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看我都有些发胖了。”她扬起圆润的下巴。干燥的嘴紧抿着。
　　
　　“胖些好。你一直都太瘦了。”J坐在对面，手里拿着没点燃的香烟。下午咖啡馆里人很少，没有音乐。墙壁上涂抹着一些浓烈的色彩。光线不充足。
　　
　　她蹲在椅子上，双手抱着膝盖，摇着头说：“不是这样的。以前不想读研，包括和你分手，是总觉得生活有另一种可能性，不想自己盲目奔跑。现在在学校教书，感觉自己心智麻木，不想看书，也不想运动。”她疲倦地把脸埋进手臂里。面前的咖啡热气散尽只剩下浓烈的黑色。
　　
　　他沉默地点燃烟。一语不发。这样无法突破的困境局面总是她明确地指出来，明了又无助。当初和他分手时，她也这样疲倦而清醒地说：“J，我们只能是分手了。”
　　
　　抽完烟，她已经卷缩在椅子上睡着了。夕阳从窗外映照在她身上。
　　
　　他开车送她回去。她躺在后座上睡得很沉。从镜子里他看到她脸上有些干裂。每到春天，她的皮肤总是会很粗糙。
　　
　　路上堵车。他沉默地抽烟，四处的车拥挤在一块。灰色的城市在夕阳下瘫痪，繁杂而生硬。
　　
　　“到哪里了？”她醒过来。
　　
　　“还有一会才到学校。”
　　
　　“我自己走回去。”她理了理头发。
　　
　　“子衿。”他叫住她，有些担心她。“你不要想太多了。生活……”
　　
　　“生活应该有另一种可能性的，是吗？”她打断他的话。
　　
　　她穿过车群，走到人行道上。扶着高大茂密的香樟对他挥手。
　　
　　“J不要担心我。”她大声对他喊。他不知道如何回应。她以为他没听见。依旧用力挥手大声对他说：“不要担心我。J”
　　
　　他只好探出头，“知道了。你快回去”
　　
　　她转过身，手插在衣兜里，独自向前走。褐色的外套有些皱了。他觉得心疼，也担心自己和她是否已经没有爱情了，而只剩下扯都扯不断的牵绊。
　　
　　子衿住在学校分的单元房里。一室一厅。用公共的厕所和浴室。客厅里挂着紫色的窗帘，养了一只捡来的小猫。卧室里靠窗放着一张大床，床上和桌上凌乱地放着一些书。
　　
　　J刚在这座城市安定下来。住在公司的公寓里。14层楼上。可以看到城市尽头的山脉。
　　
　　回去后，她就睡了。没开灯。躺在床上，泪流满面。最后沉沉地睡去。
　　
　　梦见自己一个人在深山里行走。看见小时候的自己，笑得甜美。看见妈妈对她微笑，递给她清凉的山泉。
　　
　　很早就饿醒了。眼睛肿胀。疼痛。打开煤气烧水煮面。
　　
　　抱着猫咪趴在窗台上看黎明时分的街道。暗黄灯光挡住微白的天色。一些菜农挑着菜蔬走过。也有一些在楼下细细交谈，整齐摆放那些颜色鲜艳的蔬菜。
　　
　　穿着凉拖鞋下去买了一捆菠菜，浓绿饱满的叶子。买菜的老农送给她一些葱和香菜。让她快上楼去，小心感冒。
　　
　　她抱着菜对他说谢谢。如一个获得无限宠爱的孩子。
　　
　　J去学校找她，同事说她去山区支教了。可能要一年后才回来。并转交给他猫和一封信。
　　
　  J：
　　
　　小猫消化不好。每次少喂一些食物给它。
　　
　　不要担心我。
　　
　　                             子衿
　　
　　他开着车回去。黑色小猫很安静地坐在旁边。他感到从未有过的孤单。和她认识以后，他已经脱离了常规的生活准则。时常感受到生命内核的暗涌。无法从内心合理接纳表象的欢愉。
　　
　　她以前时常对他说：“J，我经常对自己感到绝望。经常那样。”他那时只能拥抱她，想给她力量。但是肢体的安慰解决不了精神的困惑。
　　
　　毕业。分手。她到这座城市教书。他继续读研。实习时到这座城市的公司，然后留下来。彼此都没去明确界限。
　　
　　他刚找到她时，看见她手臂上刺着：清醒，控制。
　　
　　笑着说是想提醒自己。
　　
　　“有用吗？”
　　
　　她摇头，说：“或许我的问题不是语言和文字能解决的。”
　　
　　寄来过几封信。信封几近辗转，总是磨损地厉害。
　　
　　用铅笔写的字。说她看见山雾缭绕，美丽的日出；洁白梨花，还有红地厉害的桃花；还说和孩子一起去采山药，用挣来的钱买了一些书本。也会问候他和小猫，也在最后说J不要担心我。
　　
　　子衿的父亲来找过他。要了她的地址。
　　
　　他给他看信，说这边寄不过去的。
　　
　　他抱起小猫问：“是子衿养的吗？她小时候就很喜欢小猫。”
　　
　　他说：“是的。子衿说是刚来这的时候在路上捡的。说是当时快死了。”
　　
　　“她一直很善良。只是……”他声音有些颤抖。
　　
　　J沉默地坐着。心疼子衿，善良是对外界的，而对自己的存在状态总是质疑，不能安稳幸福。他开始对这个年迈的男人有些敌对。
　　
　　“她，什么时候能回来？”
　　
　　“说可能是过完年。”
　　
　　接着是大段的沉默。两个男人为一个女子在不同的情感里深陷困境，彼此无法沟通突破。
　　
　　除夕夜里。喂小猫一些买来的鱼。给父母打电话。然后煮了一碗速冻饺子。
　　
　　外面烟火轰鸣。关了灯，想出去走走。
　　
　　子衿站在门外。黑色羽绒服沾满了泥尘，衣领上的帽子戴在头上，帽沿上的毛绒遮住了眼睛。
　　
　　“我一直敲门。”她把帽子放下去，脸冻地有些发红。脖子空荡荡地没戴围巾。
　　
　　“没听见。外面太吵了。”他把她拉进屋，打开空调。
　　
　　她抱起小猫，手上长满冻疮。红肿地厉害。
　　
　　“它长胖了。”
　　
　　“还冷不冷？”想给她找件厚一些的外套。
　　
　　她摇摇头，说：“好饿。给我煮碗面吧。早上好早搭车，一路都没吃东西。”
　　
　　在厨房里，他听见她逗小猫玩。在客厅里发出温暖的响声。
　　
　　她把一大碗面吃完了。对他说：“J谢谢你。真好吃。”她瘦了，也黑了。
　　
　　“子衿，你还好吗？”
　　
　　“我爸爸来找过你。”
　　
　　“恩。是的。”
　　
　　“他去找我了。说是你给他的地址。还给我和孩子们带了好多吃的。还有一些书。”
　　
　　他有些吃惊。
　　
　　“说是希望我回去看看他。说经常想我。还说感觉自己活不长了。”
　　
　　她用手捂着脸。大声哭泣，身体剧烈颤抖。
　　
　　他拥抱她。窗外烟火绽放，色彩纷呈。明暗交替。
　　
　　她说：“在山里，看见孩子们放学都不直接回家，去田地里帮父母干农活，傍晚时候和父母一起回家，帮他们拿一些农具。也有孩子给父母背诵学到的课文。那时候觉得亲情没有质的界定，只是一种天然状态。是好是坏都心甘情愿接受，彼此不去想别的可能性。只是忠实于这种关系，这样一切就简单丰裕了。”
　　
　　“J，我一直都在找一种可能性，可是自己都不知道那种可能性是什么，只是一直否定自己的生活状态，不断地摧毁一切。却一直没有自己构建的能力。就像当初爸爸再婚，自己说离开就离开，从没想过留下来去学会接纳。我知道我做不到。一直都这样自私。”
　　
　　“妈妈为了爱情义无反顾。我没去找过她。我不恨她，只是也不能爱她了。”
　　
　　他亲吻她红肿的眼睛。
　　
　　“J，我不知道怎样去爱。很担心自己这样的状态，对于自身的缺陷不是不自知，只是不知道该怎样控制。一直自我封闭，让自己感到窒息。”睁开眼睛看着他。
　　
　　他为她揉手上的冻疮。冰冷的皮肤下血液凝固在一起。
　　
　　“走的时候，孩子们给我装了好多的土豆和红薯，还有花生。不让他们送可是都跟着不肯回去。说好了不许哭。可车来的时候，他们哭，我也哭。以前总是说离开就离开，从来不会去留恋。这次不一样，车开走的时候，他们在后面追。那时候我想爸爸，也想你，J，还想以后要一个孩子。我会好好疼爱他。”
　　
　　她很累了，眼睛沉沉地闭着。
　　
　　“子衿，累了就睡一会。休息好了再说给我听。”
　　
　　她不再说话。安静地躺在他怀里。窗外烟火渐渐落幕。黑暗冰冷的天空沉寂如初。
　　
　　“J，明天是新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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