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键词:朱之蕃许筠文学交流
有明一代,作为藩属国的朝鲜奉行“诚心事大”的原则,因此两国使臣来往十分频繁,衍生出了中朝两国独特的“诗赋外交”。朱之蕃与许筠作为中朝“诗赋外交”史上的重要人物,是研究中朝关系极好的切入点。他们之间的交往始于朱之蕃奉旨出使朝鲜,因此,本文拟以朱许二人诗文唱和为中心,探讨二者的交往在两国“诗赋外交”活动中所产生的作用。
一、朱许其人及交往缘由
朱之蕃(1558—1624),字元介,号兰嵎,山东茌平人,南京锦衣卫籍。万历二十三年(1595),乙未状元,好作诗文,是一位拥有较高文化素养的文人。万历三十三年(1605),壬辰战争胜利之后,恰逢皇孙诞生,需遣使宣答。朝鲜朝视明朝为中华正朔,明廷也重视与朝鲜的往来,也意识到朝鲜与明廷的特殊关系,只有文学高士才能折服朝鲜群臣。许多文学高士身居高位,如果以他们为正使又不符合明廷对朝鲜关系的定位,有损大国威仪,不利于周边藩属的和谐安定。因此,正使人选必须才德兼备但又未居高位。状元出身的朱之蕃能诗善文,工书善画,且品性清廉,恪尽职守,官居翰林院修撰,官阶不高但身份清贵,是奉诏出使朝鲜的最佳人选。从最后的结果来看,朱之蕃的大家气度无疑很好地巩固了明朝在壬辰战争中塑造的天朝上国形象。
许筠(1569—1618)是朝鲜朝中期著名文人、学者,字端甫,号蛟山、惺叟、白月居士等。许筠出身望族,本贯阳川许氏。其父许晔,官至大司宪。其大兄许筬,锐意仕途,朱之蕃使朝鲜时,官至正二品兵曹判书,是此次远接使团的参与人员。二兄许葑,朝鲜理学名家,尤善文章。其姊许楚姬,号兰雪轩,是朝鲜朝最著名的女性诗人。其父子五人均已有文名,是“九边诸国”最好的名门,父子皆制诰,一门双状元,门第之望,当世无两。朝鲜王室派遣许氏族人担任远接使从事官,表现出朝鲜王室对使行团的重视,突显了朝鲜王朝对明廷“事大”之诚心。
许筠本人是朝鲜诗文大家,状元出身,以文章名世,虽行为放浪,但其文学上的成就极高,尤以诗论最为精妙。诗文虽未至巅峰,但其鉴赏功力则是朝鲜第一,与明朝使臣谈诗论文尤能显示出朝鲜文化之盛。且许氏家门与中国文人联系密切。许筠于万历二十九年(1602)便担任过一次远接使从事官,有正式接待经验。壬辰战争期间,中国文人来朝鲜便住于许家,明人吴明济得许氏兄弟帮助完成《朝鲜诗选》一书,其后流布中国,许氏一门也因此名声大振,被中国士人所熟知。加之,朱之蕃对许兰雪轩诗作甚是欣赏,出使朝鲜也希望能够见到许筠,许筠的接待能够投其所好,而其与中国文人交好的经历也更加拉近了与明朝使臣的距离,有利于接待工作的开展。
二、朱许二人的诗文创作交流
朱之蕃好作诗文,出使朝鲜,每至一处则作诗留念。游览纪行之作和朝鲜文人次韵酬唱之作被朝鲜文人收集,并按例刻印《皇华集》,即现存的《丙午皇华集》,但很可惜,不知何种原因,整部《丙午皇华集》中并没有收录许筠的唱和之作,而从许筠的《丙午纪行》可知,其参与了整个接待行程,也有许多与朱之蕃唱和的记载,如“二十六日,中火生阳。午抵平壤,受宴于舟中,叔夜以御史启不出,先余到迫出之,方始到船上治任也。使令余和回文诗,归寓苦索,仅成以应命”a 。许筠本有诗集《丙午西行录》收录了关于远接使时期的诗作,惜已散佚。不幸中的万幸,朱之蕃归国后,将出使期间所作诗文及朝鲜文人诗作纂辑成书,名为《奉使朝鲜稿》,收录朱之蕃自作诗作和朝鲜文人酬唱诗作,录有许筠的三首诗作《达川》《不意琼章之贶下及凡贱庄诵数四感铭于衷谨缀芜词仰博电粲》《数月陪侍昵观音容彩翰瑶章嘉惠孔殷顾念卑贱何以得此于左右即者彪轮将返祖难淹仙凡奄隔离思萦怀敢托长句庸抒下情伏希斤教》,由此可以窥见二人的文学交流。
朱之蕃一行于二月二十三日入朝鲜,许筠陪侍左右,一路游山玩水,其间创作许多诗文。朱之蕃提议创作组诗《千古最盛》,朝鲜馆臣次韵,由许筠作跋以进,可见朱之蕃对其的重视。二十七日又出自己所做《齐江亭》一诗令许筠次韵,对次韵之作也给予了较高的评价。朱之蕃非常认可许筠的诗才,常与其唱和往来,许筠《达川》一诗即次韵朱之蕃《廿八日达川》 b:
廿八日达川
碧水围如带,粼粼动晓风。
萦纡通两岸,高下饮双虹。
独泻朝宗势,还滋稼穑功。
观澜非有术,鱼乐共无穷。
达川
浩浩平川水,安流不起风。
波光铺净练,桥影卧垂虹。
灌溉资民利,丰穰佐岁功。
瑶篇留纪胜,三叹思何穷。
朱诗吟咏达川水势之灵动,如玉带在晓风吹拂下粼粼闪烁,两岸之间回环往复,浪花高下起伏中隐显着虹霞,而许诗则在朱诗主题之上另辟蹊径,同样是描绘达川水势,却取其静谧之处,风平浪静,犹如铺开的彩练衬起桥下倒影而出的垂虹。两诗一静一动,相映成趣,显示了二人高超的诗艺。
余下两首诗是许筠为敬呈朱之蕃而作,从题目可知,许筠经过数月的陪侍,朱之蕃的颜容风采都令他倾服,因此,许筠作诗以赠。尤其是第三首,全诗二十韵,对仗工整,用典考究,中华典故信手拈来,既显出对中华风物的由衷敬赏,又彰显朝鲜文人的学识风采,而其雍容华贵、明雅蕴蓄的风格,也是朱之蕃所推崇的诗风。
在此基础上,二人也进行其他文学体裁的创作交流。“到浮碧楼,两使招余问所奏乐,酷似中国乐音,有乐章否?余即书《步唐子》《夜深词》二词以进,两使称其词为不减花间矣。”c 许筠也善作词,与中国文人进行交流,可了解中国词坛近况,获益良多,在一定程度上也促进了朝鲜词文学的发展。朱之蕃对许兰雪轩诗作甚为欣赏,作《兰雪斋诗集小引》以为序:“闺房之秀撷英吐华,亦天地山川之所钟灵,不容强亦不容遏也。汉曹大家成敦史以绍家声,唐徐贤妃谏征伐以劝英主,皆丈夫所难能而一女子办之,良足千古矣。”d以大明正使的尊贵身份为一女子诗文作序,将其与班昭、徐惠相提并论,足见其珍重激赏之心,其文颇具秦汉古风,引人入胜,对兰雪轩诗歌在中国的传播起到了极大的作用。
二人的诗文唱和现存虽然不多,但可以发现,二人通过诗文唱和,将各自的思想、情感与文化凝练于诗歌之中,不断地沟通、交流与融合,将那种未见之时就已产生的亲近之感不断深化,成为关系融洽的异国挚友。
三、朱許二人的文学品鉴交流
朱之蕃在朝鲜两个半月的行程中,许筠全程陪侍,二人除了切磋诗文,还时常讨论典籍文章。朱许二人都是状元出身,一人于明朝掌南京翰林院,一人于朝鲜任成均馆直讲,学富五车,通经史子集,共同话题极多,更何况朱之蕃在出使前就欣赏许筠家姊兰雪轩诗作,更添一份情谊。“二十七日,上使先到控江亭,余跟往,上使招余入,问家姊诗。即以诗卷进,上使讽而嗟赏。因问公之作,亦入梓否?余对以未敢。”e 朱之蕃初到朝鲜就极为迫切地向许筠求要兰雪轩诗作,表现出对兰雪轩诗作的喜爱之情,从侧面展现出朱之蕃对朝鲜诗坛的关注。其后也多次主动了解朝鲜诗坛的动向:上使招余入,问你国自新罗以至于今诗歌最好者,可逐一书来。
夕,上使招余话良久。问曰:“在北京见皇华旧刻,如李荇、郑士龙、李珥,俱有集乎?”余以乱日版本俱燹失之,上使嗟悼。
夕,上使招余求本国所刊古诗本。行橐适有外王父所受后山诗六卷以进呈,则上使拱谢。 f
朱之蕃十分热忱地收集朝鲜文人诗作,得之如获至宝,多次与许筠讨论朝鲜诗文:
上使招余评本国人诗曰:“孤云诗似粗弱,李仁老、洪侃最好矣。李崇仁《呜呼岛》、金宗直《金刚日出》、鱼无迹《流民叹》最好。李达诗诸体,酷似大复,而家数不大也。卢守慎强力宏蕃,比弇州稍固执,而五律深得杜法。李穑诸诗,皆不逮浮碧楼作也。吾达夜燃烛看之,贵国诗大概响亮可贵矣。”因高咏李达漫浪歌,击节以赏。 g
从“海东文祖”崔致远起,一一评点朝鲜名家诗作,认可李仁老、洪侃等人的诗作水平,择取自己最为欣赏的几首朝鲜诗作进行评点。对于现世朝鲜文人的评价,则将他们与中朝诗人作比,李达比之何大复,卢守慎比之王世贞,充分肯定他们的水平,不次于中国名家。最终给予了朝鲜诗作“响亮可贵”的总评,展现出朱之蕃对朝鲜诗坛的清晰认识。在与许筠的数次交流中,朱之蕃不仅收集了许多朝鲜文人诗作,如许筠所书的“自孤云以下百二十四人诗八百三十篇”,掌握了许多第一手的朝鲜诗文资料,同时通过交谈,也加深了对朝鲜诗作的认识,为朝鲜诗作在中国的传播开拓了更广阔的渠道,也使得中国文人了解真实的朝鲜诗作成为可能。
交流是一种双向的互动。许氏家门能够受到中国文人的优待,正是因为他们家族对于中华文物的熟稔。朝鲜朝一直奉行“尊明事大”的政策,一应物什皆依明制,许筠因家族便利,能够更多地接触中国,对中国有深厚的感情。在担任远接使从事官的时候,有机会接触到明朝有名望的文人,许筠肯定不会放弃这种天赐的良机,因此,陪侍过程中时常向朱之蕃请教,朱之蕃也乐于解答其疑惑。
问学问文章功程。则曰:“吾辈少日妄喜王,陆之新音,到老看之,考亭训四子为第一义,可自求于此矣。章文则人人不可为李于鳞,先秦西京文、汉魏古诗、盛唐近体,虽不可不读,而苏长公诗文最切近易学也,吾亦以白传苏诗为法矣。”余问方今翰阁能诗者孰谁?曰:“南师仲、区大相、顾起元俱善矣,有兵部郞谢肇制诗,酷造大复之域矣。”h
朱之蕃作诗以前后七子为标杆,其诗学风范追步李攀龙、王世贞,但又对前后七子有所反思,不提倡一味复古。因此,在解答许筠疑问时就建议学诗各体都需涉猎,但仍须以白居易、苏轼诗风为基。朱之蕃是南京文人圈的重要人物,能够接触到当世一流文人,他回答许筠时所提的南师仲、区大相、顾起元都是江南名士,是领袖诗坛的风流人物。通过多次请教,朱之蕃将实时的明朝诗坛动态告知许筠,许筠从中掌握了中国诗坛动向,使得其对汉诗的创作与品鉴有了更为深广的理解。许筠本人十分推崇王世贞,而朱之蕃本人与王世贞十分熟稔,对王世贞其人其学有着较为清晰的认识,其所传达出的“王世贞”不仅少了多手信息传递导致的以讹传讹,更有许多仅限于朱之蕃与王世贞之间的交往秘闻。在朱之蕃的引介中,许筠得以观照到一个更为真实的王世贞,许筠也从王世贞的诗学理论中得到启发,逐步建立起他自己的诗学纲领。许筠特为推崇“后七子”中的李攀龙、王世贞,以盛唐诗歌为标的,崇尚盛唐雅正雄浑的诗风,认为晚唐诗虽精致委婉,但趋于卑琐纤靡,缺乏宏大的气势。这一切的认识都得益于朱之蕃,并对朝鲜诗坛产生深远影响。朝鲜朝前期,朝鲜诗坛尊崇江西诗风,是典型的崇宋派,作诗以义理见长,诗歌缺少神气灵韵,呆板生硬,纯粹是典故的堆积和结构形式的苦思,当时朝鲜文人创作诗歌只为呈才炫耀,阻碍了朝鲜汉诗的进一步发展。朱之蕃带来的这种新的诗学风尚,由许筠大力推扬,崇尚诗歌的神韵气度,以雅正雄浑为上,对朝鲜朝前期过度“尚宋”的诗风进行了有力的纠偏,拓展了朝鲜汉诗的发展路径,刺激了朝鲜诗坛的活力,使得朝鲜汉诗朝着多元健康的格局发展。
四、结语
朱许二人因出使而结缘,以文学为媒介共同谱写出了中朝文人友好交流的范例,在中朝文化交流史上具有重要的贡献。二人个人的交往具有重要的政治意义,有助于两国政治任务的更好完成,国与国的外事外交终究要落实到个人的往来应对上,朱许二人的身份地位符合国家定位,使得两国外交活动处于一种相对稳定的状态,不会因身份问题而产生龃龉。在交往过程当中,通过个人感情的培养更好地联络了国家感情,既彰显天朝上国的宽厚仁德,又突出藩属小邦的事大以诚,以诗赋外交的形式成为维系两国友好稳定关系的黏合剂。
从文学上看,朱许二人的文学往来可以视为一次“破冰之旅”,二人的诗文切磋代表了中朝两国诗坛的交流,对于双方来说都是一次有益的尝试。朱许二人关于诗文的交流与品鉴,互换了信息,达成了资源的优势共享。朝鲜汉文学的传播使得中华文人有了一双异域之眼去审视文学创作,一种新的视角自然能够促使文学内部的新变。朱之蕃和他所带来的关于王世贞等“前后七子”的文学资源,为朝鲜文坛提供了一种新的诗学范式,让发展相对滞后的朝鲜诗坛接受中国最时新的理论,汉文学发展进入新的篇章。二人的交流有利于借他山之石以攻玉,深化了两国的文学交流,也促进了双方文学理论批评与创作实践的共同发展。许筠对于朱之蕃所推崇的诗学范式的虚心接受为朝鲜文学发展打开新局面,朱之蕃对于许兰雪轩诗作的欣赏和推介是对朝鲜文学的肯定,而其评价诗歌时“况今天下一家,四海皆兄弟,俺与君俱落地为天子臣庶,讵可以生于中国自夸乎?近见贵国士大夫礼貌闲雅,文彩都秀,使入仕于天朝,则岂遽下于吾辈耶”i的论断,更是重新审视了中朝文学的关系,将自视为中国文学附庸的朝鲜文学抬升至同等地位,朝鲜文学借由朱之蕃之手以一种平等的姿态进入了中国文人的视线之中,加强了中朝两国文学的双向互动,为中朝文学各自的发展提供了新的动力。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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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陈康哲,文学硕士,内江师范学院文学院助教,研究方向:域外汉籍整理与研究。
编辑:康慧 E-mail :kanghuixx@sina.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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