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小平
崔向君是书法家,我们是知道的。
向君写的大篆,早年是那种非常文气、非常精致的,现在似乎在文气中肆意地宣泄着积蓄的情感,好似一个老学究不时弄出点活泼来,既耐得品嚼又值得玩味。这或许是他当前篆书的标签了。
书法本来就是闲事,是文人的“副产品”。其道之以文,道之以艺,才是书法的最终归属。以书法而书法,毕竟是技的层面,与艺相去甚远,更与道没有交点。我始终认为,书法作者先得之于技,而后剥离于技,才能道之于艺。才能生化出作者自然和自由的心境。当然,这些话也同时适合篆刻。
书法与刻印,他们的关系太密切,太有渊源,太相辅相成。作为书家的向君,在篆书上的建树颇高,与篆刻仅有一步之遥。他应是拿起毛笔则是书家,捉起刻刀即是印人,一切皆是顺理成章。
用书法的方法去解释篆刻,它们基本可以做到一一对应。简而言之。章法就是布局谋篇,字法就是造型取势。而笔法与刀法。就是运用不同工具在不同材料上的表现能力。所以我认为,刻印与书法是难分你我的关系。
向君是什么时间一脚踏进了印人的队伍?这很难说得清楚。这种无意,是在长年的书法学习和创作中,完成了很多印人没有做好、做足的功课,其实他是在无时无刻“神思”和“意会”着篆刻。
篆刻并非是单门独技的一门艺术,太需要书法的把持了,太需要智慧的宠幸了,太需要更多的东西滋养了。所以,篆刻水平的高下和持续前行,不是由日积月累地刻印来决定,而往往是其他。
向君的印,总能让人感觉到他书法的存在,能在简单的线条中咀嚼出用笔波折的意味,在憨态可掬的字形中伴有一种特立独行的挑逗意趣,在线条中能听到嘎嘎作响的律音是已跳出先秦及汉以后的固有字法和章法的创作模式,是篆书学习和创作在印中先入为主的本能体现,在他篆书的王国里无意间找到了一个出口。他对传统的继承方式,是在无意间兼顾了书意、篆法与印式的综合取舍,也默合了自身的特质。
高明的书家,特别是擅长篆书创作的书家很有可能成为篆刻高手。傅抱石、潘天寿、黄宾虹、弘一,他们偶一为之的印章就有不俗表现,这绝不只是个例。
向君就好比一位身体素质非常棒的运动员。只要是相似、相近的运动,定能出手不凡。
基于以上原因,向君无疑将是一位很有潜质的印人。只是因“书”名而淹盖了“印”名,这次印展和作品集的出版是一次较全面的展示,我们看到了他的另一个侧面,对向君的印象也更加丰满充实起来。
我认为,向君的印还会有更大的空间,比如大篆的运用,还并未在他的印中有过多体现,应该是在蓄势待发而已,如果能在这种优势资源下,直接切入古玺类的创作,天地还将更加广阔。同时,在对印章创作量的历练下,无疑是呈加速度向前迅跑的态势。
无意于佳乃佳,无意于家乃家,无意于印人的向君,他将走向何方?
崔向君刻“周漾澜”
◆周漾澜
搞篆刻的人应该都有这样的经验:碰到某些字句,稿子起了一大堆,就是找不到感觉。这也难怪,有的字天生长得不好看,或干瘪,或臃肿,或龇牙咧嘴,或呆若木鸡。几个丑八怪凑到一块,神仙也没辙。老篆刻家刘乃中先生来长沙与小字辈座谈,我们请教过这个问题。老先生幽默地说:“碰到这样的问题,我的解决办法只有一个,那就是——不刻!”我就纳闷了,闲章可以不刻,而姓名章呢?我这样想是有原因的,我的名字“周漾澜”就属于这种情况。“漾澜”二字笔画多,拉不长,压不扁,搓不圈,加上两个“三点水”挨在一起。很难安排妥帖。记得当年我初识杨得云先生时,杨老得知我的名字便长叹了一口气。我问是不是名字起得不好,杨老摇摇头答道:“倒不是名字不好,就是这个印难得刻!”虽然杨老后来承诺为我刻一方姓名印,却到老都未曾兑现。
事实上,为我治印的名家高手颇多,但肯刻姓名印的很少,刻了双方都满意的就更少,但其中崔向君刻的“周漾澜”三字朱文印算是一方难得的佳作。
我与向君兄相识时间不长,也就五六年吧,但彼此都有相见恨晚的感觉。那时他刚刚从中央美术学院王镛工作室学习归来,书法篆刻创作的激情与技艺都处于崭新的旺盛时期。酒过三巡,我不失时机地请他为我刻一方姓名印,他竟然爽快地答应了。过了几个月,他忽然给我来电话说后悔了,愿意刻一方斋名印交“差”,这就是白文印“养荷轩”。这方印我非常喜欢,越发希望有一方姓名印与之配对。经不起我的怂恿,向君兄再一次应诺下来。我知道,他是一个喜欢向高难度挑战的人。
又过了一年多,有一晚我在他的松梦山房品茗聊天,他蓦地站起身来,说是要把答应我的印刻了。我静立在他的身后,只见他轻轻地把印面在砂纸上荡平,濡墨上石,对着镜子看一下印面效果,略一沉思,挥刀勒石,顿时石花飞溅,嘎嘎作响,一气呵成。我拿着印蜕,学着电视里广告的腔调调侃道:“轻轻松松三分钟,就搞定了!”向君兄嘿嘿一笑,露出得意的神情:“开玩笑!这三个字在我的脑子里已酝酿大半年了!”
印章要素有三:曰字法,曰刀法,曰章法。孰先孰后,孰主孰次,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其实,一方好印,三者相互发明,缺一不可。不过,就印章形式美的核心而言,我认为章法是举足轻重的,字法刀法皆服务于章法,是为表现章法意图而存在的。我欣赏印章,一要整体自然。二要细节耐看。向君兄此印结字筑基小篆,而融入些许当今审美趣向中的流行元素,简约平正。却魅力十足。熟悉向君书法的人都会看出,实际上与他所写篆书如出一辙,即所谓“印从书出”。其用刀冲切并施,线条方直劲挺,书法味和金石味皆朗然可见。最可称道的还是其分朱布白上的看似不经意实则颇具巧思,只不过这种巧思被自然大方的整体气势所掩,不易被人觉察而已。
其一,从大的布局上说,此印三字作“一二”排列,“周”字约占印面五分之二,腾出一些位置让予“漾澜”二字,这样解决左右平均问题。其二,印面左部“三点水”的几根长竖线以及“周”字左右两根长竖线奠定了此印取大势为纵势,欣赏者所产生的审美心理,是视觉的追逐和想象的自由。但在大势中须有小逆势,或日断势,才会显得有节奏,有韵律。此印各字中的短横画、“漾”“澜”二字中间的宽距留白、左上角和右上角以及“澜”字中“束”字中部的粘连所形成的红点都起到了这样的作用。其三,此印处理上的难点在于笔画既多且碎,尤其是两个“三点水”放在一起。为了解决这个问题,向君兄采用了“减”法,比如把两个“三点水”合二为一,又比如把“束”字的两点与“口”并连成面,再比如不把“周”字的中竖延伸至“口”字上沿,这就大大地减少了留白的琐碎,甚至形成了难得的大块面。然而事物有两面性,最怕顾此失彼。注意到留白,却往往忽视阳文线条的整体感。看看“门”字上部那根相连接的横线吧,两个头重脚轻的结构矗在那里,我担心它会倒掉。可是由于这根连接线,感觉就像捆扎得严严实实的钢管脚手架,牢不可摧。再看看“三点水”的中竖,顶天立地。如果说“漾”字是一幢高楼,那这一竖就是钢筋水泥灌注的大桩,把楼牢牢顶住,再加上左上角的那个焊接点,把楼焊接在整体框架上,此楼不再无依无傍,不再悬空欲坠。其四,印刻得横平竖直,四平八稳不难,难的是奇正相生、静中有动。全印的“印眼”就在“漾”字右下的“永”字,“永”字一反常态,不作横竖线条处理。而是将所有的笔画组合成一个顺时钟方向类似螺旋桨的结构,正是这个“螺旋桨”将一潭静水搅成一潭活水,正所谓“方寸之间气象万千”,或许也正是“漾”“澜”二字本身的意象吧。其五,我总能感受到这方印有极强的张力,我的目光被“柬”字底下那个有如鱼叉一样的东西吸引——锋利无比。寒光逼人,并不自觉地沿着中轴线向印外作无限的延伸,而且惊奇地发现“鱼叉”以外的那些竖线原来并非平行线,它们会在某一点相并或者相交,尤其是处在最外围的“周”宇右边的一竖,似乎更加迫不及待地向中央靠拢,不仅避免与边框线平行而显得生硬,而且对整个印章起到了团聚的作用。其六,在一方相对平正的印中使用斜线是必须十分谨慎的。斜线是把双刃剑,用得好无疑会出奇制胜,增加一处亮点;用得不好则会格格不入,别扭而刺眼。向君兄大胆地在“周”字右上角用了一根长斜线。我在稿纸上试图把这根斜线改成横线或改变成其它方向的斜线,都与整个字势不合(几个留白块面也可能呆板无形)。不要忽略了“周”字下部“口”字的右边一笔,原来它们遥相呼应着呢。
书法也罢,绘画也罢,印章也罢,所谓形式(构成)美,一句话,就是把美学中对偶范畴的两个方面,诸如主与宾、欹与正、虚与实、断与连、聚与散等等,和谐地统一在一起,制造矛盾,解决矛盾,也就是孙过庭说的“和而不同,违而不犯”。
品赏崔向君为我刻的“周漾澜”一印。我认为他做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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