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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识满天下,知音唯二人

时间:2023/11/9 作者: 名作欣赏·评论版 热度: 12511
摘 要:苏轼的《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记梦》 和陆游的《钗头凤》 都是宋代词史上有名的爱情绝唱。二人虽然年代相差近九十年,却有相似的情愫和表达,可谓跨世知音。这样的现象,可以从苏、陆二人相同的情感追求来阐释;从词史演变的方面来看,则是文体范式和词学观念共同作用的结果。

  关键词:苏轼《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记梦》 陆游《钗头凤》 相似

  苏轼和陆游都是我国文学史上著名的文人。苏轼开创了豪放词风,其词意境开阔,超脱奔放,如“老夫聊发少年狂,左牵黄,右擎苍。锦帽貂裘,千骑卷平冈”。陆游的诗雄浑悲壮,洋溢着强烈的爱国主义热情,如“夜阑卧听风吹雨,铁马冰河入梦来”。二人的大多数作品给我们展示的都是硬朗的热血男儿形象,然而,英豪丈夫心中也有解不开的儿女情长,“无情未必真豪杰,只是未到伤心处”。苏轼的《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记梦》 和陆游的《钗头凤》 都向人们倾诉了一个凄绝动人的爱情悲剧,哀婉缠绵,且两首词中存在着不少共同之处,让人连累比照。本文欲在对这两首词对比分析的基础上,探讨二人相同的词学观念,从中考察宋代詞学观念的发展。

  一、生命哀歌,情蕴相同

  苏轼的《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记梦》是苏轼为悼念亡妻王弗所作。王弗十六岁便与苏轼成婚,她聪明沉静,务实能干,“才华过人的诗人和一个平实精明的女人一起生活之时,往往是显得富有智慧的不是那个诗人丈夫,而是那个平实精明的妻子”a。 苏轼年轻时,初入仕途,尚显得不够成熟老练,作为妻子的王弗给了他许多忠言箴劝。“苏东坡把人人当好人,但是太太则有知人之明……她又警告丈夫要提防那些过于坦白直率的泛泛之交,要提防丈夫认为‘天下无坏人的大前提之下所照顾的那些朋友”b。 苏轼和王弗的结合,有着深厚的感情基础,在生活上二人相辅相成,他们是爱人,更是知己。治平二年(1064),王弗去世,苏轼在《亡妻墓志铭》 中写道:“见轼读书,终日不去。”颇有红袖添香夜伴读的味道,也足可见二人琴瑟和谐,伉俪情深。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苏轼在密州任上写下了这首词。此时,距离王弗去世已经整整十年,而这十年光阴丝毫没有冲淡词人的一片深情,反而愈深愈浓。苏轼并不是时时刻刻惦念着故人,只是这一份思念已经无比沉重。而这十年间,苏轼因反对王安石变法,接连被贬,仕途不顺。到达密州这个穷乡僻壤之后,政务的琐碎,生活的困苦,内心的孤寂,让他如何不倍加思念自己那聪慧明理的贤内助。想着亡妻的坟茔远在眉州,孤身一人独卧九泉,她又该是何等凄凉。长久郁结在心的悲叹,从心底瞬时迸发而出,字字血泪,唱出了一首生命的哀歌。绝望的天人永隔,沉痛的相思之苦,凄婉哀绝之情让人扼腕叹息。

  陆游的《钗头凤》 为谁而做,历来有很大争议。宋人陈鹄《耆旧续闻》卷十中记载:“余弱冠客会稽,游许氏园,见壁间有陆放翁题词,云:‘红酥手,黄縢酒,满城春色宫墙柳。东风恶,欢情薄,一怀愁绪,几年离索,错、错、错。春如旧,人空瘦,泪痕红浥鲛绡透。桃花落,闲池阁,山盟虽在,锦书难托,莫、莫、莫。笔势飘逸,书于沈氏园。辛未三月题。放翁先室内琴瑟甚和,然不当母夫人意,因出之。夫妇之情,实不忍离。后适南班士名某,家有园馆之胜。务观一日至园中,去妇闻之,遣遗黄封酒果馔,通殷勤。公感其情,为赋此词。”另外,刘克庄《后村诗话》 续集卷二和周密《齐东野语》 卷一种也有相关的记载,故可以确定《钗头凤》 是陆游为前妻唐婉所做。《钗头凤》 虽然不是生死之别,但倾诉了另一个动人的生命哀歌。陆游年轻时娶表妹唐婉为妻,二人鹣鲽情深,比翼连枝。

  他们都喜爱并擅长诗词歌赋,有着一致的内心追求。但是因为各种原因,陆母不喜欢唐婉,所以威逼二人各自另行嫁娶,使得一对有情人从此天各一方。十年后的一天,陆游在沈园春游时与唐婉不期而遇,唐婉特地给陆游送去美酒佳肴。眼前人依旧是心上人,但是眼前人已非枕边人,陆游多年的思念之苦,离恨之痛,顿时破喉而出。“山盟虽在,锦书难托”,曾经的山盟海誓清晰地在耳边回响,但是一切早已物是人非,昔日的温情成了往后一生的痛楚,至死仍悲哀“尚余一恨无人会”。“莫、莫、莫”,“错、错、错”,长长的哀叹,却是言犹未尽、意犹未了、情犹未终。

  两首词一个讲述死别,一个讲述生离,都真切地诉说着自身的恋情故事“,用触及灵魂的自白剖析自己,诉说着属于他们的关于爱的失意与伤痛”c,并且用对爱的执着和痴迷,强化着自身的生命哀歌,其情蕴内涵是完全相同的。

  二、情真意切,格调略同

  (一)白描手法的运用

  白描手法的运用是《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记梦》最大的特点,看似不事雕琢,却字字发自肺腑,让人动容。“十年生死两茫茫”,开篇便点出夫妻离别时间已经有十年之久,“茫茫”极尽生死隔绝,音容渺茫之态,正如黛玉葬花时的那句“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不思量,自难忘”,简单六个字充满了张力,却让人感受到沉重的哀愁,思念已是深深刻在心底。“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苏轼设想和亡妻再见面的场景,或许二人再见面也不一定认识了,自己现在尘土满面,两鬓如霜,早已不是当年意气风发的苏轼了。如今苏轼仕途屡屡受挫,数次被贬,身心俱疲。而这样的设想本身就说明了日常里对亡妻的思念之深,这也为下片的夜有所梦提供了现实依据和心理基础。梦中二人再见,确是相对无言,只剩下热泪纵横。正如《雨霖铃》中“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当久别重逢,惟有千行泪才最能替代平日的哀愁,此时无声胜有声。整首词用最平常、质朴的语言却承载着最苦痛的形象,最沉重、最煎熬的情感。

  前人评价陆游《钗头凤》一词曾说:“无一字不天成。”所谓“天成”即自然流露、毫不掩饰。陆游在《文章》一诗中也提到自己的创作观:“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钗头凤》中写景言情,字字真切自然,毫无凿斧之痕。“春如旧,人空瘦,泪痕红浥鲛绡透”,再次相逢,春景依旧,只见当年的可人儿憔悴消瘦,二人相对,念及往事,泪水翻涌。这里词人用了白描的手法,描写唐婉容颜憔悴,手帕湿透,细致地描写她的形象细节,实则是要委婉地道出二人彼此的相思深重、伤心欲绝。简简单单六十个字,却是一下一下敲出了词人痛苦的思念,字字血、声声泪。

  (二)对比手法的运用

  《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记梦》中主要用到了时间对比和空间对比。“小轩窗,正梳妆”,这设想的场景,自是来源于曾经熟悉的场景。十多年前,每日都能见到妻子对镜梳妆的模样,她是那样知书达理,聪慧可人,每日读书时,她都会陪伴在侧,偶有遗忘,也会及时提醒。往日的画面还历历在目,回看现实,却是佳人已去,孑然一身。词人巧妙地运用时间对比,真切地表达了对亡妻的思念之情。相思成苦,因思成梦。“夜来幽梦忽还乡, 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在梦里,看到爱妻在窗前梳妆,亲切如昨,仿佛又回到了往日的幸福时光。相逢的喜悦无以言表,所有的思念都化在了滚滚热泪里。“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梦醒后突然发现,往后余生,相逢只能在梦中实现,真相见是此生无望了,梦里的喜悦自是加重了此时的绝望。词中运用空间对比,分别描写梦前思念、梦中相逢、梦醒三个阶段,从虚处落笔,而这也是苏轼这首词高于前人悼亡诗的地方,前人写悼亡大多落入睹物思人的俗套,苏轼却能另辟蹊径,将梦境与现实结合,使整个词笼罩在一种亦真亦幻的意境中,充满艺术魅力。

  《钗头凤》里则是用到了细节对比。上片写“满城春色宫墙柳”,满城都弥漫着春天的气息,绿意盎然。下片却写“桃花落,闲池阁”,园内却是桃花凋落,池塘干涸,一片萧条之景,两处矛盾的对比,极尽重逢时刻两位主人公的彻骨哀伤,满园的生机顿时凋敝殆尽。“东风恶,欢情薄”,东风吹得猛烈,二人重逢的欢喜之情却是那么单薄。多年离索的愁绪,压抑的思念,在见到人时,顿时铺天盖地地席卷而来。“山盟虽在,锦书难托”,清晰的誓言回荡在耳畔,明明两情相悦,明明深情依旧,却无法诉说,一切都已物是人非。

  两首词采用了不同的对比手法,却道出了相同的沉重之思。只是《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记梦》由于时间对比和空间对比跨度大,在整个词的意境上看,会比《钗头凤》更显开阔、辽远。

  (三)典型细节的选取

  在《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记梦》中,苏轼选取了“小轩窗,正梳妆”这一生活细节来抒情。临窗梳妆这个王弗生前美艳动人的场面,词人借助梦境的虚幻,选取这个生活细节,也是展现夫妻二人十多年的恩爱生活,普通中孕育着温馨,平淡中饱含深情。

  在《钗头凤》中,陆游选取了一个最富有代表性和特征性的情事细节——“红酥手,黄縢酒”,词人借对唐婉红润白嫩的手的描写,来衬托她仪容的婉丽。同时,因为曾经的执手话语,那手间的温润细腻,自是最熟悉的,如今睹物怀旧,欲语泪先流。而她手里的手帕早已经被泪水湿透,这一个细节亦见伤心之甚。

  三、含蓄蕴藉,追求趋同

  王弗对于苏轼来说,是此生相知相爱的发妻,唐婉对于陆游来说,是此生山盟海誓的前妻。这样的情感对于词人来说,是弥足珍贵且庄重的。自晚唐五代以来,词一直被视为“小道”“艳科”。文人墨客只是以写诗的余力来填词,写成之后“随亦自扫其迹,曰谑浪游戏而已”。词在宋初文人的心中,不能与“载道”“言志”的诗歌等量齐观。但是苏轼和陆游两位大家,却不约而同地选择了词这一体式,来抒发这一份庄重的思念之情,这就值得人们引起重视,笔者欲从文体范式、词学观念两个方面加以探讨。

  (一)文体范式

  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说:“词之为体,要眇宜修,能言诗之所不能言,而不能尽言诗之所能言。诗之境阔,词之言长。”d词体的抒情特色正在于其精微幽深的内在之美,含蓄蕴藉,适于人们抒发内心最私密的情感。爱妻念妻之情,必以情发之,缠绵婉转。词言诗不到达之处,低回要眇正符合一往情深的悲痛之情的抒发。所以说,苏、陆二人的情感需要正好与词体抒写要眇之情的功能相契合。

  (二)詞学观念

  龙榆生先生在《两宋词风转变论》 中写道:“两宋词风,至东坡为第三转变。其特点则在破除狭隘之观念,与音律之束缚,使内容突趋丰富,体势益见恢张。刘辰翁所称:‘词至东坡,倾荡磊落,如诗如文,如天地奇观。”e

  苏轼继柳永之后,对词体进行了大刀阔斧的改革,革新了晚唐五代以来浮靡的诗风,给词注入了新鲜的血液和生命力,最终突破了词为“艳科”的传统格局,提高了词品,提升了词的文学地位,使词从音乐的附属品转变为一种独立的抒情体式,使词与诗并列而无愧色。苏轼首先在理论上破除了诗尊词卑的观念,他认为诗词同源,诗与词虽有外在形式上的差别,但他们的艺术本质和表现功能都是一致的。其次,为了使词能够真正在美学地位上与诗并驾齐驱,苏轼还提出了词需“自是一家”的创作主张,扩大词的表现功能,抒发自我的真实性情和人生感受。在《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记梦》中,苏轼是要抒发肝肠寸断的亡妻之情,他突破传统,不仅选用了词来抒情,而且因情选韵,选择了发声响亮的江阳韵,将悲痛凄苦之情唱得格外深挚动人,这正是苏轼词学观念的实践,也是他对于词的发展来说最大的贡献。

  相比苏轼诗词一体,以诗为词的词学观念,陆游的词学观则会稍显复杂。陆游六十五岁时,曾为《长短句序》:“雅正之乐微,乃有郑、卫之音。……千余年后乃有倚声制辞起于唐之季世,则其变愈薄,可胜叹哉!余少时汨于世俗,颇有所为,晚而悔之。然渔歌菱唱,犹不能止。今绝笔已数年,念旧作终不可掩,因书其首。”宁宗嘉定十三年(1220),其子陆遹作《渭南文集·跋》,记载陆游曾嘱咐过:“‘剑南乃诗家事,不可施于文。故别名‘渭南。如《入蜀记》 《牡丹谱》、乐府词,本当别行,而异时或至散失,宜用庐陵所刊欧阳公集例,附于集后。”这两段记述,充分表现了陆游对词作自相矛盾的心理,他既表现出了对词体的喜好和对自己词作不忍割舍的感情,又违心地自贬词作,认为“渔歌菱唱”不能和诗文并列,只能附于集后,这就表明陆游的词学观念是保守且自相矛盾的。

  陆游《跋东坡〈七夕词〉后》云:“昔人作七夕词,率不免有珠珑绮疏惜别之意,惟东坡此篇,居然是星汉上语;歌之曲终,觉天风海雨逼人。学诗者当以是求之。”陆游亦以为苏词:“非不能歌,但豪放,不喜剪裁以就声律耳。”陆游摒弃“珠珑绮疏”之词,欣赏苏词的豪放超逸,以为“学诗者当以是求之”,可见,陆游是以衡量诗的眼光来评价词的。陆游对诗的看法是“悲愤积于中而无言,始发为诗”,他认为作诗应抒发个人真实情感,作诗者学习苏轼的豪放超逸,实则要学习苏词对自我真性情的抒发,至少,这表明陆游其实是肯定词与诗一样,都应该抒发个人的真实性情和人生感受。而陆游这样的词学观念也可以在他所作的情词中得到验证。陆游存词一百四十四首,其中描写两性之情的情词有四十首,大于三分之一,也可以说,词体在陆游手中已是其“缘情”词体观的贯彻和实践。并且,陆游的情词中描写的多是自身的情感经历,抒发的是自己在一生跌宕起伏、精彩丰富的情感历程中,所感受到的悲欢喜乐。由此看,虽然陆游对词体外在表现出矛盾的态度,但是他在抒发个人私密的情感体验时,他更倾向于选择词这一要眇宜修的体式。

  ab林语堂:《苏东坡传》,张振玉译,湖南文艺出版社2016年版,第56页,第57页。

  c 高利华:《义山无题诗和放翁沈园诗绎说》,《文学遗产》2002年第3期,第63页。

  d 王国维:《人间词话》,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年版,第56页。

  e 龙榆生:《龙榆生词学论文集》,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年版,第243页。

  参考文献:

  [1] 龙榆生.龙榆生词学论文集[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

  [2]王国维.人间词话[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

  [3] 林语堂.苏东坡传[M].张振玉译.长沙:湖南文艺出版社,2016.

  [4] 高利华.义山无题诗和放翁沈园诗绎说[J].文学遗产,2002(3).

  作 者: 章哲,绍兴文理学院人文学院2017级在读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国古代文学。

  编 辑:赵红玉 E-mail: zhaohongyu69@126.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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