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键词:《蒹葭》 经典解读 无我之境 虚幻彼在
《诗经》作为中国诗歌的源头,每一首诗的解读都可以形成一条长长的河流。《蒹葭》是《诗经·秦风》中的一首,关于《蒹葭》的解读亦如是。
一、关于《蒹葭》的经典解读
《诗经》作为“五经”“六经”“十三经”之一,在二千五百余年的历史长河中,对于其的研究与解读汗牛充栋,并形成了一种专门学问“诗经学”。“诗经学”从春秋彰始,有三个重要阶段,即汉唐经学、宋元义理、清代考据。当然,《诗经》也同样吸引了众多的现当代学者的研究兴趣,他们用现代研究理念指导,形成了不同的研究思路和研究成果。《蒹葭》作为《诗经》名篇,在不同的研究时期也有不同的解读。
(一)讽刺说 “讽刺说”出现得最早。如《诗序》中云:“《蒹葭》,刺襄公也,未能用周礼,将无以固其国焉。”a东汉郑玄观点与此同,其《诗笺》云:“秦处周之旧土,其人被周之德教日久矣。今襄公新为诸侯,未习周之礼法,故国人未服焉”,且指出诗中所追慕的“伊人”乃是“知周礼之贤人”b。此说一直延续到清朝魏源,其在《诗古微》中说:“襄公初有歧西之地……不以周道变戎俗,反以戎俗变周民,如苍苍之葭,遇霜而黄。”c今人苏东天在其《诗经辨义》中阐析说:“‘在水一方’的所谓‘伊人’(那个贤人),隐喻周王朝礼制。如果逆周礼而治国,那就‘道阻且长’‘且跻’‘且右’,意思是走不通、治不好的。如果顺从周礼,那就‘宛在水中央’‘水中坻’‘水中沚’,意思是治国有希望。” d
(二)招贤说 元代,出现将“伊人”解作隐者之说。朱公迁 《诗经疏义会通》卷六《秦风·蒹葭》云:“所谓伊人,虽不知其所指,然味其词,有敬慕之意而无亵慢之情,则必指賢人之肥遁者,惜不知其何人耳。旧说以为未能用周礼者非是。”清代,这一说法得到继承发展,方玉润《诗经原始》卷七将此诗作惋惜招隐者而不可得之解,“盖秦处周地,不能用周礼。周之贤臣遗老,隐处水滨,不肯出仕。诗人惜之,托为招隐,作此见志”,训解折中了古注与朱公迁之说。e对方玉润影响很大的另外一位清代著名《诗经》研究专家姚际恒在其《诗经通论》中也认为“伊人”即“贤人”,《蒹葭》“此自是贤人隐居水滨,而人慕而思见之诗” f。
(三)爱情说 而现代最流行的观点是认为《蒹葭》乃是一首爱情诗,是一首怀念恋人的诗。这一观点的主要兴起是五四运动之后,很多学者提出了反对微言大义的解诗方式,崇尚爱情恋歌说。五四运动学生领袖之一、著名学者傅斯年在其《诗经讲义稿》中认为“此亦相爱者之词”g。其后,孙作云指出《诗经·国风》之中歌咏男女恋爱之诗多与水边有所关联。h林庚、冯沅君在《中国历代诗歌选》中认为:“这是寻访意中人而无所遇的诗。”i余冠英《诗经选》认为:“这篇似是爱情诗。”! 0王守谦、金秀珍在《诗经评注》中认为:“这首诗是写一个男子(或女子)思慕他(她)所爱的人而难于亲近的爱情诗。”而程俊英、蒋见元在《诗经注析》中认为:“这是一首描写思慕、追求意中人而不得的诗。”! 1 “我们认为是情诗,是从诗中那种难与人言的思慕情致而推测之”! 2。
(四)祭歌说 另外还有人认为《蒹葭》乃是描写一种风俗“人祭”,写的是一种古老的陋俗——以女祭河,是“河伯娶妇”的最早原型。安徽大学文学院的吴从祥教授认为,《蒹葭》是巫在水边祭祀渭水神时所唱的祭歌。! 3华南师范大学文学院的学生宋育卓也认为“祭歌说”相对更有可信性一些。一方面,先秦时期人们对鬼神的敬畏和祭祀被放在极高的位置,另一方面,中国古代的传统,水之滨往往是祭祀之处。! 4
二、关于《蒹葭》的自我言说
所有对诗歌的解读只不过是每个时代的人为自己的言说寻找的机会。其实,诗歌的解读本身是一件很残忍的事,是对诗歌的肢解与扼杀。诗是不可以被解释的,当我们读完一首诗的那一刹那,那些打动我们的东西才是真正的“诗质”。“诗质”只可意会而不可言传。可是,作为一名新时代的《诗经》爱好者,亦想有一个自我言说的机会,并且还妄想把那一刹那感动自己的“诗质”挖掘出来,表述出来。所以,只好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继续做这原本就很残忍的事。
(一)“有我”的“无我之境” “意境”是我国古典文论中一个独特的概念。早在刘勰的《文心雕龙》和钟嵘的《诗品》里已见端倪,而在托名王昌龄的《诗格》一书中则直接使用了“意境”的概念:诗有三境,一曰物境,一曰情境,一曰意境。虽“意境”只为诗境三境中之一境,而其所谓三境实是后来所谓“意境创造”的三个层次。严羽的《沧浪诗话》提出了“兴趣说”,把意境理论推进了一大步,而到了王国维的《人间词话》则是发展到了集大成。从而使“有意境”成了我国古典诗歌创作的最高追求。意境理论的不断丰富与发展的确为我国古典诗歌的创作提供了一种理论指导,然而,理性的总结总是在一定的创作基础之上。其实在中国诗歌的创作之初,“意境”的创造就已经是诗人们不自觉的追求。《诗经》是我国最古老的一部诗集,其中的《蒹葭》篇应该算是最有“意境”的一篇。王国维说:“《蒹葭》一篇,最得风人深致。晏同叔之‘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意颇近之。但一洒落,一悲壮耳。”! 5
所谓“意境”要讲究情景交融,虚实相生,具有无穷的韵味。秦风向以粗犷豪壮而著称,然而《蒹葭》一首却创造了一种缥缈空灵,柔婉缠绵,充满江南水气的意境:那是一个清冷的初秋的早晨,也许天刚刚破晓,尽染秋霜的芦苇遥遥望去一片苍茫,而“我”要追求的那个伊人却在更加茫茫的烟水之外。也许太阳慢慢升起来了,苇叶上满是融化的露水,湿漉漉的,让人更觉凄凉。太阳继续升高了,残存的露水在阳光的照耀下熠熠发着光。雾也许已经渐渐地散了,时间在慢慢地流逝,从“为霜”到“未晞”再到“未已”的转变中流淌出的是中国传统文化中对“逝者如斯”的喟叹,而“溯洄从之……溯游从之”的回环往复、所谓伊人的缥缈不定则体现了中国传统的流动空间意识。然而,就在这时空的流转之中却有一种淡淡的感伤的情感在弥漫,如那苍茫的烟火弥漫出了时间与空间,从而使整首诗的意境充满了一种朦胧苍凉感伤的格调,然而却又那么空灵,让人什么也抓不到。
王国维《人间词话》之于“意境”有“有我之境”“无我之境”之分。“有我之境”是“以我观物,故物皆著我之色彩”,“无我之境”乃是“以物观物,故不知何者为我,何者为物”,陶渊明“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元好问“寒波淡淡起,白鸟悠悠下”乃“无我之境”也。当然“无我之境”也并非真能做到“无我”,而只不过是做到了意与境浑然一体而已。即使是陶渊明的“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只一“悠然”已经是著我之色彩;而“寒波淡淡起,白鸟悠悠下”,只一“寒”字亦已著我之色彩。以此来看,《蒹葭》非是“以物观物”的“无我之境”,其中无有一个“我”在。恰恰相反,诗中有一个鲜明的主体“我”。“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溯洄从之,道阻且跻。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坻”,“溯洄从之,道阻且右。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址”。一遍遍的重复咏唱中都有一个鲜明的“我”,并且所谓的“苍苍”“凄凄”“采采”亦都著了“我”之色彩。中国很早就有诗画相通的观点,而到了王维则明确提出了“诗乃有声画,画乃无声诗”。《蒹葭》这首诗也可以形成一幅画,然而在这幅画中最鲜明的是在“苍苍”“凄凄”“采采”的芦苇丛中,在那茫茫的烟水之外的,那位缥缈不定、或隐或显的“伊人”,却没有追寻者的身影。有没有追寻者,谁是追寻者都不再重要,追寻者已经被淡化到了时空之外,就连时间与空间仿佛也已被淡化,那位“所谓伊人”超越了时间与空间的距离,就那么永远地吸引着人们,却又永远地在人们的可及之外,创造了一种真正的、彻彻底底的“无我之境”。
(二)虚幻的彼在 清人牛运震《诗志》认为:《蒹葭》是“《国风》中第一篇缥缈文字,极缠绵,极惝恍,纯是情,不是景;纯是窈远,不是悲壮。感慨情深,在悲秋怀人之外,可思不可言,萧疏旷远,情趣绝佳,《序》以为刺襄公不用周礼,失其义矣”! 6。其所谓“缥缈”不仅指诗歌意境的缥缈,而且指整首诗的模糊与不确定性。也正因其“缥缈”才使得历代的解读都具有了合理性。一般的人都以为朱熹只是一个道貌岸然的道学家,其实不然。朱熹也是一位具有诗性的诗人,他的一些小诗写得清婉可人,而他的一些诗评也是独具匠心。其在《诗集传》中就曾说过:“言秋水方盛之时,所谓彼人者,乃在水之一方,上下求之而皆不可得,然不知其何所指也。”! 7其一句“然不知其何所指也”说得够聪明、也够老实,只有真正懂诗的人才能说得出。因为清朝的黄中松在其《诗疑辨证》亦曾说过:“细玩‘所谓’二字,意中人难向人说,而‘在水一方’亦想象之词。若有一定之方,即是人迹可到,何以上下求之而不得哉?诗人之旨甚远,固执而求之,抑又远矣。”! 8因而,《蒹葭》一诗到底是何所旨,“伊人”一词到底是何所指,确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之事,“诗无达诂”乃是真理。
现代人一般都以为《蒹葭》一诗乃是一首恋情诗,是追怀自己心目中恋人的诗歌。如前面提到的傅斯年、孙作云、余冠英、邓荃、林庚、冯沅君等都是如此观点。我们知道一般的民歌恋情诗表达情感都比较直接具体,而这首《蒹葭》则不同,写得含蓄而朦胧,根本没有具体的事件与场景,甚至连主人公的性别也是不明了的,到底是女追男还是男追女,也是不明晰的。一般来说,人们都把“伊人”理解为一位美丽温婉的女子,但那只不过是传统的心理惯性罢了,就是黄中松的那句话“诗人之旨甚远,固执求之抑又远矣”。而博闻强识的钱锺书先生则认为《蒹葭》一诗乃是企慕的象征。那到底是在企慕什么?这又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之事。
而笔者认为生命之于人,之所以不同于动物,大概是因为人的生命是分为此在与彼在的。此在即是我们现世的日常生活状态,我们吃喝拉撒睡,我们聚散离合、苦乐悲欢,我们在这个世俗的世界里纷纷扰扰、蚁蚁而碌,所有的这些形成了我们此在的生命存在。然而,仅仅只有此在的生命是不健全的,是残缺的。我们还需要彼在的召唤以及对彼在的向往与追寻,那是对此在生命的一种提升与救赎。佛教把人的生命分为此岸与彼岸,《金刚经》里有一个著名的偈子:“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由此可见佛教精神是虚幻了此岸而直指向了彼岸。然而,我们的民族是一个没有宗教信仰的民族,虽然我们的祖先曾对巫术、对祖宗、对图腾都有过虔诚的崇拜,但那都是实用功利的,算不上真正的宗教信仰。因而,《诗经》中的《蒹葭》篇,从这属于我们祖先真正原本的民族心理映射里,我们就能明显得感受到这一点。那所谓的“伊人”,他或隐或显,是那么缥缈朦胧,那即是我们的祖先对于彼在生命的一种想象与追求。虽然,在整首诗里“此在”已经被淡化,而只凸显了“彼在”,但实际上“彼在”业已被虚幻掉了,而不像佛教思想中那被肯定、具象的彼岸。“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溯洄从之,道阻且跻。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坻”。“溯洄从之,道阻且右。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址”。反反复复的咏唱,艰难无比的追寻,但那“伊人”却是遥不可及的,远在时间与空间之外,只不过是一个美丽而残酷的诱惑罢了。
ab阮元校刻: 《毛诗正义》(卷六),《十三经注疏》,中华书局1980 年版,第 372 页,第 372 页。
c 〔清〕魏源:《诗古微》(中编之四,《续修四库全书》77册),上海古籍出版社1995年版,第200页。
d 苏东天:《诗经辨义》,浙江古籍出版社1992年版,第176页。
e 〔日〕大野圭介,张永平:《〈蒹葭〉再考——求女与求贤的类推》,《汉籍与汉学》2018年第2期,第19页。
f 〔清〕姚际恒:《诗经通论》(卷七,《续修四库全书》62册),上海古籍出版社1995年版,第100页。
g 傅斯年:《诗经讲义稿》,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4年版,第68页。
h 孙作云:《诗经恋歌发微》(原文载《文学遗产》增刊,1957年第5期),《诗经与周代社会研究》,中華书局1966 年版,第314页。
i 林庚,冯沅君:《中国历代诗歌选》,人民文学出版社 1964年版,第25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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k 王守谦,金秀珍:《诗经评注》,东北师范大学出版社1989年版,第327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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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 吴从祥:《〈蒹葭〉本义探微》,《河北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9年第1期,第56页。
n 宋育卓:《秦风中的异类:〈蒹葭〉题旨辨考》, 《文学教育(上)》2019年第1期,第65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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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 郎镝:《初中语文教材中〈诗经〉选文摭谈》,《中国教育报》2019年9月23日第11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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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 者: 李霞,文学硕士,北京联合大学生物化学工程学院副研究员,研究方向:中国古代文学。
编 辑: 康慧 E-mail: kanghuixx@sina.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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