迷四时。曲成吏隐,可以忘归。”《洼尊铭》有句:“举瓢自挹,即挹曰再;方饮曰举,饮卒曰罄,不再有觥。”《全唐诗》中收录有李阳冰唯一的《阮客旧居》诗:“阮客身何在,仙云洞口横。人间不到处,今日此中行。”对比陶弘景的《诏问山中何所有赋诗以答》:“山中何所有,岭上多白云。只可自怡悦,不堪持赠君。”意境非常接近。从李阳冰的诗文,便可感受到怡然之情,千载之下,令人神往。回顾来看,自汉至唐,中国道教兴盛,朝野热衷。李阳冰信奉道教,致力于《周易》的研究,特别是对《谦卦》有心得,摘其要而成《谦卦碑》名作。除了性格原因,与当时的环境也存在很大关系。李阳冰在缙云期间,正值“安史之乱”。《问才学》中说:“是时四方乱杂,执政者以为迁,而阳冰不乱……”唐朝自此盛极而衰,这使得很多人的心态极其失落,隐居成为人生归宿的选择。李阳冰亦是其中之一。

  说到李阳冰,必然言及李白。叔侄互动,相互唱和,所谓“冰为白序,白为冰诗”。李白此时已是61岁的老人,比李阳冰大概年长二十余岁,因为辈分缘故而称呼李阳冰为“从叔”。

  李阳冰在中唐政坛并无太大影响。他能千古留名,除了篆书成就之外,就是收留和庇护李白,为李白编辑文集并作序。李阳冰和李白交往最密切之时,乃李阳冰在当涂县令任上“临当挂冠”之际。当时李白刚好经历了“赐金还山”和“罪流夜郎”的人生挫折,心情沮丧。他在江南赏景之余,知道了李光弼东征的消息后,于同年八月投军徐州军营,因为生病,只能回到金陵。当时的李白,一贫如洗,走投无路,遂投奔时任当涂县令的从叔李阳冰。开始李阳冰以为李白只是过境游玩。送别之时,李白献上了写给他的诗,陈述了自己无所依归的处境:“小子别金陵,来时白下亭。群凤怜客鸟,差池相哀鸣。……弹剑歌苦寒,严风起前楹。月衔天门晓,霜落牛渚清。长叹即归路,临川空屏营。”李阳冰知道实情后,毫不犹豫地收留了李白,使得大诗人晚年有了一个归宿之地。李白寓居当涂后,与李阳冰在县署和山间时相过从,屡有聚会。李阳冰最终为李白养老送终,更没有辜负李白,将其诗稿整理成十卷《草堂集》,并且亲自作序。这是李白的第一部诗集。没有李阳冰,后世很可能无从知道李白的伟大,唐诗必定会黯然失色。如是,中国文学史将留下巨大缺憾。李阳冰有恩于《全唐诗》,有恩于中国文化史。要而言之,李阳冰对于文学史的贡献巨大。李阳冰之所以这么做,一是出于和李白之间的亲情,二是他本身就是一个文学家,他深深懂得李白诗歌的含金量。

  出于感激等原因,李太白写下著名的长诗《献从叔当涂宰阳冰》,其中有句:“吾家有季父,杰出圣代英。虽无三台位,不借四豪名。激昂风云气,终协龙虎精。弱冠燕赵来,贤彦多逢迎。鲁连善谈笑,季布折公卿。遥知礼数绝,常恐不合并。惕想结宵梦,素心久已冥。顾惭青云器,谬奉玉樽倾。山阳五百年,绿竹忽再荣。高歌振林木,大笑喧雷霆。落笔洒篆文,崩云使人惊。吐辞又炳焕,五色罗华星。秀句满江国,高才掞天庭。”另有《当涂李宰君画赞》,同为千古绝唱:“天垂元精,岳降粹灵。应期命世,大贤乃生。吐奇献策,敷闻王庭。帝用休之,扬光泰清。滥觞百里,涵量八溟。缙云飞声,当涂政成。雅颂一变,江山再荣。举邑抃舞,式图丹青。眉秀华盖,目朗明星。鹤矫阆风,麟腾玉京。若揭日月,昭然运行。穷神阐化,永世作程。”李白出于无比的信任,将《临终歌》绝笔交给李阳冰:“大鹏飞兮振八裔,中天摧兮力不济。余风激兮万世,游扶桑兮挂石袂。后人得之传此,仲尼亡兮谁为出涕。”一代诗仙最后的告别者,不是文学史中的某个人物,而是篆书史的代表人物李阳冰。但谁又能说,李阳冰不是一个响当当的文学人物呢?可以进一步设想一下:如果李阳冰没有任何篆书作品传世——可能是天大的遗憾,仅凭李白专门为他而作的两首诗,仍然可以留名千古。

  李阳冰在《草堂集》序言中除对李白的家世、生平、思想、性格、交游等情况做了扼要记述外,还对李白的著述情况和诗文成就做了高度评价:“自三代已来,风骚之后,驰驱屈、宋、鞭挞扬、马,千载独步,唯公一人。”“唯公文章,横被六合,可谓力敌造化欤。”现在看来,丝毫无过溢之处。李阳冰是李白的知音。李阳冰对于李白不遗余力的照顾,不仅仅只是财物和精力的付出。尤令人感佩的是,他因为在李白临终前枕边接简,为李白诗编次作序而冰付出了沉重代价,却依然无怨无悔——由于李白是唐肃宗为太子时的政敌,李阳冰因此被撤去当涂令,重返缙云隐居十二年。

  李白和李阳冰的交往,除了血缘关系、沾亲带故的原因之外,更主要是意气相投、性情相近、才学相当。明代薛应旗《缙云诸山志》记载:“李阳冰在吏隐山凿岩为洼尊而饮之”,所呈现出的不拘小节之气质,与李白“自称臣是酒中仙”的豪气可相媲美。《草堂集》序言中所说,“阳冰试弦歌于当涂,心非所好,公遐不弃我,扁舟而相欢。临当挂冠,公又疾殛。草稿万卷,手集未修。枕上授简,俾余为序。论《关睢》之义,始愧卜商;明《春秋》之辞,终惭杜预。”言及至此,笔者忽然想到,李阳冰没有行草书传世。若是有的话,一定是和李白《上阳台帖》风格相近。李白《上阳臺帖》的艺术性和李阳冰《论篆》的文学性,可以相提并论。叔侄两人既有外在的豪放自负,又内心皆有隐士情结。只不过是,李阳冰最终名在书法史中,李白是在诗歌史中,但两个人的历史地位是旗鼓相当的,皆是“千古一人”。李阳冰具备了作为一个文学家的能力和才学,得到了李白的充分信任,被更为年长的李白看中。世所熟知的是李白临终托付,孰不知李白深知李阳冰值得信赖,能够成事,而且有水平,有心胸,才会放心托付。否则,李白不会无缘无故地选择李阳冰。

  好在历经沧桑变故,起承转合,所有的故事最终有了完美结局:李白有了最好的归宿,其诗歌最终得以保存、流传;沉寂千年的小篆,也在李阳冰手中重新复苏。

  二、李阳冰篆书的“名”与“实”

  提到唐代书法,首先是楷书之盛,其次是草书之狂。其实唐代篆书在书法史中不可或缺,李阳冰一枝独秀,一个人撑起一片天。朱长文《续书断》评价唐宋书法家时,分为神、妙、能三品,将李阳冰奉为“神品”,“阳冰篆品入神,自秦李斯以苍颉、史籀之迹,变而新之,特制小篆,备三才之用,合万物之变,包括古籀,孕育分隶,功已至矣。……当世说者皆倾伏之,以为其格峻,其气壮,其法备,又光大于秦斯矣。”

  鉴于李阳冰的篆体书法成就极高,同时代的人评价很高。李白的赞美最具想象力:“吾家有季父,杰出圣代英”“落笔洒篆文,崩云使人惊”。唐舒元舆《玉箸篆志》称:“斯去千年,冰生唐时;冰复去矣,后来者谁?后千年有人,谁来持之;后千年无人,篆止于斯。呜呼主人,为我宝之。”“二李”已经并列。唐吕总《续书评》记:“唐宋大书法家八十四人,唯李阳冰、颜真卿、张旭三人可称‘神品,又以李阳冰为首”。北宋《宣和书谱》评李氏:“善词章,留心小篆,迨三十年。……推原字学,作《笔法论》,以别其点画。……作刊定《说文》三十卷,以纪其学,人指为苍颉后身。方时颜真卿以书名世,真卿书碑,必得阳冰题其额,欲以擅连璧之美,盖其篆法妙天下如此。议者以‘虫蚀鸟迹语其形,‘风行雨集语其势,‘太阿龙泉语其利,‘嵩高华岳语其峻,实不为过论。有唐三百年以篆称者,惟阳冰独步。”

  及至当代,邓散木《篆刻学》曾写道:“唐代篆书,旧称为乌石山《般若台题名》、处州《新驿记》、处州《城隍庙记》、丽水《忘归台铭》为‘阳冰四绝。……汉魏以还,篆书一脉,得以不至坠绝者,阳冰一人之力也。”

  从远及近的多家品评,能够看出李阳冰的历史地位。可以大致列出要点:其一,从整个篆书史来看,李阳冰的重要性无可替代,承前启后、继往开来。唐代不仅是楷书和草书的盛世,篆书也绕不开。唐代的篆书,研究李阳冰一人足矣,李斯之后到唐的篆书,研究李阳冰一人足矣。其二,李阳冰在技法上终生恪守“玉箸法”,如南宋陈槱《负暄野录》所言:“小篆自李斯后,惟冰阳独擅其妙,常见真迹,其字画起止处,皆微露锋锷。映日观之,中心一缕之墨倍浓盖其用笔有力,且直下不攱,故锋常在画中”,但其笔法和字形有自己的创造。其三,对于李阳冰篆书的评价,都是优美的文学语言,形象生动而不空洞,契合李的身份。

  李阳冰对自己的篆书十分自负,“斯翁之后,直至小生”。对此,沙孟海有评论——“我们基本上同意他的自负”,但康有为并不以为然。《广艺舟双辑》中说:“以瘦劲取胜,若《谦卦铭》,益形怯薄,破坏古法极矣。”有意思的是,同时代的张怀瓘撰《书断》,李阳冰和张旭的名字皆不在其中。《述书赋》作为记录截止唐代书家的著作,以介绍书家的代表作品为重点,李阳冰的生平虽有列入,但代表作《城隍庙碑》和《三坟记》却只字未提。唯一能解释的原因是,同时代人的视角存在选择性,或者有不得而知的原因。

  有一点很特殊,就是某些典籍将李阳冰称为“笔虎”,极富文学式的想象力。唐《国史补》记:“李阳冰尤精书学,其豪骏墨劲,当时人谓之‘笔虎。”有些属于转述,比如周越《古今法书苑》说:“唐李阳冰工篆书,人号之为‘笔虎”。《金壶记》称“阳冰尤精书学,豪骏墨劲,当时人谓曰‘笔虎。”不能不说,这一名称极符合李阳冰的个性。董其昌说“右军如龙,北海如象”,套用这句话可以说“阳冰如虎”,富有诗意。李阳冰篆书具有“诗性”的特点,不是虚言,“变化开阔,如虎如龙,劲利豪爽,风行两集”。

  李阳冰相对于李斯的创造性,可以通过具体的字例来见证。“开创性”具有超级难度。有经验的书法家从事创作,普遍可以感觉到一点,如果有可以参照的現成字例,难度要小得多。“无中生有”,乃是原创。李斯遗存于世的字例极其有限,这就逼迫了李阳冰去创造。关键是,他有这个能力。如图,一组是和李斯的同字对比,一组是李阳冰代表作品中典型字例。

  李斯作品从总体上来说,体现出大秦气象,字形宽博、均衡、阔大,李阳冰的字形则增加了各种“变数”。如“不”字收笔成了弯弧,“世”字将单一的三笔短横画变成长曲线,从而更具情趣。这些创造是需要想象力的,由此见证了李阳冰超人的文学能力,与他的“笔虎”之名极为契合。“明”字末笔改变了行笔方向,疏密关系和字势为之一变,“群”字由宽变窄,且将“君”字末笔延长,更为瘦削紧凑。李阳冰写过的字更多,最终也为后世书家所继承和发挥。这些创造性,乃是“二李”并列的理由。

  李阳冰的用笔相对于李斯的单一、静止,变得更加生动,原因在于增加很多“小动作”。这些细节为宋、清两代书家所继承、借鉴和发挥。像“八”字处理极其生动,能够将两笔对称而又单调的笔画变得如此妖娆流动,可以说绝无仅有,言其“诗性”,绝不夸张。“有”字长笔带有弯弧,“老”字“匕”部笔画的弯扭,极为生动。“风”字行笔大胆,后世无人敢用。李阳冰追求夸张之美,“篆引”加长,如“冢、邵、逢”等字中的起笔,突出醒目。

  从字形处理来看,第二个“风”字极其有趣,险象环生。“云”字笔画少,两横画间距拉大,第三笔用大圆弧,不用小圆钩,营造疏密对比,真有“云起”之感。“字”中“子”部的不对称,圆弧斜势,生动无比。“躬”字左右互动,这种处理极其罕见,和“风”字有异曲同工之妙,只不过一个是左右结构,一个是上下结构,所谓艺高人胆大。“翊”字左正右斜,“羽”部四个短斜笔向左下而行,动态感十足。这些技法皆为清代书家所继承,更重要是,它打开了求变的思路,顺利进行风格创造。

  李阳冰的成功除了自身文学家的特质催生了丰富的灵感之外,他对篆书怀有一种使命感。这和韩愈所倡导的“道统”是相符的。《上李大夫论古篆书》中有言:“吾志于古篆,殆三十年,见前人遗迹,美则美矣,惜其未有点画,但偏旁摹刻而已。缅想圣达立卦造书之意,乃复仰观俯察六合之际焉。于天地山川,得方圆流峙之常;于日月星辰,得经纬昭回之度;于云霞草木,得霏布滋蔓之容;于衣冠文物,得揖让周旋之体;于须眉口鼻,得喜怒惨舒之分;于虫鱼禽兽,得屈伸飞动之理;于骨角齿牙,得摆拉咀嚼之势。随手万变,任心所成,可谓通三才之晶汇,备万物之情状者矣。”对于篆法悉心纠偏,以正视听,回归正途。“常痛孔壁遗文,汲冢旧简,年代浸远,谬误滋多。蔡中郎以‘豐同‘豊;李丞相将‘束为‘柬,亦鱼鲁一惑,泾渭同流,学者相承,靡所迁复,每一念至,未尝不废食雪泣,揽笔长叹焉。天将未丧斯文也,故小子得篆籀之宗旨。皇唐圣运,逮兹八叶,天生克复之主,人乐维新之命,以淳古为务,以文明为理,钦若典谟,畴咨故实,诚愿刻石作篆,备书六经,立于明堂,为不刊之典,号曰《大唐石经》。使百代之后,无所损益,仰圣朝之鸿烈,法高代之盛事,死无恨矣。”

  李阳冰的篆书在当时就具有特别的重要性。史载“颜真卿以书名世,真卿书碑,必得李阳冰题其额,欲以擅连璧之美,盖其篆法妙天下如此。”时人遂将李、颜二人的书法,称之为“双绝”,可见李阳冰篆书的地位。颜字具有篆籀气,与之极为匹配。所谓“篆额”,即是碑首,可见篆书的象征意义始终存在,重要性不可动摇。篆书虽然在商周秦汉之后逐步失去实用性,但篆书永远不能缺席,原因在于,篆书为“五体”之祖,如果退出舞台,必然来历不明,故而篆书至今仍然具有强大的生命力。还有一层原因是,商周时代已经有足够的金文作为学习取法的资料,取之不尽、用之不竭。

  李阳冰篆书具有开创性意义。具体来说,就是实现了“法”的重建。篆书在商周时代达到顶峰,汉篆《袁安碑》之后,渐趋衰微,篆法乖谬,字形散乱。李阳冰重拾法度,实现“由奇返正”,使得篆书回到“正脉”。言及至此,需要说明一下,李阳冰曾刊定许慎所著《说文解字》,对原书的篆法和解说加以改动。此后,许慎的原本渐隐,李氏刊本盛行。宋代初年,徐铉奉诏校订《说文解字》,恢复许著原貌的同时,批评李阳冰。对此需要辩证地看待。宋元之际戴侗撰《六书故》一书,保存了丰富的《说文解字》异本材料,认为李阳冰《广〈说文解字〉》是一部有创见的文字学著作,所以近代学者唐兰的《古文字学导论》中说:“从东汉到唐代是《说文》学的起始者,其代表人物是李阳冰”。

  从外部因素来看,李阳冰篆书风格是在唐代尚法观念中影响形成和发展的。所谓的“法”,简而言之,就是一种规范、规则。唐代迎来了中国文化发展的高峰期,是一个“尚法”的朝代。诗歌格律走向成熟,臻于巅峰,绘画、舞蹈、建筑等艺术门类也在尚法思潮中得到了快速发展。书法也是如此。唐初就形成了中国书法史上的尚法高峰。正是这种“尚法”环境促成了李阳冰篆书的产生。李阳冰篆书具备了理性的美感,直接继承了李斯小篆的法度,与大唐盛世健全的法律制度、秩序井然的社会风气和繁荣的经济状况同步,充分体现了“尚法”的特征。

  从篆书本体内部来看,李阳冰通过回归“古法”,最终实现“我法”。宋朱长文《续书断》有言:“盖李斯去古近而易以习传,阳冰去古远而难于独立也。”从前文的字例对比可以看出,李阳冰的求变很多时候是无法参照的,存在创造性的机会,也存在创造性的难度。所谓“法”中有“意”,“我法”即“我意”,李阳冰通过通过篆“法”自然来实现。《论篆》中有:“缅想圣达立卦造书之意,乃复仰观俯察六合之际焉。于天地山川,得方圆流峙之常;于日月星辰,得经纬昭回之度;于云霞草木,得霏布滋蔓之容;于衣冠文物,得揖让周旋之体;于须眉口鼻,得喜怒惨舒之分;于虫鱼禽兽,得屈伸飞动之理;于骨角齿牙,得摆拉咀嚼之势。随手万变,任心所成,可谓通三才之晶汇,备万物之情状者矣。”这段话是李阳冰小篆的审美核心理念。李阳冰对小篆的用笔和结体之道进行深入研究,认为小篆源于自然,许多字形本身不仅是自然的形象反映,同时也是自然物象与神态的高度总结与凝练,只有了解原理,才能做到“随手万变,任心所成”,写出生动的篆书。这一理念从本质来说,源出“远取诸物、近取诸身”的观点。

  李篆具有承前启后的意义。古来小篆皆寂寞。李阳冰和李斯并称“二李”,两个人时间相差一千年。从李阳冰到邓石如,又是一千年。真是“千年等一回”!现在研习小篆,所遵循的思路是“二李+邓石如”。其实起初,“斯翁之后,直至小生”这句话最初被钱坫挪用,改一字而成“斯冰之后,直至小生”。钱确实可以自负。他在同时代的书家中属于佼佼者,致力于跳出“二李”范式。对照其创作来看,笔法没有根本改变,主要是字形经营,然失之振荡,有违自然,无法成为一种“可以效法的范式”,也就是说,对于大师而言,不仅自己开辟出一条新路,也可以让后人站在自己的肩膀上继续前进。从这一点来看,钱坫是自负过了头。真正的“小生”,应该邓石如。邓石如在用笔上吸取了“二李”之长,同时又突破了李斯的用笔单一和李阳冰严谨的法度,加入隶法,形成深朴多古的艺术风貌,独树一帜,引领了清代篆隶书创作。这又是一种“开创”!统而言之,李斯和邓石如之间,正因为有了李阳冰,实现了“法”的稳定性和延续性,篆书才有了“正脉”的延续。

  为了更方便地看出李阳冰篆书承前启后的价值,我们可以通过具体字例进行对比。

  对比三人的同字,这是纵向对比,可以看出继承和创新的关系。李阳冰学李斯,邓石如学李斯和李阳冰,似又非似。

  为了进一步理解李阳冰篆书中的“诗性”,可以把李阳冰《城隍庙碑》和《三坟记》中的同字进行橫向对比,能够看出风格跨度。“变”与“不变”,完善与成熟,总之,风格持续生变而不固化。这是一个大师最基本的判断标准。

  李阳冰这两种代表作中的字例可以大致分为四类:一是基本不变,如“之、山、曰、元”四字;二是用笔小变,如“有、以、冰、阳、焉、无、既、迁”八字;三是字形小变,如“于、不、其、李、年”五字,重心明显下移;四是字形大变,如“大、风、城”三字。不变的是用笔恪守“玉箸法”,正如明赵崡《石墨镌华》言:“余观其篆,瘦细而伟劲,飞动若神。欧阳公以为视阳冰篆最瘦,余谓佳处正在此。”当然,随着年岁增长,岁月霜华,会自然生变,北宋赵明诚《金石录》说:“阳冰在肃宗朝所书,是时年尚少,故字画差疏瘦。至大历以后诸碑,皆误暮年所篆,笔法愈淳劲。”对比此二碑 ,当知此言不虚。不能不说,李阳冰传世作品皆为翻刻本,风神有失,在所难免。清孙承泽云:“篆书自秦、汉以后,推李阳冰为第一手。今观《三坟记》,运笔命格,矩法森森,诚不易及。然予曾于陆探微所画《金滕图》后见阳冰手书,遒劲中逸致翩然,又非石刻所能及也。”

  评述李阳冰篆书存在“诗性”特点,属于文学语言。从纯粹书法专业的角度来说,李阳冰篆书最大特点是“圆活姿媚,骨气遒正”,文秀和雄强并存。“圆活”即线质上变平直为圆曲,婉转流动。“姿媚”即体态上变庄严方整为活泼灵动,体式妩媚。“骨气遒正”即中锋用笔,控制到位,呈现力透纸背、入木三分的力量感。从李阳冰所有的篆书作品来看,不独《城隍庙碑》和《三坟记》,风格都存在一定的差异,除了时间的自然作用之外,就是天生的“想象力”发挥了作用。

  结语

  鉴古思今。当下篆书的创作,为什么会出现刻板、单调,甚至千人一面的状况?其实跟风只是原因之一,最根本的原因在于,写篆书的人本身没有个性。要知道,习性是个性的基础。究其缘由:一种是客观原因,生活经历基本相似,一种是主观原因,急功近利,为了入展等现实利益目标。尽管存在各种干扰因素,如果内心追求不同,那一定就会不同。其实不独写篆书如此,写楷书,刻元朱文,也存在同样的境况,必须是有个性的人来经营。不能不说,现实中存在一种普遍的、习惯性的理解,篆书存在严谨、静止、规矩等要求。老实文静的人创作规矩有序的篆书,可以实现“合拍”。这一理解看似正确,其实存在很大问题,规矩过多的结果,必然缺少创新的冲动,限制性太多。篆书在“静”的形之外,一定要有内在的流动的“势”。这是篆书的生命力所在。篆书史中出现过一些“先锋人物”,大胆创新,以激进的态度来实现篆书变革,诸如明代赵宧光和清代傅山。“草篆”是篆书和草书的“合体”,似篆非篆,似草非草,基于书体所存在的“互通性”而实现个人的变革。从审美角度来看,这是“奇”之一脉。篆书正脉则在李斯、李阳冰、邓石如这三人所构建的体系中。从各种史料来看,李斯、李阳冰和邓石如都是有性格的人,这方面的典故很多,兹不赘述。甚至于像邓石如之后的赵之谦,也有“老子不高兴”的做派,他的篆书才能写得神采飞扬。什么样的人写什么样的字,这是“书如其人”的另一种通俗说法。李阳冰真正做到了“人以书传”。他只是一介县令,因篆书成就出类拔萃而名垂青史。唐代因为有了李阳冰,篆书独有了一片天地。反过来说,也正是因为盛唐这一诗歌盛世,才成就了李阳冰,给予他无穷的灵感。本文立足于从“诗性”的角度来加以概括,揭示了李阳冰篆书中“静中显动、平中见奇”的风格创造——一方面恪守法度,一方面尽展性情,两方面皆不可缺。正因为李阳冰做到了有机统一,故能独步千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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