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键词:宋宁刚诗歌写作精神性语言艺术
作为诗歌创作与诗歌评论两栖发展的青年学者,宋宁刚认为:诗是超越人生命所能企及的高度之外、诗神临照于写作者精神饱满的时刻,诗歌写作的心路过程往往是从情绪高涨走向凝神静美。a 透过《你的光》《小远与阿巴斯》等诗集,可见其简素高贵的诗歌精神和沉静洗练的诗美意志。从心的仰望到语言潜沉,简素与高贵构成宋宁刚诗歌美学的内质要素,沉静洗练更作为一种艺术理想观照参与了他诗歌体验的所有细节。尤其,宋宁刚对诗与思的开拓和处理,对诗歌纯粹性的持守和信任,在当下诗坛尤为可贵。
一、简净明畅的语言艺术
关于诗人,有两种概括:一为早慧、早熟的“天才”型,他们生而不凡,一生为诗,恰似兰波、狄兰·托马斯、顾城或海子;一为慢熟、生长的“后天”型,比如高适、艾略特、R.S.托马斯等。宋宁刚把自己归于后者,他自谦没有前者电光火石的天分,但十几岁学习写诗,因韩东等后朦胧诗人启蒙,从在南方求学时确立“直接、简单、明畅而又克制”的写作原则来看,他知己知诗,具备自我养育和自我成就的能力。历经尝试、渐已确立写作自信和诗学理路的宋宁刚说:“明畅是写作的道德'之一'。”故而,他的诗语表达直接明了、简素克制,同时不乏智性清明和简净明畅。总体而言,突出表现如下。
其一,以小诗为主,体式简约。宋宁刚的诗以小诗为主,近年渐有所得的“制令”诗,也是小诗的变体和升级。据笔者统计,诗集《你的光》《小远与阿巴斯》的诗作多在16行以内,占比80%以上,最短的诗《蜂蜜》仅两行18个字,《天空》也不过4行20个字,可谓充分展示了诗人的精简克制。应该说,以题领纲、分节独立、整体浑成的“制令”诗,代表了宋宁刚诗歌创作的初成和特色,比较不凡的有《夏雷前后》《夜》《山行》《灰色赋格》《碎光录》《秋的二题》等篇。这些诗相对纯熟,诗语清澈,诗境剔透,从字词择取、句节断顿、章节排列到意境构建上均体现了诗者的用心,是宋宁刚诗作中最闪亮的星辰之一。
其二,语言浅近,取材日常。首先,为自然而诗。诗人习惯借助自然物象的词汇入诗,诗集里出现概率最高的字眼是“天”“风”“山”“雨”“树”“夜”“星”“月”“水”“太阳”“林叶”“森林”“雪”“草木”等实物实景。诗是语言的“宗教”,宋宁刚为自然物象而诗,甚至一首诗只描写某一个景象,如《雨中的黑喜鹊》《十一月的风》《天空》《冬天》等纯粹物景之作,语言浅易通俗,言尽于字。其次,为动物而诗。诗人在诗里写了各种小生命,如“黑喜鹊”“蝉”“猫”“熊猫”“骆驼”“乌鸦”“蜗牛”等,这些小生命的加入大大增强了诗的趣味。又凭借对小动物毛发、趾爪、眼睛等细节的刻画增加了语言质感和语意层次,极大地丰富了诗歌空间。最后,为植物而诗。诗人描写了各种植物,像他会以《雨中的黑喜鹊》《海豚》《一只蚂蚁搅动的黄昏》《母鹿》《蝴蝶》《拱雪的猪》《猫》为题为动物而诗一样,诗人也以植物为题,为植物写诗,比如《牡丹》《竹子》《玉米》《白茅》等篇。宋宁刚为一切“自然之物”写诗,以心触摸,以笔描绘,以情体悟,这是他热爱生命,垂悯万物,对宇宙天地怀有一份赤子的宽宏和咏赞的初心。
括言之,宋宁刚的诗多取材生活,以简明朴素的语言写乌云落日、虫鸣鸟唱、孩童嬉闹等“光耀时刻”。对此,诗人臧棣说:“宁刚的诗写得很纯粹,这种纯粹又不同于纯诗的纯粹,它践行的是诗的一种古老的功能,通过言述内心的志向,来完成一种生命的自我教育。”b 然而,纯粹并非容易,安静也非轻松,因为写诗是诗人与自我的搏斗,通过自我质询以到达自我克服,是一种精神向度的自我完成。对此,诗人曾说:“写作者被诗照得通透、真实,生活被诗照得明彻、单纯。同样,通过被照明的自身和生活,我似乎也看到了些许来自诗的珍稀的光源。”
二、纯净透亮的天机诗趣
生命充满迷津,有天机有神灵的地方,就有诗。相比普通人,诗人更懂得如何领悟万境之妙,并用语言去书写记录它。对此,每个诗人又有各自的特别之处,宋宁刚的诗趣体现在天真的童趣、純美的情趣和清逸的禅趣等多个向度。
首先,天真的童趣。近年,宋宁刚先后出版了《你的光》(2017年)、《小远与阿巴斯》(2019年)、《写给孩子的诗》(2020年)。其中,《写给孩子的诗》受到包括树才、远子、王宜振等诸多诗人学者的关注。宋宁刚的儿童诗多从孩子的言行中直接提取记录,言语灵动逗人,富有童趣,且内涵丰富,机警幽默,读来朗朗上口,妙趣横生。对此,著名的儿童文学家安武林称:“宁刚的亲子诗令人耳目一新,它清新、活泼,别具一格。我喜欢这样干净、洗练、清澈的诗,它几乎是丰厚的生活底蕴和精湛的诗歌表达艺术的完美结合。富有童心,童趣,童情。”c
其次,纯美的情趣。宋宁刚的诗,有一个非常有趣的现象:他写的抒情诗很少,描写爱情的几乎没有,但关于情思、女性和情愫的并不缺失,比如《你来》《赛琳娜的三支歌》《雪后的芦苇》《致山庄女子》等。这些诗写得极深婉含蓄,如“羞怯的新妇想起昨夜失态/桃花散落一地”(《惊蛰之后》)、“而江北,你的溪流/无数的同心圆/向外扩散,掀起波浪”(《深水》),多以这样纯净优美的诗句一笔带过,清浅切近地记述,好像没有婉转深沉的情思意切似的。相对直接、明朗的有《母鹿》,“她坐在我近旁,诉说/自己的失恋,投入,忘我……/既难为情,又不忍打断。/她从未活得如现在这般真实/赤裸,竟有几分动人/叫我几乎有一种冲动,想去/拥抱她”,从此诗里我们明了,诗人之所以成为诗人的根祗——真和诚,我们也会被这样干净纯美的诗心打动,被这样原初美好的情思感染,或沉醉于这样唯美纯粹的痴念意趣中。
最后,清逸的禅趣。宋宁刚说他的诗多写于自己被照亮的时刻。他认为:“一个理想的诗人,应该总是活在悟当中。一个现实中的诗人,要尽可能地通过自身的修为和努力,走出迷的泥淖,尽可能地活在悟之中。这样,才可能看到大千之静美与微妙所在,诗是诗人的自我教养,是诗人在自我教养、自我修行之余的衍生品。”d因为诗歌本是诗人生命郁积或生命热情的一种释放,诗人悟力之大小决定着诗歌境界之高下。宋宁刚在哲学系读书多年,熏习感染,对人类及其存在多有思考,但直接表现在诗里的哲思理趣却很少,很多结合语境物象化为禅意。所以,禅诗在宋宁刚的诗中占有相当比重。
作为语言发问的方式,诗与思缺一不可,当“诗的自我只是通过自己的无明来照耀天上的灵性,诗从来不在语言的直观里显出自做的自形,诗只在自身中直接为自己求得一种无身”e,禅应运而生。探析宋宁刚的诗歌创作,可知他诗歌语境之内容和诗理意趣体现在儿童诗、制令诗和状物诗的创作背后诗人立心在先、立言在后的自省自律中。何况诗与思的融通完成,只能是一份自我与诗歌的天机独处,是诗人的际遇时刻,正是他们仰望在大地与天空之间,思考着大千世界的意义,人们才读懂了遥远星辰的开示。
三、神思流转的诗质精神
伟大的诗人把自己灵性的某部分寄寓在宇宙浩渺弘博的深处,当一种神韵灵力涌现,诗人便被诗所写,诗人自己最本质的诗化部分便同苍穹浩瀚、众生万物一起,在存在之维无穷开启。如同诗一样觉知众神闪耀,思不仅是对内在构成的超出,也从“无”的明澈中展开“有”的深意,因为艺术不仅是一门技艺,更是一种对内在灵性的训练。解读宋宁刚的诗,思想性是一个绕不过的路向,比如时间性、存在性、精神性。
第一,时间性。时间,无休止地流动,前不属于古人,后亦不属于来者。每个人的一生,都在这段“借住”里生活、思考,然后死去。或许,生活从不辜负任何人,但诗人拒绝成为“时间的平庸”。宋宁刚以一个哲人的锐利保持着思考的姿态和写作的自觉,持守在他一直以来高质量的诗学评论和诗歌写作里。或者说,对时间的敏感、对文字的信任和对自我的诚实是其成为一个诗者的核心要素。以时间为题的诗篇除《6月15日夜,法门寺》《年末的晴日》《三月之梦》《六月一日访朝天宫》《十一月的风》等,还有《八月》一篇如下:
漫长的犬吠声/挣脱/系缚它的绳索//主人提灯/巡视/安抚//秋夜/重归/虫鸣的静寂//犁铧翻过的田里/夜色/抚平沟壑
风声在林叶间传响/一片鼓掌拥抱的合奏/擦响秋哨
草窠间藏匿/黑亮的蟋蟀/头顶赫然白光的星
夜里的风/从敞开的窗进来/与睡梦中的人/撞一个满怀/悄然退去
黎明/送来/墙外的脚步
早起的行人/裤腿/被露水打湿
有时/风会蹑手蹑脚/穿堂而过
在夜里/或鲜有人迹的/午后
太阳/在吊嗓子的人/一声高似一声的唱练中/升起
作为对时间的切问和把握,《八月》截取秋夜从黎明到太阳升起这一时间段,通过描述主人、犬、虫、农人、耕牛、树、蟋蟀、星、行人、太阳、吊嗓子的人和物的细节表达情感,以微知著。尤其诗人反复写了具有多层隐喻意义的物象——风:自然时节之风、万物生长之风、社会迁变之风,并且风成为时间的显形和造化的承载,指向流动不拘、无从把握的精神实在。以诗境呈现在“安抚吠犬”“犁铧翻地”“林叶传声”“草间蟋蟀”“早起行人的裤腿”“做早饭的烟囱”等于时间之流中倏然而逝、永不重复的细节中。更重要的是,这些细节相互绾成的“结”,不仅构成生活时间、记忆时间和文本时间的多重镜像关联,也喻指时间—空间、人—世界、永恒—现在、诗—思的多维逻辑关联。正如沈奇所言:“宁刚有些诗的'结',结得特别老到,不显山不显水,细读进去,喜然会心,那山高水远的景深所在,其潜隐于许多诗中的互文技法,得法而不炫技,颇见少年老成的心境与功力。”(《你的光》封底)总之破除一切人工形式,确切地把握隐藏在物质形式背后的时间实质,正是宋宁刚诗歌所追求的古雅之气和朴寂之美。
第二,存在性。卓越的诗歌似诗人生命话语内部斗争与祈祷在轮回之渊中飞闪而过的鸥鸟,它直面精神的可能和生存的暗夜,它超越时间与历史的鸿沟,穿越我们破碎的尘世和沉重的肉体,向上飞升。宋宁刚诗歌旨在对存在的逼問与回答,《八月》《雷前雨后》《夜》《山行》《葬礼之后》《一只蚂蚁搅动的黄昏》等都围绕这个主题。《雷前雨后》对存在时间线上的所谓前后、早晚、晨夜、来回等概念进行思辨与消解,《葬礼之后》“早晨/埋葬死者的人们/扛着掀回来//许多人家的烟囱里/做早饭的炊烟/刚刚升起”,表达诗人对生死轮回与无常的体验,一种对世界周而复始运行中众生之累的悲悯和观照。不过,与诗相比,宋宁刚认为,生活更有诗性,所以存在、诗性才是他真正在意的,他曾说:“诗是生活的提纯、自我的修正、生命品质的保证——如果不是生命品质本身的话。”
第三,精神性。诗歌作为生命与存在的共相展示,它的本体方式是语言,主体所应展露的则是诗人的灵魂。事实上宋宁刚诗歌的精神维度不是“向前”,而是“向上”,即对精神性的关注和抒写,才是宋宁刚穿过哲学而入文学的发愿与初衷,正如他对诗歌所持的敬畏、虔诚和野心。证据在其早年诗作《梵高之死》中:“迎着一片金黄/你走向麦地/走向大地的心脏/——大地承受成熟的收割之痛/你承受燃烧的清醒之苦。”诗中对画家梵高进行刻画,写他将死亡对准自己,把绚烂的画作、热烈的麦子留给众人。相较而读,此诗比《八月》“安抚”“静寂”“抚平”“悄然退去”的平静幽淡要激烈昂奋,也不同于《山行》中山物“照临”“静立”“梦境”“喧响”“颤动”“长起”的和煦安然,它写得更撕心裂肺,更显精神的震颤激荡。可见,一首好诗总是同时具有“最永久的普遍”和“最内在的亲切”。
根本来讲,精神与自然之间,始终存在着一种难以消除的对立性关系,宋宁刚通过消解主客地位,使主体消弭存活于自然之中,以无我之精神,使“我”被自然万物包围、融合,以诗呈现他对现实世界的一种“直观把握”,并“将这种直观把握加以深刻化、表象化、假定化,体现人的最终本质的世界……被视为超越现实世界的本然的'存在',也是一种形而上学的世界”f 。因而,很多时候,诗赋予物象以精神乃至宗教的意味,诗人有意让我们从客观世界的实践主体、行为主体的直接反应关系中超脱出来,返回一种自由的、静观的态度,以一种深沉的爱心面对人间世界的真执。
最后,宋宁刚的诗看似平易的叙述之外,常有跳脱、跨越的转折,有极强的思想张力和精神质地,这得益于他独特的诗思,也是他多年沉浸在中西哲学中诸种思想集结所散发的灿烂星辉。而要理解和欣赏一件经过持久的煎熬和强烈的专注所创造出来的艺术品,我们必定需要付出更多的注意和更大的努力。宋宁刚诗里高扬着的人的精神与肉体、内在生命与外延生命的融合状态,正是他给予当下现实世界的诗美品质和艺术食粮。宋宁刚认为正是因为诗的不期而遇和惊喜邂逅,才使得生活没有那么难以忍受。一个人虽不可能时刻生活在诗里,但可以选择诗意的方式,至少保持诗性的人生观以偶尔住进诗的光里,便是“诗意的栖居”。
基金项目:陕西省区域人才项目“当代陕西作家经典研究”;陕西省教育人文社科专项“新世纪陕西诗歌研究”(21JK0109);商洛文化暨贾平凹研究中心项目“媒介与生产”:陕西诗歌研究(21SLWH04)”的阶段性成果
作者:熊英琴,商洛学院人文学院讲师,研究方向:当代诗学。
编辑:康慧E-mail :kanghuixx@sina.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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