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键词:鲁迅 《好的故事》 绝望与希望
鲁迅曾说,《野草》 中的作品“大半是废弛的地狱边沿的惨白色小花”a,那么《好的故事》定是这些小花中称得上美丽的一朵。鲁迅用自己的反抗哲学,在绝望中与现实作抗争,孤独而执拗,现实的黑暗令他痛苦、压抑、彷徨,但支撑他走下去的,是“还有声音常在前面催促我,叫唤我,使我息不下”b,那声音是鲁迅对美好生活的向往和坚持到底的决心。在《好的故事》 中,尽管是转瞬即逝的梦,但也是鲁迅彷徨在黑暗中看到的一丝短暂却珍贵的希望之光,尤其异于常人的,是其面对梦幻的理性与冷静。 《野草》 一直以来被认为是鲁迅哲学沉思的流露,接下来,我们从写作背景、内容梳理及哲学思考三个角度来解读这篇精巧的短文。
一、黑暗现实:万马齐喑究可哀
这篇文章创作于1925年1月28日,属于《野草》 全集中的中间段,此时的鲁迅,面对麻木愚昧的中国人民,面对满目疮痍的中华大地,孤独的灵魂忍受着内心的煎熬与矛盾。每每对鲁迅知人论世,我们总会联系起黑暗的现实,说多了有时却苍白了,感受不到是怎样的“黑暗”,也就难以设身处地地理解鲁迅的心情。此时处于北洋军阀统治的黑暗时期,中国政局动荡不安,段祺瑞政府把持北京政权后,中国陷入了五四运动之后最黑暗的时期。民主、自由再次被封建逆流和专制思想吞噬,国之不国,民不聊生,面对内忧与外患,民众们依然在“吃人的社会”里麻木度日。作为一个有着高度责任感与爱国激情的“战士”,怎能心安?如何能不痛苦?从此文前后的文章中可一窥鲁迅的心境。创作于1924年9月24日的 《影的告别》 中,“我不愿彷徨于明暗之间,我不如在黑暗里沉没”c的独白,道出了身为“历史中间物”d的无归宿感,也有黎明与黑暗所隐喻的在希望与绝望之间的彷徨。在作于1925年元旦的 《希望》 一文中,作者写道:“这以前,我的心也曾充满过血腥的歌声:血和铁,火焰和毒,恢复和报仇。而忽而这些都空虚了,但有时故意地填以没奈何的自欺的希望”e,那么,这“好的故事”是“没奈何的自欺的希望”吗?再从之后1925年3月2日写的《过客》 中,我们感受到了鲁迅内心深处宿命的召唤,让他不能休息,要继续走。
由此我们可以看出鲁迅此时矛盾的心情,他是厌恶并痛恨这黑暗的现实的,只是苦于找不到可以改变现实的路,或者说即使找到,也难以彻底的改变。
二、梦境易碎:泪滴春衫酒易醒
进入文章,我们进入的是一个昏暗、阴沉的夜间书房,瘦小的鲁迅靠在椅背上,手捏一本《初学记》,正闭目出神,灯火暗淡,烟雾缭绕,窗外鞭爆繁响。这是昏沉的夜,象征的是与下文美好梦境形成鲜明对比的昏暗现实。这一氛围的营造,既压抑又真实。接着,随着鲁迅蒙眬中的眼睛,我们“看见一个好的故事”。注意,这是鲁迅心底的声音,此时的鲁迅,不再是那副横眉冷对千夫指的严峻面孔,他仿佛就是我们可亲的长辈,给我们娓娓道来一个故事。钱理群老师在讲鲁迅时曾讲道:“鲁迅说,《野草》是他自己的,因此是最具有鲁迅个性、最属于鲁迅个人话语的一个作品,于是就成为我们去接近鲁迅灵魂的一个窗口,或者提供了一个途径,我们可以通过《野草》 去了解那些也许是更真实的鲁迅的思想”f。因此,读到这里,油然升起一种与鲁迅先生近距离对话的荣幸之感,读者与作家的灵魂对话也由此开始。
用鲁迅的话说,这故事是“美丽、幽雅、有趣”的,于是这梦便围绕一个“美”字徐徐展开了。作者一改往日写作手法的辛辣干脆,运用比喻、拟人、想象、动静结合等一系列景物描写手法,勾勒出一幅世外桃源。“许多美的人和美的事,错综起来像一天云锦,而且万颗奔星似的飞动着,同时又展开去,以至于无穷”,语言简练而又意境宏大,让我们好似真的从现实中抽离,到达这片乌托邦。把人和事比作云锦,也只有鲁迅一人了,用在这里,既符合梦境的朦胧之感,也有鲁迅别具一格的个性体现,极富写意的境界。描写之际仍不忘回顾故乡曾经的美好,故乡是鲁迅笔下少有的温情之所,在多部作品中都可见故乡给他留下的回忆以及他对故乡的怀念。在这一段描写河中倒影时,有意味深长之句“,诸影诸物,无不解散,而且摇动,扩大,互相融合;刚一融合,却又退缩,复近于原形”,看似在描写水影中的解散与复原,实则暗示象征现实中改革前进的艰难,退一步易、进一步难。除此以外,作者还在段末强调“:凡是我所经过的河,都是如此”,知道是这样便好,何必要说见到的都这样?这里体现的便是鲁迅的理性与冷静,曾经的改革是这样,现在的改革是这样,未来的也会是这样,以客观者的眼睛看待已经遇到的、将来可能遇到的困难与阻拦,既有身处其中的无奈,又有身出其外的理智。
在这梦的水中画里,“永是生动、永是展开,我看不见这一篇的结束”,这是多么让人向往的场景!美好、纯净、永恒。然而,请观察下一段里的美景,“河边枯柳树下的几株瘦削的一丈红”,原是描绘美景的,怎的兀自安上了“枯”和“瘦削”?恐怕是作者也知道那美好太不真实,或者这美也是很脆弱的罢。
但它终究是鲁迅《野草》 中少见的美好画面了,的确是寄寓了希望在里面的。“大红花一朵朵全被拉长了,这时是泼辣奔迸的红锦带。带织入狗中,狗织入白云中,白云织入村女中”,这样的交融与和谐,确实有几分在梦中的模糊色彩,也就自然地引出下文“現在我所见的故事清楚起来了”。接着再次出现鲁迅的重复式写法,此时的风景,是“美丽、幽雅、有趣,而且分明”,仍有那些“美的人和美的事”,与上文遥相呼应,如同深山中的回音,盘旋在人的耳际。这些美,作者“一一看见,一一知道”,或许这就是作者看到的未来生活?或许这就是这位暗夜里的思想者一人清醒的孤独发声?要做到“一一”,平日应当经常与他们“邂逅”吧,这是对新生活怎样的一种急迫期待?只有对朝思暮想的才会有这份熟悉与亲近吧,这不正是鲁迅行走在绝望中看到的希望之光吗。所以他“就要凝视他们……”这与我们见到梦寐以求的事物是一样的,恨不得把它看个够,看得仔细分明。然而这时,“骤然一惊,睁开眼,云锦也已皱蹙,凌乱,仿佛有谁掷一块大石下河水中,水波陡然起立,将整篇的影子撕成片片了”,还没来得及追赶,这“碎影”也旋即消失了。镜头又回到鲁迅的书房,大梦初醒,一切回到现实,美好如泡沫散去,恰可谓“泪滴春衫酒易醒”,这份希望是这么的脆弱缥缈,现实是这样赤裸裸的冰冷昏沉,让人不禁一同扼腕、痛惜、无奈。鲁迅也按捺不住,直接道出了心声,“我真爱这一篇好的故事”,“我总记得见过这一篇好的故事”,是啊,留存这样的希望在心底,绝望的抗战又有何畏惧呢。
除却对内容的剖析,我们不能忽略这篇文章中鲁迅的语言艺术之美,钱理群教授曾说:“鲁迅的语言,以现代白话文为主,又有机融入了中国古语、外来语与方言的成分,就把中国汉语的表意和抒情的功能发挥到了极致,同时又以极具个性化的不拘成规的创造,为提高现代汉语的表现力开创了许多新的可能性”g。在本文的写景片段,我们便可窥见一斑。
全文表达优美,语言精练,娓娓道来,结构前后呼应,紧凑完整,以“好的故事”为中心展开,脉络清晰,表面的美好与隐含的忧虑交织,主题含蓄深远。
三、生命哲学:心事浩茫连广宇
鲁迅曾经向一位《语丝》同人说过,他的哲学都包括在《野草》里面。h因此,我们有必要从文章中品味一番作者寄寓的哲学思考。
鲁迅在《希望》一文中引用裴多菲“绝望之于虚妄,正与希望相同”,表达自己的虚无主义哲学和对绝望、希望的态度,在虚无中苦苦挣扎,在绝望中孤独前行,这是《野草》的整体思想和气质。从《秋夜》中带有分裂特征的“我”i,到《影的告别》中“我不如在黑暗里沉没”的彷徨,终于在沉重与压抑中出现了《好的故事》,带来了希望的微光,这正是本篇解读文章的标题由来,这是《野草》里“绝望中的希望”,也是鲁迅的内心里“绝望中的希望”,是给予读者一份期冀的梦的片段,也是支撑鲁迅坚持抗争的信念,由此我们可以感受到魯迅坚定的革命决心。
然而,此文与普通的寄托美好希望的文章不同的地方在于,作者意识到了这美好是脆弱的、虚幻的,他向往之,但并不耽溺于之,他用理性、客观的视角观察着这一切。他明白美好亦是虚无,借这一切的破碎、消失,他在思考人生的孜孜追求到底有何意义,他对生命理想存在着怀疑审视,带着其“否定式”的思维方式,这许是受西方存在主义哲学大师尼采悲剧精神的影响,但更多的是来源于鲁迅自己的生命体验,他经历的失望、他看到的不堪、他作为“历史中间物”的特殊角色,让他不能成为一个理想主义者。他为世人预设了一个美好的世界,但他又跳出其外,这或许就是我们经常想要透过鲁迅的眼睛看待现实的原因罢。
四、结语
研究鲁迅,是绝望或是希望可能都不重要,因为它们自是虚无,然而当我们能够明白鲁迅为何绝望、如何在绝望中走下去,我们或许会更理解鲁迅“民族魂”之誉是名副其实。鲁迅既是历史的,又有现代性,他是民族的受难者、历史的负荷者、时代的思想者,他用黑暗里的眼睛唤醒无数沉睡中的人,也用犀利的笔触缔造了20世纪的中国民族性格。张承志先生曾说:“当人们四顾先哲,发现他们大都暧昧时,就纷纷转回鲁迅寻求解释”j。里尔克也曾在一首诗中说,“每当时代想最终总结自己的价值时,这个人总会生还”,那么鲁迅,应该就是“这个人”不错了。
a 鲁迅:《二心集〈野草〉英文译本序》,上海文艺出版社1932年版,第208—209页。
b 鲁迅:《野草·过客》,人民文学出版社1979年版,第27—33页。
c 鲁迅:《野草·影的告别》,人民文学出版社1979年版,第4—5页。
d 鲁迅:《坟·写在〈坟〉后面》,北京联合出版公司2014年版,第222页。
e 鲁迅:《野草·希望》,人民文学出版社1979年版,第16—18页。
f 钱理群:《漫话鲁迅》,陆挺、徐宏主编:《人文通识讲演录·文学卷》(二),文化艺术出版社2007年版,第60页。
g 钱理群:《说说说不尽的鲁迅》,《文学教育(上)》2012年第1期。
h章衣萍:《古庙杂谈(五)》,京报副刊1925年3月31日。
i 张洁宇:《审视,并被审视——作为鲁迅“自画像”的〈野草〉》,《文艺研究》2011年第12期。
j 张承志:《鲁迅路口》,祝勇主编:《中国散文双年展》,云南人民出版社2004年版,第3—11页。
作 者: 杨洁瑜,北京大学中国语言文学系本科生。
编 辑:康慧 E-mail: kanghuixx@sina.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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