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键词：王熙凤 婚姻角色 一夫一妻多妾制 现代意义
《红楼梦》 里的王熙凤被普遍认为是一位“嘴甜心苦，两面三刀”“上头笑着，脚底下就使绊子”“明是一盆火，暗是一把刀”的坏女人，其中害死尤二姐一节是招至此骂名的主要原因之一。在我国古代封建制度和夫妻制度下，王熙凤的做法真的就是违背三从四德的吗？王熙凤是否真的不是一个合格的妻子和母亲呢？笔者将与大家探讨王熙凤所作所为中不得已的一面以及她的做法对我国现代婚姻制度以及女权主义发挥的作用。
一、特殊时代背景中的不得已
我国古代的婚姻制度并非大家想象中的那样是“三妻四妾”的一夫多妻制，而是“一夫一妻多姬妾”制，而且妻与妾之间的差异并不是一般认为的正房与偏房的区别。在古代讲“毋为妾为妻”就是说，妾没有资格扶正为妻，有妾无妻的男人，仍是未婚的，比如贾宝玉在未曾娶親时，王夫人可以为其选择中意的人放入房中做妾，在婚配制度层面贾宝玉仍然处于未婚状态。而嫡妻死了，丈夫哪怕姬妾满室，也是无妻的鳏夫。《礼记》中这样写道：“妾合买者，以其贱同公物也。”《唐律疏议》明确规定：“妾乃贱流”，“妾通买卖”，“以妾及客女为妻，徒一年半”。用现在的话说，谁要是把小妾扶正就要双双进劳改队劳改一年半最后还得分开。可见唐宋时期妾的地位极其低下，同样是与丈夫共枕、为丈夫生育儿女，妾的身份只不过是买来的物品。到了清代虽然没有唐宋时那么严格，但妾的地位并没有太大的改善，直到民国这种情况仍然十分严重，比如现代电视剧《大宅门》中，白景琦娶香秀时为什么那么大阻力？因为白景琦要“娶”的是“七奶奶”，而不是“纳”“姨奶奶”，这一娶一纳正可谓“差之毫厘，谬以千里”。
《红楼梦》 中从赵姨娘这个角色里也可窥见一斑。在《红楼梦》第二十回“王熙凤正言弹妒意，林黛玉俏语谑娇音”中，贾环因赖钱之事被赵姨娘责骂，正好被王熙凤听见，就隔窗说道：“大正月又怎么了？环兄弟小孩子家，一半点儿错了，你只教导他，说这些淡话作什么！凭他怎么去，还有太太老爷管他呢，就大口啐他！他现是主子，不好了，横竖有教导他的人，与你什么相干！环兄弟，出来，跟我顽去。”王熙凤论辈分要矮赵姨娘一辈，她能有此话证明赵姨娘的地位是很低的，不过是个上等奴才，她连教训自己亲生儿子的资格都没有。也许有的读者会认为那是王熙凤太厉害，赵姨娘怕她。那就错了，不是因为王熙凤厉害，是因为王熙凤说的符合封建礼制的“礼”，这可以在《脂砚斋重评红楼梦》里的侧批“想赵姨即不畏阿凤，亦无可回答”看出来，在那个时代里做妾的就是这样的身份和地位。还有在第六十回“茉莉粉替去蔷薇硝，玫瑰露引来茯苓霜”因蔷薇硝一事赵姨娘打了芳官，芳官口里有这样一句话“梅香拜把子——都是奴几”，“你打得起我么？你照照那模样儿再动手！我叫你打了去，我还活着！”芳官不过是贾府买来的小戏子，古代封建社会中，人是严格按照其所从事的职业而进行等级统治的，戏子属于下九流中的等级末端，可连她都认为自己比赵姨娘体面，可见赵姨娘身份之低下。
王熙凤为什么要大闹宁国府，还要费尽心机非要置尤二姐于死地呢？关键贾琏不是要纳个小妾，他是停妻再娶，尤二姐是以新二奶奶的身份和贾琏结亲的。一方面，《红楼梦》第六十五回中写道：“至次日五更天，一乘素轿，将二姐抬进来。各色香烛纸马并铺盖，以及酒饭，早已备得十分妥当。一时，贾琏素服坐了小轿而来，拜过天地，焚了纸马。”由此可见，贾琏和尤二姐是由贾珍、贾蓉父子做媒，经得尤氏母亲同意，有聘礼和嫁妆，最终迎娶、拜堂、洞房，严格按照封建礼制中嫁娶流程进行的。纳妾的流程则不需要这么复杂，比如贾琏平安州事成归来，贾赦欢喜就将房中秋桐与他为妾。另一方面，在第六十七回有这样一个情节，小厮们在二门上说长道短，话中提到了“新奶奶”，而并非二姨太或者是尤姨娘，这也就证实了贾琏并非纳妾。话传到了王熙凤耳中这件事已不是单纯的“吃醋拈酸”那么简单，而是王熙凤随时都可能成为像赵姨娘一样的奴才了，甚至她连赵姨娘都不如，因为贾琏一旦把尤二姐扶正，他绝不会留下王熙凤让自己提心吊胆的，这对于王熙凤来说是灭顶之灾。当今我们还可以利用法律和道德谴责来阻止此事的发生，可在那个时代里谁能替王熙凤做主呢？更何况王熙凤没有儿子，在古代讲究“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没有儿子就犯了“七出”的第一条，到了一定岁数，男子可以凭这条随时休妻。因此，王熙凤已经没有退路了，在当时的社会条件下她只能靠自己，为了维护自己的地位她不能坐以待毙。
二、王熙凤视角下的尤二姐
小说中尤二姐柔弱又老实，所以有人会说尤二姐断不会与王熙凤争正妻之位，况且无论是在入大观园之前还是之后，尤二姐都表现出把王熙凤视为知己，以礼相待。可这些是读者看到的，并不是王熙凤眼中的尤二姐，她有她的角色限制。读者可以在《红楼梦》正文里以旁观者的角度了解尤二姐，王熙凤所了解的尤二姐却不是这样。不妨站在王熙凤的角度分析她所面临的形势和尤二姐的为人。第一，贾琏已经把尤二姐按正妻来对待，这一点在上文已论证。在贾琏这里王熙凤已经完全处在下风了，地位岌岌可危。第二，尤二姐的长相在《红楼梦》第六十七回里可从见贾母的一段有所了解，贾母也承认“竟是个齐全的孩子，我看比你俊些”，这里的“你”指的就是王熙凤。尤二姐在长相上是超过王熙凤的，站在王熙凤的角度考虑，她已经失去了在贾琏那里再争回宠幸的条件。第三，尤二姐的姐夫是宁国府实际掌门贾珍，论门第不可能给谁做妾，她完全有资格做正房，这也是贾琏为什么不先把尤二姐以小妾的身份娶进贾府或包养，而是直接以新二奶奶的身份偷娶的原因。是偷娶而不是纳为小妾，这一事实同时也铁定将来要取代王熙凤。第四，尤二姐与贫寒的张华退掉婚约，然后委身于位高权重的姐夫，后来又自甘忍辱、没名没分地偷嫁给贾琏，等着有朝一日光明正大的当“二奶奶”。以上情形站在王熙凤的角度来看，尤二姐应该是个什么样的人？是个嫌贫爱富，水性杨花，又城府极深，和贾琏串通好谋夺自己地位的人。第五，也是最重要的一点，王熙凤膝下仅有一个女儿，如果尤二姐身怀有孕，一旦生下男孩，王熙凤更是全无退路。因此事情发展到这步，在那个妇女所遭遇的不平等制度时代背景下，生活在封建宗法关系中的王熙凤要维持自尊，她别无选择。无论尤二姐还是王熙凤，她们都是那个时代下封建礼制的牺牲品。
王熙凤得知贾琏在外面娶了尤二姐，第一反应是大张旗鼓地迎进府来，这一做法是非常聪明的，这样做不是为了装大度，而是出于私心，这是王熙凤巩固自己地位的一种权宜之计，这样迎进府，还见了贾母，等于坐实了尤二姐妾的身份，降低了对自己地位的威胁。笔者并不是赞成王熙凤的做法，只是全面分析人物性格，不要把这一切罪恶归结于人的本性，假如王熙凤有更好的办法维护自己的权益和自尊，她不会做出这样残忍的举动。大观园里上上下下多少人，细心去品味《红楼梦》 就会发现，王熙凤对老太太的好，对秦可卿、宝玉、宝钗、黛玉，甚至袭人、小红等人的好，都是发自内心的，因为那些人是她的家人，对她没有威胁。
三、王熙凤做法的现代意义
一方面，王熙凤的人物塑造是作者在推崇男女平等的思想。第十四回贾琏奉命和黛玉一道去打点林如海的后事，期间昭儿回来禀告王熙凤近期状况。凤姐先是“急忙命唤进来”让他禀告情况，可见对贾琏牵挂极了。回去后，她“细问一路平安信息”，又“连夜打点大毛衣服，和平儿亲自检点包裹”。生恐昭儿不尽心，又说“在外好生小心服侍，不要惹你二爷生气，时时劝他少吃酒”，怕贾琏拈花惹草，又嘱咐“别勾引他认得混帐老婆”。赶乱完了，天都快亮了。凤姐也只胡乱休息了一会儿便又去宁国府操持家务了。这里可以看出，凤姐不仅是巾帼英雄，也是贤良的妻子，时刻关心丈夫近况，不顾身体劳累亲自操劳丈夫的生活，希望他过得舒适安全。她主外的同时也能兼顾家内，这就区别出古代其他传统女性。
凤姐只有一女，贾琏曾经告诉薛蟠娶尤二姐之事，说等生儿子的意思就是指“凤姐无嗣”。而薛蟠的回答是“都是舍表妹之过”。如果说当时的社会没有生育男孩的女子是被大众唾弃的，那么薛蟠不知就里如此回答尚且情有可原。可原著中第五十五回凤姐小月了，原来是年事刚过而操劳才如此。而在第六十一回平儿提到了这次小月：“况且自己又三灾八难的，好容易怀了一个哥儿，到了六七个月还掉了。”可见，凤姐忙乱理家之中，也不曾耽误为贾琏生儿育女。平儿这一语也一下子刺中她柔弱的内心。王熙凤这个主子在听了平儿这番话后，立马就微笑着表示任随平儿发放诸事。为贾府这个家，王熙凤操劳得也确实有些心力交瘁了。所以提出这个说法的贾琏是很让人寒心的，尤其是对于王熙凤来说。不可否认，王熙凤的确加重了贾府似大厦倾的悲剧，但在同时，她更是一位能够兼顾事业与家庭的能者，在封建大背景下试图与男人抗衡。
另一方面，王熙凤对尤二姐的行为能够推进现代婚姻制度的形式。首先王熙凤的性格按照曹雪芹的意图来看，其实就是“抗争”二字。王熙凤是一位具有现代解放女性思想的人，认为女子应该独立自强，应该在自己的家庭中与其他的成员尤其是丈夫拥有平等的权利。这种权利不仅仅是在地位上的平等，还应该是婚姻制度的对等，应该是“一夫一妻制”而非“一夫多妻制”或是“一夫一妻多妾制”。这种“一夫一妻制”符合现代婚姻制度，可见早在四百多年前的中国已经出现了现代婚姻制度的雏形。王熙凤人物的塑造是按照古时“泼妇”的形象来进行的，但在现在看来，这个所谓的“泼妇”不过就是为了丈夫能够专一顾家。她不符“妇道”的行为是为了能够争得自己应有的地位；斗争吵闹，事实上是为了挣脱封建制度的束缚。王熙凤在无法纵容贾琏有小妾的同时，她自己也是很守妇道的。她逼死贾瑞，除了表明她看不惯玩弄女性的男人，也表明王熙凤在骨子里是一位保守的大家出身的小姐，并非水性杨花，她的原则就是男性与女性在婚姻制度上的平等。很显然，贾琏并不是这样想的，正是因为贾琏与王熙凤在家庭方面的认知不同，导致了王熙凤死死地管住贾琏的行动和金钱，导致了贾琏对王熙凤渐渐的入骨之恨，也导致了他们从恩爱夫妻到婚姻破裂。
王熙凤坚硬的外壳背后，事实上是柔软的心肠，面对丈夫、女儿，面对这个小家庭，她所作所为问心无愧。她在坚持之中加以关爱，在原则背后加以用情。只可惜，时代不容这样一位女子的存在，即使做得再好，她的原则终究是与传统背道而驰，时代赋予她的悲剧也无可避免。越抗争，便越是走进深渊，也印证了判词中的“凡鸟偏从末世来”。
参考文献：
[1]曹雪芹. 红楼梦[M]. 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8.
[2]周汝昌. 红楼梦新证[M]. 北京：中华书局，2016.
[3]岳純之点校. 唐律疏议[M]. 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
[4]胡平生译注. 礼记[M]. 北京：中华书局，2017.
基金项目与致谢： 本论文是江西理工大学2019年度校级教学改革研究课题“汉语国际教育专业中华优秀传统文化创新教育模式探索”（编号XJG-2018-03）的阶段性成果；本论文和笔者的另一篇论文《觉醒者的呐喊》 （见《名作欣赏》评论版2018年第4期，总第607期）都是在江西理工大学华文教育研究中心王晓明博士的指导下完成的，特此表示感谢！
作 者： 张昊怡，江西理工大学外语外贸学院汉语国际教育专业2015级本科生。
编 辑： 康慧 E-mail： kanghuixx@sina.com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