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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失惧忘笔意雄

时间:2023/11/9 作者: 文艺生活·上旬刊 热度: 8435


  

  

  (一)

  小时候,我就喜爱画画,依稀记得父亲老是以崇敬的口气对我说到胡献雅先生,讲先生的画艺如何的好,因此我头脑中留下了这个难忘的名字。再加上文革前我哥哥每年在春节都会收到一些漂亮的明信片和贺年片,其中有一些是胡老画的,他画的花是那样的生动,画的鸟又是这样的活泼,还有毛茸茸的小鸡在梅花丛中寻觅着什么,令人爱不释手,以至我今天还“贪污”着一张胡老作品的贺年片,多年来一直夹在我的书中,上面的梅花小鸡充满了生机,画片边上印着“1963”的年号,那是三年自然灾害后的复苏年,画上的小鸡对未来充满了憧憬……

  托改革开放和小平同志的福,1977年恢复了高考。下放9年的我以优异的成绩被景德镇陶瓷学院美术系录取,之所以报考这所学校,除了它在中国艺术学院中独特的地位之外,还有我崇拜的胡老先生正是这个学校的教授。进校伊始,学校举办了一个画展,作者都是我们77级的同学,我送的是张《松菊图》条幅,送去也就算完成了任务。之后的一天,我的素描老师李良友先生来到我的画室神秘兮兮地悄声对我说,外面有人找你,见我疑惑的看着他,李老师又补充了一句,胡老先生找你。一种激动、一种恐慌、一种身不由己,我来到门外,见到了这位令人尊敬的长者,胡老见到我笑咪咪地问:“你就是孙宪?下面的展室的松菊图就是你画的?”我惶然地一个劲点头,满脸通红。作为国画爱好者,涂鸦几笔,被先生看到,很有点扮假的李鬼被识破的感觉,没想到先生一席话使我意外,“画得不错,墨和笔还有点味道,只是构图太满了点,”接着又问:“你喜欢国画吗?”我肯定回答后,胡老说:“课外有时间带上你的画到我的住处来,我来指导你,你还很有发展前途的。”听到这句话,不亚于天上掉下大馅饼,我高兴和激动得不行。

  按胡老的叮嘱“指南”,在一个夜晚,我来到胡老在为民瓷厂的宿舍,展现在我面前的是一幅什么场景呀!一间只有9平方的陋室,一张床、一张旧桌子和一些零碎的旧东西,还有那昏暗的灯光,这和我想象中的教授的居室有着天壤之别。胡老似乎看出我的疑惑,解释说,陶院刚刚恢复,房子尚未清理出来,这是当年我落实政策调上来后的房间。(当年胡老在为民瓷厂美术室画瓷器),我问胡老在哪画画。胡老说只要把床上的被子卷起来,就是一张蛮不错的画床了。听着胡老浓重的南昌口音的诙谐回答,我也笑了。我们在昏暗的灯光下,谈古人,谈画理,胡老还仔细地看了我带去的“大作”,勉励我好好学,要学得扎实,要在生活中发现美,要常画速写,并要我多看看“老祖宗”的东西。不知不觉已是深夜。看到老人略带疲惫的神情,我告别了先生,胡老送我到门外,还叮嘱我常拿画给他看看。走出老远,我回头还看到胡老站在寒风中……

  胡老的鼓励给了我力量。这之后,课外的时间,我常常拿着速写本到邻近写生,晚上在教室“开夜车”,临摹古画,整理写生稿,忙得蛮充实的,遇上星期天,和要好的同学一道,用塑料袋装几个冷馍、一点萝卜干,带上军用水壶,跑个十几二十里地,到远郊去画山画树画农舍,直到天黑,拖着两条疲惫的腿回校,匆匆扒上两口饭即带着写生稿到胡老处求教。胡老总是不厌其烦地教我,在那儿我总能学到新的知识,看到新的希望。

  1980年下半年,考虑到国画师资不足,学院拟将我作为师资培养,经过考核,我被荣幸地选为胡老的助手、弟子。当我把这消息写信告诉家里时,父母为我能有这么一位好导师而感到高兴,叮嘱我不要恋家,好好跟胡老学。经轻工业部批准,1980年12月我正式离开班级,成了79岁的胡老先生的“关门弟子”。

  胡老对我很严格,在学院组织的拜师会后,即安排制定我的学习计划,指导我通读、精读画论,临摹五代以来的名家作品,并安排到大自然中写生、整理创作和学习书法。每天不是他老人家到我画室来,就是我到胡老家中去,朝夕相处,使我对胡老有了更进一步的了解,在交谈中,窥见胡老深厚的国画底蕴和修养、不同凡响的艺术见解和独特的艺术风格,以及老人历经沧桑的几十年、令人敬佩的人品……

  (二)

  胡献雅先生1902年11月出生,江西南昌人,20年代初毕业于上海美专,和吴弗之、张书旗先生为同班同学,胡老在校时就深得刘海粟、潘天寿等先生的器重,交往频繁,作为班主任的潘天寿给予胡老很大的帮助,直至几十年后,胡老还深情地和我谈到刘先生、潘先生对他的教诲,沉浸在对老师深厚的情谊中……

  上海美专毕业,胡老遨游于国画、书法的大海之中,成绩显赫,作品曾获加拿大国际展览金奖。1932年上海出版了胡献雅画集。他先后在上海、南京、桂林多次举办画展,并得识徐悲鸿、傅抱石诸先生,以为挚友。1933年,胡老受聘为国立中正大学美术名誉教授,至解放前,胡老以自己独特的艺术风格,享誉国内外,傅抱石曾在《中央时报》撰文盛赞胡老“得八大山人之真传”。为培养艺术人材,胡老还倾尽家财,创办立风艺专,为祖国的艺术培养了大批的人材,奠定了其艺术教育家的地位。

  解放后,1958年,胡老调到刚组建的陶瓷学院,担任美术系的教授,先生以其深厚的艺术修养和丰富的教学经验,培养了一批批优秀学生,同时在国画艺术上,进行着新的探求,一批优秀的、有强烈时代气息的作品见诸于展览、报刊,展现在老人笔下的对象永远是充满了生机活力。

  1966年开始的文化大革命,对国家、胡老都是场浩劫。他眼睁睁地看着几十年所作的书画和潘天寿、徐悲鸿、林风眠、梅兰芳、傅抱石等大师的一批作品和书信被装在两辆车上拉走了,之后,60多岁的老人先是被监督扫地,后又下放到景德镇远郊江村,白天劳动,晚上在山上草棚中看守野猪。就是在这种情况下,胡老还是不忘自己的艺术。胡师母曾和我说到,老人把包面条的纸筒拆开,集攒在一块,只要稍有空闲,就画起来,农村小溪中的游鱼、荷塘中的翠鸟,常常使他流连忘返。人们经常可以看到一个老人匍匐在鱼塘边、小沟旁,像小玩童似地盯着水中的小动物,那是艺术家的一份陶醉、一份纯情。

  几年后,胡老和我回忆起那段生活时倾述的不是苦难,而是一份思念:“那儿的人真好,心地非常纯朴,还有那儿的小鸟、小鱼……”其神态好像如今人们飘洋过海享受一番后的感受。这就是胡老。endprint

  1979年,大面积的落实政策开始了,市有关方面的同志上门来,询问胡老在文革中被抄走的大量作品下落及当时抄家拖走画的人,表示将坚决把其作品追回来,胡老回忆着当年令人揪心的情景,但说出的却是“过去了的就让它过去吧,我也记不清楚了”的话。来人后我着急地问老人:“如此大的事,您怎么会忘记呢?”他对我说:“怎么可能忘记呢?抄去后如果毁掉了,你也追不回来,还牵涉到多少人呀,只要画还在,只要他们好好爱惜,画总还在世上嘛。”老人的胸襟是如此宽厚,令我这晚学感叹不已。

  胡老曾为我写过一幅书法:细心研究,大胆创新。这是老人自己的治学态度,也是对我的要求。在无数个白天和晚上,胡老和我谈汉画像砖、石刻,谈魏晋南北朝的石窟,谈唐宋的绘画,谈元人的笔墨,谈清代的四僧和他们的不拘成法,还有那数不清的古诗词。我很奇怪胡老头脑中怎么装得了这么多的知识。胡老教导我:中华文化是一个取之不尽的宝库,要沉下心,钻研进去,多汲取营养,把握民族文化的精髓,但沉溺于古人不能自拔也是不行的,一个时代要有一个时代的精神,今日的画不能同于古人,否则也就失去了时代意义,要画出时代的风格。在把握民族文化精神的前提下,大胆创新,要有感而发、有感而画,不要去逐大流,赶时髦,要最终形成自己的语言。这些话我至今铭记在心,并努力实践。

  胡老画的小鸡算是“一绝”,画之前他提笔凝视宣纸,白纸上似有小鸡在欢快地嬉闹,找到合适的姿态,寥寥数笔下去,活生生的小鸡就跃然纸上。他和我谈到,多少年来一直未脱离生活,像画这鸡你要能画出七八分神情却要十分的生活,这生活积累是画家断断不能少的。为了让学生更好的把握生活,深入生活,80多岁的老人还带我到石钟山、庐山和学校后的南山写生,那段往事、那段深情,历历在心,永生难忘。

  胡老的写生作品,墨色深厚,笔法遒劲,善于抓住对象的本质特征,往往比生活中的对象更生动,更耐人寻味。王朝闻先生、华君武先生对胡老的写生予以高度评价。

  胡老为人谦和,生活俭朴,心胸坦荡。作为省五届人大常委,有时下去视察也不用专车,只坐普通班车,在车上了解民情。他集几十年的人生体会,常对我谈到活到老学到老,谈到要立业先立身,为人不正、落墨无法的道理,他还说自己80多岁了,仍在过笔墨关,可见画画的不易,而一辈子做一个堂堂正正的人、做一个优秀的教师则更不易。我于1987年底调到省政府大院工作,在人们看来,生活待遇当然都不错,可胡老语重心长地和我谈要我调到学校去,当一个教师,教学可以相长,有压力也有动力,对自己的事业有利。于是我遵嘱调到学校继续教自己的书,在培养人材的同时,钻研自己的学问。

  胡老对学生很是关爱,我有一次卧病在床,没能到胡老那儿去,胡老记挂着我,到我的寝室来,见我一副病态,又一天未进食,老人回家熬了一锅稀饭,80多岁的老人亲自端到我的病床边,看到老人慈祥关爱的脸,我心中一阵震憾。

  谁都希望有一个宽敞的家、一套上档次的家用电器。可走进胡老的家,除了满壁的书画外,只有一台双桶洗衣机还称得上是家用电器。其房子也是50年代的筒子楼,令外人疑惑不解:胡老画了几十年的画,按道理这么一位德高望重的的艺术家,早已腰缠万贯了。可在我跟随胡老近20年的时间里,看到的是胡老一次次婉拒上门来买画的客人,不是胡老吝啬自己的作品,早在30年代,他即以自己的作品举办义卖画展,支援抗日。在希望工程、陶瓷艺术节,以及关爱残疾人的活动中,常常可以见到胡老赠送的作品,各班级的一些艺术活动也常常得到胡老的墨宝赞助,教师家里有什么喜事,胡老也画上一幅喜庆的画相赠,如此下来,在陶院的教师家中当有数百幅之多,还有我们班在毕业前每个同学都得到一幅胡老的赠画,这种大度不是每一个画家都具备的。大概是1991年,我到陶院去看胡老,奇迹般地居然发现胡老家中有一台21吋电视机,后来才知道,胡老在陶瓷节上即兴画的四条屏国画被日本友人以每幅一万多的价格买走,组委会打算按通行惯例返给胡老一笔钱,但胡老坚辞不就,这里可以看出胡老对金钱的态度。在这种情况下,组委会“突然袭击”,给他送来了这台彩电。

  在80年代初,陶院曾为胡老盖过一幢很上档次的100多平米的复式住宅楼,作为一个著名教授,享之无愧,可动员许久,不见胡老搬去,究其原因,胡老是觉得两个老人住这么大的房间太浪费,依旧住在他的陋室,和他的好同事相邻,直到老人去世……

  (三)

  胡老德高望重,誉满艺林,这和他勤恳苦学、不向困难低头的倔强意志和开阔的胸襟分不开的,他是南昌人,和八大谊属同乡,从小受到八大人品艺品的熏陶,加上其朝夕钻研,故落笔成趣,妙入化机。

  胡老的国画广泛吸收了八大、青藤、石涛、昌硕诸家之长,取精用宏,自出新意,“返虚入浑,积健为雄”,在大写意山水、花鸟中,表现了高度的造诣和雄浑简练的艺术风格。其艺术最大特点是,寓繁于简,寓实于虚,笔愈简而意愈深,境愈虚而气更壮,他画的墨梅,老干桠槎,横斜偃仰,着笔不多,而骨力天成,尽得梅花晚节弥望的性格特征,全画一气呵成,淋漓酣畅看之令人精神为之一爽。他画的《鱼乐图》令人联想到一片水清石秀、雨霁风和的幽美景色,活跃的鱼群,随波聚戏,几竿修竹,倚石临水,虚实相生,无画处皆成妙境,让观者感到“我非鱼,亦知鱼之乐”。他为八大山人纪念馆所作的《竹石鸡雏图》,汲取了八大的笔墨精华,又跳出八大的藩篱,墨竹的刚劲、石头的浑重、小鸡的天真无一不是自己的面目,含蓄蕴藉,耐人寻味,画面的穿插、布点相当讲究。其笔墨老辣深厚,他的众多作品令许多人难企项背。他画的《秋趣》,几枝芦草以泼墨写出,一池秋水荡漾,两只野鸭中一只站在石头上梳理羽毛,另一只乐不知返,还陶醉于探索水底的奥秘,水面只露出高高翘起的尾部……不多的笔墨将大自然的一角画得如此生意盎然。胡老的山水画,大气磅礴,他时而泼墨,时而泼墨积墨并用,笔端间流泻出对祖国山河的无限热爱。如他画《含鄱口》,大笔头浓墨写出山头的凝重,活泼的轻墨画出山腰的飞云,一静一动、一浓一淡,互为呼应,远处似不经意间点出几片白帆,极尽鄱湖之阔。老人画意犹未尽,再乘兴题上绝句“翠峦万叠压云低,天际飞帆望欲迷,如此风光天下景,奇观何止壮江西。”诗、书、画构成不可或缺的有机体。endprint

  胡老的旧体诗有很深的造诣,不论居家或旅行,诗兴一来,即下笔成篇,一生所积诗草逾千,可惜文革一切劫难,大多被毁。从现存的近200首诗稿中,我们仍得以欣赏到这位诗人的深厚底蕴。如他题《墨猫》的绝句:“巨壑龙眠态,乌云盖雪毛。谁家愁鼠患?借与效微劳。”仅二十字的五绝,就充分刻划出猫的形态、毛色、神情特点和画家的幽默,亦庄亦谐,把题活了。

  我1985年春陪胡老去杭州华侨饭店,面对美丽的西子湖,胡老提出到湖中泛舟,这当然是我求之不得的事,在船上,胡老见景触情,诗意又来了,吟七绝一首:“不教倦足逐人流,得计湖天放小舟;人在画中还作画,水光山色不胜收。”这首诗的手稿我至今仍珍藏着。在《忆写漓江》中,胡老题道:“不到天南四十年,漓江景色梦魂牵,卧游放笔追心印,带水螺山落眼前。”写出了画家对30年代在桂林办画展时游漓江的怀念之情,运用大写意画法,将旧日所见之美景追忆出来,以当卧游。遣词命意,俱极自然,画和诗达到完美的统一。

  1985年夏,我随胡老再上庐山。庐山管理局的负责同志陪同游五老峰,提出想在大门前石柱上镌刻一副对联,请胡老出句。84岁的胡老健步走在山路上,细细品味着眼前的美景,略加思考,吟出“山从云外立,人向画中行”的佳句,令从人无不叫绝。如今这副对联和胡老所书李白《望庐山五老峰》已镌刻在五老峰,为这座世界文化名山增添了亮丽的一笔。

  作为一位老艺术家,胡老可谓诗书画三绝,他早年书法初学柳,而后颜,再溯以王右军、怀素、米芾,晚年尤喜石门颂的结体、笔势,将其贴挂于壁,日日揣摩,他的书法时如行云流水,时如高山坠石,气贯韵连,形成自己的独特面貌。今天,人们在滕王阁、黄鹤楼、西安碑林、黄河碑林及长江三峡都可见到胡老的书法作品。

  胡老还大胆地将其大写意国画艺术和陶瓷装饰结合到一块,绘制了大量的彩瓷,其画面和器物造型结合十分妥贴,他的瓷画别具一格,对景德镇的瓷画艺术影响很大。

  “白描减笔各精工,托意抒情异曲同,时代精神凭焕发,继承传统树新风。”这是胡老80年代发表的一首论画诗。70多年的艺术生涯,使得胡老的艺术达到了一个很高的境界。他在中国画、书法、诗词上的成就,使他在国内外享有盛誉。

  1960年,他两次为人民大会堂绘制巨幅国画,并光荣出席国庆观礼活动。1983年他再度为人民大会堂创作国画,1984年,中国美协、江西省文化厅等五单位在京为胡老举办个人书画展,吴作人、蔡若虹等著名人士均前来看望胡老并出席了胡老的个展,关切地询问胡老的近况。1988年经文化部批准,在日本奈良举办胡献雅、胡克中、胡克平三人画展,得到日本文化美术界人士的高度评价,认为胡老“笔势强健,雄浑凝重,实中国画坛之巨匠,乃中国之人间国宝”。他的作品多次参加国内外展览,并为中国美术馆、全国文史馆、毛主席纪念堂、军事博物馆等处所珍藏。他的作品在解放前就被作为国家礼品赠送给邱吉尔、罗斯福。众多的书画作品成为政府出访国外的礼品,成为国内外人士收藏的珍品。作为美术学著名教授,几十年来他深得师生的爱戴,学生遍布海内外,不少弟子已成为国内外艺坛名家。

  作为文化名人,解放后胡老历任省人大常委、中国文联委员、中国美协理事、省美协名誉主席、省文联顾问、省文史馆名誉馆长、省书画院名誉院长、江西教育学院名誉教授等职。

  1996年4月24日,胡献雅先生在景德镇与世长辞,享年95岁。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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