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键词：曹操与关羽 恩遇 义 离合
《三国演义》合宋元以降的民间讲史、戏剧，以陈寿、裴松之等人的著录及引述的史料为框架，并循朱熹及宋元话本以来“尊刘贬曹”的历史观，批判曹操“挟天子以令诸侯”的奸诡，极力歌颂董承、伏完、马腾等人欲“诛国贼兴汉室”的爱国忠君的行为，同时同情落难皇室汉献帝的悲惨境遇，并以刘备集团为刘汉的延续。关羽，作为刘备集团的核心，与曹操集团势同水火。
关羽，早年与张飞一起追随破落皇族刘备，好读《春秋》，具有浓重的儒将风范。曹操，在乱世之中展现了卓越的军事政治才能，迅速崛起成为实力雄厚的诸侯。他迎汉献帝迁都许县，实际上掌握了最高话语权。
后来，曹操在徐州击败刘备，关羽所驻守的下邳被攻陷，曹操爱惜关羽，派张辽说降关羽，关羽屯土山约三事：降汉不降曹；善待刘备两夫人；得知刘备下落当即前往。而后，关羽成为曹军的客将，曹操厚待关羽。关羽心中甚是感激，但在得知刘备所在之后，他终与刘备相会，而后曹操在赤壁战败，败走华容，关羽因旧恩而放走了他。
关、曹二人，处于敌我阵营，终其二人平生，却与对方保持着亦敌亦友的互动关系。
一
曹操，在小说中被塑造为一个“治世之能臣，乱世之奸雄”的形象。在能臣与奸雄中，奸雄占主流，也就是说从罗贯中的时代到现在，“奸雄”便成为曹操的盖棺定论。“奸雄”在曹操身上是一个有机整体，不过由于思维定式，在“奸”和“雄”中，罗氏更加突出前者，这种情况在《三国志平话》等话本中也曾出现。
小说中的曹操形象，是一个复杂矛盾的形象，而且还是变化的、成长的形象。当人们将注意力集中于曹操裹挟汉献帝的诡诈时，往往容易忽略曹操“克定祸乱”的鸿业。他最初是平定黄巾之乱的“官军”，按正统观来看，是平乱的将帅之一，而关羽这时也在刘备军中，与“官军”站在反黄巾军的同一条战线上。
传统的价值判断是重道德而轻功利的，“奸”其实是对曹操无德的批判，羅氏批判其奸诈狠毒地方的同时，在功利的一面也写了他的“雄”。青年曹操是刺杀董卓的策划者、参与者，此时的他仍以儒家“修齐治平”的理想为己任。群臣面对董卓弄权，哭声一片。只有曹操，大笑说道：“满朝公卿，夜哭到明，明哭到夜，还能哭死董卓否？”a说完，他主动请缨去刺杀董卓。在董卓耳目遍布的白色恐怖时期，曹操不惧其淫威，笑谈“刺董”，不仅表现他儒家“杀身成仁”的胆识，更有他对汉室的赤胆热忱。刺杀董卓失利后，他逃回陈留募兵，顽强地发檄文讨董，各地诸侯响应，在众诸侯无心为国锄奸时，他孤军讨董。其间，关羽与刘备也随公孙瓒参与反董。关、曹二人第一次互动正以此为契机。
可见，曹操早年怀揣“报国杀敌”的志向，这是与关羽共通的，关羽好读《春秋》，也是主张精忠报国的。
“千军易得，一将难求”，优秀的人才队伍对于战争而言至关重要。曹操对待人才采取“唯才是举”的政策，大凡有一技之长，就能在其麾下安身立命。曹操以为任人唯亲对实现理想社会毫无裨益，非常时期需要非常之策——任人唯贤。为了笼络人才，曹操探索出一系列与人才的相处良方：对待优秀人才，曹操不仅在礼遇上予以厚待，而且他能做到因材施用，“主鬻爵、臣卖力”的唯才是举吸引了大批优秀人才的投奔，曹操本身智勇双全，但在与人才沟通时，总能顾及他们的意见和感受，善于任用和采纳他们的建议。而袁氏兄弟也正失策于此。于是，仅在曹操陈留起兵时期和兖州时期，郭嘉、程昱、典韦等人便纷纷加入，这些人大多都成为曹军后来的骨干力量。
曹操还从敌对方阵营策反了如张辽、徐晃、贾诩等人。曹操在对待敌对方阵营的人才方面也非常大度，他不计前嫌。就如贾诩，他曾经在张绣麾下做谋士，宛城一战，曹操的长子曹昂、侄子曹安民、爱将典韦相继丧命，但曹操不计前嫌，对他委以重任，后来贾诩在曹操征马超时积极献策，在曹丕时期做了曹魏的太尉。
关羽的武艺绝伦逸群，身上透出一股心高气傲，是对自己才能极为自负的人物。在十八路诸侯讨董时，他请缨对阵华雄，却因其马弓手的卑微地位被袁术为首的诸侯呵斥，只有曹操看到他身上的将才，为之斟酒，给予了极大礼遇。这是二人第一次互动，关羽十分感遇曹操，便有了日后短暂“降曹”的心理基础。
二
诚然，关、曹二人在建功报国的理想上有着共同的思想基础，不过二人在实现理想的道路上则有大相径庭的道路取向，这注定他们的互动仅在恩遇，在深层理念中必然因道路的不同而殊途异路。
专制社会的正统观，一言以蔽之，就是臣民以皇帝和皇权为中心，尊皇帝为“君父”，并且对“君父”保持绝对忠诚，对王朝绝对尊崇，但凡与皇帝和朝廷相悖的，就被视为叛逆。
作为胆识过人的军事家、政治家，经过反董讨董之后，曹操收编几十万黄巾余党，这成为他横扫北方的基础。他采纳荀彧的策略，继续打出匡正汉室的大旗，率兵迎回汉献帝，并且迁都许县，“自此大权皆归于曹操，朝廷大务，先禀曹操，然后方奏天子”b。“挟天子以令诸侯”是曹氏大业的重要政策，但以正统观念来看，这毫无疑问是逆贼奸臣的行为，而收编黄巾，在文人看来也无异于与贼为伍。为此曹操就必然要承担“托名汉相，实为汉贼”c的骂名。
关羽则是小说中专制社会的维护者，他忠于刘氏王朝，刘备在他心中就是正统的代表。曹操与汉献帝在许田围猎时，献帝数次射鹿，但都未射中。曹操从献帝手中拿过天子专用的弓箭，一箭射中了一只鹿，群臣都认为是天子射中的，都呼“万岁”，曹操策马挡着汉献帝，接受呼声。关羽非常愤怒，想射死曹操，却被刘备阻止，事后，关羽还问刘备：“操贼欺君罔上，我欲杀之，为国除害，兄何止我？”d这是关、曹的一次负面性的互动，关羽一类深受忠君爱国思想浸染的人，无法容忍篡夺权威的曹操，在关羽眼中，此时的曹操不再是有志青年，而是董卓一类的奸佞。
《孟子·告子上》曰：“生，我所欲也，义，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生而取义者也。”“生”是人的原始欲望的体现，在儒家的思想观念下，这种原始欲望被压抑到底层，“义”作为维系社会稳定的伦常规范则成为表层。
关羽深受这种观念的影响，崇尚忠贞，讲求义气，恪守伦理纲常，他从未激发自己的原始欲望，始终将其保持在最底层的意识中。关羽常被小说置于忠义的矛盾之中，华容道放曹如此，屯土山约三事也如此，只有在进退维谷的境况下，才能使之“置之死而后生”，才能达到“时穷节乃现”。“降曹”后，曹操将他和刘备两夫人的住处安排在一起时，他“秉烛于户外，自夜达旦”，又“分一宅为两院”e。关羽在平日即用道德、伦理来规范自己，在君臣、家国大事上，更是表现得一身正气。
对于曹操而言，正统观念是一个矛盾：一方面，他也怀着创造儒家式社会的理想，极赞叹关羽身上表现出来的凛然气骨；另一方面，他认为关羽所严守的伦常也正是关羽无法摆脱的窠臼。在达成理想的道路上，曹操选择不顾一切。在刺董失败后的逃亡过程中，曹操受到父亲的好友吕伯奢的热心款待，但由于多疑，曹操杀了吕伯奢一家。事后，他毫无愧疚之心，说“宁教我负天下人，休教天下人负我”f，这非常形象地展现了曹操多疑、残忍的一面。征袁术时，由于粮草紧缺，曹操令粮官王垕改小斛放粮，引起士卒的不满。于是，曹操诬陷王垕“故行小斛，盗窃官粮，谨按军法”，杀之以稳军心。g诸如此类的事件，让人们对曹操留下奸诈阴险的印象。
所以，在关羽眼中，曹操是“后必为患”的奸佞，曾想杀之以正纲常，可是在汜水关斩华雄、屯土山约三事后，曹操却又成为关羽的恩人。
三
曹操多次表现出对关羽的赞赏和喜爱，他“素爱云长武艺人才”。他给予关羽非同寻常的厚遇，其意就是与刘备进行恩遇竞争，他在功名利禄上极尽所能，但关羽始终与之离心离德。
面对恩主曹操，关羽非常感激。他虽身处富贵，但美女珠玉不足以动其心、高官厚禄不足以移其志，他的全身心都关注着生死未卜的结拜兄弟。无论曹操送战袍，还是赠宝马，关羽念念不忘的仍是“皇叔旧恩”“兄长下落”。关羽越不动心，曹操就越是佩服他，就越想收服他。
为了回报曹操的恩遇，也为了离开曹操时减少心理负担，关羽在救援白马、延津时斩杀颜良、文丑二将，而后封藏了曹操赏赐的金银布帛、美女官印，“挂印封金而去”，护送两位嫂夫人，快马离去。
曹操尊重关羽的选择，他知道关羽早有离去之意，也没有暗害之，而是在诸将面前极力嘉奖关羽的为人。他成全关羽的选择，诸将皆欲追斩关羽，他非但没有派兵拦截，而是亲自去赠送盘缠和锦袍。关羽对此也有愧：“吾非欲沿途杀人，奈事不得已也。曹公知之，必以我为负恩之人矣。”h
关羽回到刘备集团后，多次在战场上与曹操集团兵戎相见。赤壁战后，曹操带领少数兵将逃至华容道时，遇到关羽领兵阻拦。关羽看到曹军人困马乏，心生不忍，忆起曹操当日收留自己的事情，顿生恻隐之心，放走曹军。他忆起五关六将之事，与曹操的恩义尚在，他也无法忘怀兄弟之义、君臣之义，愿成为“义”的殉难者。这是关、曹之间最后一次积极的互动。
纵观关、曹之间的互动，曹操在潜意识里喜爱、敬畏关羽，关羽既视曹操为恩主、友人，更难忘怀曹操是“国贼”，在伦常道德上二人立场相悖。二人虽然志向相投，但利害关系上各有所需：曹操更喜爱关羽高超的武艺，关羽也有对曹操恩遇的感激，但立场的悖离注定了二人在行动上的分道扬镳。
四
不同的理念终究无法产生共鸣。
曹操在与关羽第一次照会时，便赞叹关羽的勇气，在大小战役中，他为关羽的勇力所折服，又深深叹服于关羽矢志不渝的信念。从这一方面看，曹操既看重军事上能为将帅的关羽，更看重道德上能为楷模的关羽。这是出于曹操本身也具备关羽身上的儒家思想，所以在看到关羽的忠义时，便激起了他潜意识中的儒家思想，但小说中的曹操仍是一个“奸雄”，虽“雄”，更“奸”。
从关羽的角度来看，他是儒家大“义”的代表人。在小说中，他更是人化的忠义，他怀抱“上报国家，下安黎庶”的理想，首先与刘备有兄弟之义，而后与汉室有君臣之义，他始终以这两层大义作为行动的标杆。曹操虽然给他提供了施展才华的平台，给予他极大的恩义，他却更惦念对刘备的忠义。不过，他還是感念于曹操的恩义，恩义与忠义产生冲突时，他想“玉碎”以“全义”，于是“华容放曹”，正是“孔曰成仁、孟曰取义”式的人物。
在《三国演义》中，关羽是神坛上正义的形象，曹操则是早已从史书中走下神坛的奸贼，正所谓“汉贼不两立”，在古人朴素唯物观里，对立的事物是难以统一的。
af罗贯中：《三国演义》（第四回），人民文学出版社 2005年版，第34页，第37页。
b 罗贯中：《三国演义》（第十回），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119页。
c 罗贯中：《三国演义》（第三十二回），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265页。
d 罗贯中：《三国演义》（第二十回），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173页。
e 罗贯中：《三国演义》（第二十五回），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214页。
g 罗贯中：《三国演义》（第十七回），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151页。
h 罗贯中：《三国演义》（第二十七回），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233页。
参考文献：
[1]罗贯中.三国演义[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
作 者： 陈立琛 ，山西师范大学文学院在读本科生，研究方向：中国古代文学。
编 辑： 康慧 E-mail： kanghuixx@sina.com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