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卡尔维诺《不存在的骑士》以中古时期的骑士罗曼史为背景,建构了传统的“崇父、审父”模式与现代的异化父子模式,他进行了一次父与子主题的跨时空实验,并生发出对整个西方文明的思考。
关键词:卡尔维诺 《不存在的骑士》 父子 身份认同 制度
父与子主题是文学中的永恒主题,这一主题有一大类的重心是在子辈的成长,通过子对父的想象与追寻,子辈探索自我的特性,确定自我认同。在《不存在的骑士》{1}中,卡尔维诺以现代理念重写了中古时期的骑士罗曼史,通过朗巴尔多和托里斯蒙多两个青年对父亲的想象与追寻,对父与子这一文学作品的永恒主题做了极富个性的艺术呈现,举重若轻,把严肃的思考寓于轻松诙谐的故事当中,提出现代人身份认同危机的问题,探索人类普遍的生存困境。
一、肉欲父亲:父性想象的幻灭
自母系氏族结束后,父权一直是社会发展的主要权威,“父与子”象征了社会中最主要的两个群体。而父性想象是指子辈对父亲形象的建构,这一认识过程始终处于变化之中。受传统崇父意识的影响,在成长初期子辈多倾向于将父亲形象崇高化,尤其是在生父缺位的情况下,这一现象更为普遍。但随着对父亲认识的深入,儿子逐渐发现了肉欲父亲——父亲形象的世俗化与丑恶面,转而背弃父亲,投入新的目标,原先的父性想象幻灭。《不存在的骑士》中,子辈借父性想象建立自我身份认同,而父性想象的幻灭则带来认同的失落。
朗巴尔多是典型的崇父型子辈形象,他对父亲的信仰融入到他对整个世界的观照中去。《圣经》中“父与子”立下契约,“子”通过顺从、宣扬“父”的神召,确立自我身份,并奉此身份为信仰。{2}我们在朗巴尔多身上可以看到这一传统模式的再现。朗巴尔多在自我介绍时总是反复提及父亲的身份,这是他崇父意识最直接的体现。此外,他遇到成年男性时下意识的美化倾向,随之产生的自然的崇拜,以及他对每一个盔甲人的天然好感和模仿他们的“动作”与“姿态”的欲望,这些本质上都是他崇父情结的间接表现。而托里斯蒙多由于生父的缺位,同时受崇父意识的影响,不可避免地陷入对父亲的虚无崇拜中去,他借助想象将父亲形象神圣化,踏上了寻找精神父亲的道路。但是,当儿子真正投入到父亲的生活环境中时,父亲角色的世俗面随即暴露出来,父子之间的对抗局面伴随着子辈力量的崛起而形成。朗巴尔多在军队中注意到了铠甲和羽盔掩护之下的蓬头垢面与枯瘦干瘪,托里斯蒙多在森林里发现骑士神圣虚名背后是肉体的病态与精神的放纵,父亲形象的崇高性被逐渐消解,其父性想象受到世俗现实的冲击,父亲形象的肉欲性逐渐暴露,导致了父性想象的幻灭。
但是,父性想象的幻灭使子辈陷入身份认同的失落的同时,也在无形中促成子辈的独立,并促进子辈建构新的身份认同。托里斯蒙多“背叛”圣杯骑士团(误以为其是生父)后,他直言不知他所要的是什么了。但是这种迷惑是短暂的,子辈很快找到了新的目标,并投入到对爱情的追逐中去。在这一过程中,他们找寻到了新的榜样,即精神之父。
二、精神父亲:成长中的儿子
儿子背离了生父,转而追随精神之父,这是子辈对父性想象的一次重构过程,同时也带来了成长的契机。在卡尔维诺的小说中,精神之父是引导子辈成长的某些父辈,也可指具有某种精神的人,他在子辈成长的过程中被视为榜样,受到子辈效仿、追崇,并促使子辈成长、独立,因此他成为子辈成长道路上的引路人。由于朗巴尔多和托里斯蒙多二人生父的“缺位”,阿季卢尔福和圣杯骑士团的存在弥补了他们父性权威失落的缺陷并引领着他们的成长。
子辈在成长道路上会根据引路人的社会角色和行为方式确定自我在社会中的位置,从而破除障碍,完成角色定位。父与子之间的互动,带给儿子成长的可能。在中世纪,基督教占据主导地位,此时父与子的关系被严格要求,形成一种互动式的父子关系。这种父与子的关系在小说中主要体现在两个方面:一是父亲机械地向儿子传授既有的规则;二是儿子通过观察、效仿父亲的行为完成自我定位。
父亲是既定秩序与规则的象征,儿子代表着变化与发展。父亲通过向儿子传授既有的规则,建构起父性权威。阿季卢尔福不断地向朗巴尔多传授军队里的规章制度,如报仇需要“向主管决斗、复仇、雪耻的监督处提出申请,申述你的理由”;不同级别的卫士有不同的职责,如军后勤部监察官需要“检查伙房”“掩埋阵亡者的尸首”;圣杯骑士团则将其内部规则虚无化与崇高化,并借此对外界施以影响,“逐渐涤除一切情欲,让圣杯的仁爱主宰自己”是圣杯骑士的基本准则。老者要求托里斯蒙多练习由此衍生的一系列规则,如用眼睛盯着叶子上的露水,“与那滴露水化为一体”;不迈动他的腿,“让腿被推动着走”。因此,这些规则也成为父权的象征。
在父权的主导下,儿子通过观察、效仿父亲的行为,建构自我身份。“观察”不仅仅是一种单纯的视知觉,更是社会交往的行为,是多重社会经验建构的过程。朗巴尔多始终在观察着阿季卢尔福,他“从山头上的一个掩体里探出头来,向他张望”,他用自己的眼睛搜寻白色铠甲,观看白甲骑士的日常计算。他不断地观察、询问并且学习,他以阿季卢尔福為榜样,并跟随他学习规章制度、体验军队工作。而托里斯蒙多穿越树林,找到了圣杯骑士团。他带着渴望身份被圣杯骑士团认可的信念,通过观察与询问认识圣杯骑士团,为加入圣杯骑士团而努力。他观察骑士的神游、击剑、行走,体验“将那些骑士送进神游状态的每一细微的征兆”。可见,观察与体验成为儿子学习的主要方式。
随着父子互动的增加,父子之间越发熟悉。子辈在这一过程中产生相对完善的自我意识与怀疑精神,而父子彼此各持的思想观念在这种互动中不断进行抗衡。在外界因素的干扰下,矛盾与冲突暴露出来——朗巴尔多爱上布拉达曼泰,父亲成为“情敌”;乡民奋起反抗圣杯骑士团,鉴于圣团骑士的凶狠与无道,托里斯蒙多背弃他们,转而帮助乡民反抗父权。
父与子隐喻着社会和文化发展进程中前代的权威与被统治的后代之间的交际模式,父亲向儿子传输自己的价值理念,儿子在与父亲的互动中成长,完成自我意识的建构,其主体性被不断强调,父子间的矛盾也日益突出。在时代变迁与战争冲击下,父子主题所体现的不仅仅是单纯的父与子之间代际沟通的不畅,更表现为不同代际之间社会意识、生存体验、思考模式等方面的不协调关系,因此出现了“异化父子”。
三、异化父子:制度下的父子
如果说子辈在肉欲与精神之间的抉择表现的是两代人之间的对立、矛盾和冲突,那么异化父子已不再局限于此,父亲在一定意义上已经演变为一种宽泛的社会性力量,包括通行的社会规范、意识形态和各种观念,而儿子代表着自我。父亲的功能逐渐从个人方面移至社会方面,转变为那些教导儿子们成为安分守己成员的各种机构、组织,这些组织和机构控制和支配着儿子们,传播一定的价值标准,使之成为遵循社会道德规范和服从意识形态的“合格”的社会成员。{3}
《不存在的骑士》中笼罩着一种“制度”的氛围。作者在篇首处提及“在这场经年不息的战争中,每个人的任何一句言语,任何一个举动,以至一切作为,别人都可以预料得到,每一场战斗,每一次拼杀,也总是按着那么些常规进行”。这些可预料的言行和战场上的常规指向文中反复出现的制度,如军队的规章制度、战场的规范要求、卫士的行为职责和圣杯骑士团的运行规则,如每一位军官都需要在国王阅兵时掀开头盔。士兵们在战场上需要严格按照事先设定好的行动以实现目标,以互相辱骂的方式对抗并依靠通译传递信息,捡东西以做物质交换成为比战争更大的争夺战。在圣杯骑士团中,骑士被要求涤除情欲,而森林周围的居民也必须定期交纳一定数量的物品。这些制度成为父性权威的具象化表现,而父亲也与这种制度融为一体。但是,小说中的制度不仅仅是一种行为规范,更是通过特定人群来向外扩张以强化其影响力。
卡尔维诺曾在《〈我们的祖先〉总序》中指出:“《不存在的骑士》对‘机构人提出批判。”所谓机构人,即“处于机构中的人”或“受困于制度的人”。“机构人”本身也成为一种制度,他们的言行作为一种潜在的规则影响着周围人。
阿季卢尔福是典型的“机构人”,他是军队中将种种规则执行得最完美的人,俨然成为一种“制度”。他对其他人也有着同样严苛的要求,“我严格听从调遣,你也这样做吧”。他的言行深刻地影响着观察与效仿他的朗巴尔多。同样的,圣杯骑士团也属于“机构人”,他们依据严格的条例行事,并要求外部世界遵循他们的规则。出于对父亲的信仰,托里斯蒙多跟随圣团学习其制度。但是相较于阿季卢尔福严谨完善的规则,圣杯骑士团的制度存在着极大的缺陷,他们的制度实质上是满足个人私欲的工具,因此,托里斯蒙多能够更及时地背弃父亲。
在小说中,制度的权威性通过父权得以建立,儿子借学习制度,效仿父亲的言行,完成自我身份的认同。因此,儿子对制度的合理性始终保持暧昧态度。朗巴尔多最初“从心底里否定”制度,他“把经验看得比教条重要”,但他同时又对“规则之外的东西”感到恐惧,因此,他仍遵守阿季卢尔福的规范要求。托里斯蒙多通过连续提问质疑父亲的言行,但他仍“努力学习和模仿”,他对此感到“厌恶”与“难以忍受”。处于制度之下的儿子一边自然地崇拜制度,一边又对其合理性产生怀疑。这种双重态度的出现一方面是由于儿子崇拜权威,渴望受其制约和保护;另一方面,作为个体的儿子渴望摆脱作为异己关系力量的父亲权威对自己从肉体到心灵的统治和压迫,从而获得自由,但是由于制度的力量十分强大,个体无法脱离社会制度而存在,只能处于屈从并依赖的地位。④这样,父与子之间便不可避免地产生了对立和冲突。
但卡尔维诺最终打破了父亲对儿子的桎梏。“理想之父”阿季盧尔福消失,被压抑着的朗巴尔多从制度中解脱出来,他得到了布拉达曼泰的爱情,并且完成了自我实现。托里斯蒙多主动对抗“丑恶之父”圣杯骑士团,摆脱制度对他的影响。子辈成功达成对父亲的一次反叛,由此实现了独立性的转变,并建构了新的自我身份认同,卡尔维诺借此达成了对父与子主题的一次重构,这是他轻逸书写的导向,也是他文学愿景的诉求。
在西方文学中,父与子主题的书写往往包含着身份认同的问题,尤其在精神文明逐渐衰落的当下,“精神危机”和“精神异化”已成为一种时代病,卡尔维诺借父与子主题的现代性重写寻求精神的返乡。《不存在的骑士》在沿袭“父与子”身份契约的经典模式下,不局限于两代人之间的矛盾与冲突,而是以之作为文学主题的隐性框架,把“自我身份认同”这一问题作为人类普遍困境的缩影,将父性想象与传统文化相结合,从中生发出对于整个西方文明的思考。
{1} 〔意〕伊塔洛·卡尔维诺:《不存在的骑士》,吴正仪译,译林出版社2012年版。本文所引文本均出自此版本,为行文简洁,不再另行作注。
{2} 张姝:《中西方文学中“父与子”主题比较研究》,辽宁大学2011学位论文。
{3}{4} 刘兮颖:《论索尔·贝娄长篇小说中隐喻的“父与子”主题》,《外国文学研究》2004年第3期,第61—68页,第172页。
参考文献:
[1] 伊塔洛·卡尔维诺.不存在的骑士[M].吴正仪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12.
[2] 张姝.中西方文学中“父与子”主题比较研究[D].辽宁大学,2011.
[3] 刘兮颖.论索尔·贝娄长篇小说中隐喻的“父与子”主题[J].外国文学研究,200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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