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章之学,是一门小众的学问,真正研究印章美学和印学史、印学文献的人,估计比会刻印的人少得多。研究印章之学的人,特别关注边款内容的,似乎也不多见。很多学术著作中印章边款的释文充斥着识字或断句错误,可见研究者要么是用力不足,要么是水平有限。其实,印章在流传过程中,其边款主要依靠印谱供世人研读,如果看不到原印或印谱里的边款拓本,就算遇到错误的释文,也无从考证。更为可惜的是,很多精彩的印款,随着原印或印谱的失传,还没来及引起学者的关注,就已湮没不见了。
友人王士乾先生在篆刻学术和实践两方面都卓有成就,近年卜居沽上,则算是天津印人了。前两年,因撰写《黄牧甫篆刻赏析100例》(后由江西美术出版社出版),常来信切磋商讨,我们都关注印章边款的学术价值,因此颇得旧学新知之乐。黄牧甫的很多长篇款识,经过辨析,现出了真容。最近他又发来蒋仁“康节后人”印章边款的两种图片,分别出自《清代浙派印风》和《中国篆刻聚珍》,都是较有名的版本,但是,一张图片里的边款是在印石完整的时候传拓的,但字迹较为模糊,另一张中的边款已经残破,但字口甚清晰,对读起来,也很有趣。
陈国成先生的《明清印章款识文献研究》可称印章款识学的开创之作,但可惜所附边款释文仍有很多错讹,就此印边款来讲,释文、句读均有小疵。朱琪先生的《真水无香——蒋仁与清代浙派篆刻研究》可谓蒋仁印学研讨的用心之书,此印边款释文虽更优,但仍未完善。其实,此印款通顺读来,应为:“怀粹邵君属制‘康节后人印。迟一年,平氏晚晴草堂清娱阁上篆寄之。阁俯越州南塘,所谓鉴湖一曲也,邻快阁,园峰嶙嶙,若云门、宛委、玉笥,‘眴兮窈窕,孔静幽墨,视吾家浓抹淡妆西子,尹邢不定。乾隆乙巳七月六日,女床居士蔣仁记。”
蒋仁原名泰,字阶平,浙江杭州人,后改名仁,字山堂,号女床山民,位列“西泠八家”。这方“康节后人”可谓是他的代表作之一,但是边款虽长,却因为无关乎篆刻技法,与考证交游也不甚相关,于是就不太受到学者注意。
款文开头涉及到两个人。一是邵志纯,字怀粹,号右庵,浙江仁和人,与蒋仁为至交。另一是平圣台,字瑶海,号晚晴,斋名妙香盦、清娱阁,浙江山阴人,蒋仁曾誉之为“今之袁中郎、王摩诘”(见“妙香盦”印款)。款文其后内容却都是在写景。越州是绍兴的古称。“鉴湖一曲”即“鉴湖一角”。《新唐书·隐逸传》记载贺知章晚年格外放荡,皇帝诏准他归还乡里,并赐给他镜湖的一角。看来,平圣台家的楼阁,应恰在景区之中,与快阁相邻,而蒋仁最爱这里的山景,认为有云门、宛委、玉笥等山峰的景致,于是引用屈原《怀沙》中的名句“眴兮杳杳,孔静幽默”(“杳杳”又作“窈窕”)加以描摹,来形容山势的幽深静默。
款文最后说这里的景色与西湖相比,恐怕还略逊一筹。何以见得?蒋仁称西湖为“吾家西子”,并用苏轼“淡妆浓抹总相宜”的语典,足见珍爱亲近之情。又用了“尹邢避面”的典故,出自《史记·外戚世家》记载汉武帝同时宠幸尹、邢两夫人,命二人不得相见,尹氏坚持求见邢氏,见了却又哭叹不如。这里的所谓“尹邢不定”是说鉴湖的景色固然好,但周遭山峰幽静,过于深杳,不比不知道,如果和浓淡相宜的西湖比起来,说不定会像尹夫人拜见邢夫人一样,终是逊色一筹。
我曾想这“尹邢不定”的意思有没有可能是“谁是尹,谁是邢还不一定”,以表示鉴湖和西湖不分伯仲?但是转念想来,蒋仁固然喜爱鉴湖美景,但他用《怀沙》那悲切深沉的语句来形容鉴湖一角的幽谧,就算是只用这两句的字面意思,也毕竟是太过秘静了,何况款文进而指出了西湖的动静皆宜,自然就境高一筹。于是,揣测印人的情思,应该还是类似于汉武帝的心态,对二者都很爱,但是毕竟分得出谁高谁低,否则,聪明的汉武帝,为什么不让两位夫人见面呢?
这边款仔细读来,实在不失为一则优美的散文,造语精炼,用典得体,应该不是信手刻成,而是打了草稿的。也正因此,读起来就有些费解。学者仓促释文句读,略存误差,当然在所难免。像这样的款识,一半的内容都是在感叹发挥,与印章本身基本无关,学者不关心,也就不必奇怪了。但是,印人的心境、文采,在“工匠”之外作为文人的情志,不正好在这里才看得清、看得明吗?
有人用“奇且怪”来评价蒋仁印章的边款(见林乾良先生《印迷丛书》),所谓“奇”就是指他的印款有的长达数百字。其实,爱刻长款的印人并不鲜见,而这些长款不管与印文本身有没有直接联系,往往都是印人的用心结撰。要说“奇”,今天研究印学的学者不重视印款,或重视了却读不通,这才叫“奇”。曾翻阅过路振平先生的《篆刻技法入门》,有专门章节论述印款,分类考究,且收录长款甚多,颇具研究价值,但释文一概不加标点,借以考验读者句读的水平,则算是“奇外之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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