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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语”的痛苦

时间:2023/11/9 作者: 名作欣赏·评论版 热度: 10279
吴岱音

  摘 要:《牡丹亭》中的杜丽娘被视作“至情的化身”,前二十出作者着力表现了杜丽娘自我意识的觉醒过程。探究杜丽娘的自我醒悟过程,不仅有助于窥探她“情之所起”的缘由,亦可以此为镜,直面晚明时代女性话语权的丧失及其所带来的身心痛苦。

  关键词:杜丽娘 “失语” 自我意识

  一、引言

  《牡丹亭》全名《牡丹亭还魂记》,即《还魂记》,也称《还魂梦》或《牡丹亭梦》,是汤显祖的代表作之一。《牡丹亭》以杜丽娘和柳梦梅的爱情故事为主线,写杜丽娘因游园而伤春入梦,在梦中与柳梦梅幽会,梦醒之后思念成疾,为情而死的故事。虽然汤显祖讲的这个故事发生的时间假托在北宋,但实际上它所折射的正是作者生活的年代——晚明时期。封建伦理制度对妇女的压迫从未终止,无论是政治上、经济上,还是文化上、精神上,女性一概没有话语权,她们生为男性的附庸,主体意识缺失。但是,这并不意味着她们就甘心成为任人摆布的玩偶,她们同样有自己的追求、自己的反抗,尤其在爱情上。而杜丽娘恰恰是这些被压迫的女性奋起反抗的一个典型,因“情”而生,为“情”而亡。因此,从杜丽娘这一“至情化身”入手,探究其情感觉醒的过程,窥探其自我意识的发展,是把握汤显祖“至情论”内涵的重要途径。本文试从《牡丹亭》前二十出杜丽娘情感觉醒的过程出发,解析杜丽娘在这一过程中所遭遇的“失语”危机以及她为克服“失语”所付出的苦痛,亦可一窥晚明时期女性对封建纲常最决绝的抗争。

  二、情不知所起

  所谓的女性觉醒是女性对自身的一种肯定,是女性自我意识的解放。杜丽娘对柳梦梅有“情”,但这种“情”并没有完全脱离礼教的范围。对于男女两性之间的“发乎情,止乎礼义”,现代心理学家潘光旦有着精彩的阐释:“教男女于婚姻之外,对其他异性的人丝毫不发生与不表示爱慕的心思,是不可能的;但教他们在表示爱慕的时候,应当有相当的分寸,相当的限度,最好不要到达一个推车撞壁的境界,甚至于不到一个悬崖勒马的地步,是可能的。中国的性道德的观念,以至于一般的道德观念,至少在佛家上场以前,是不作诛心之论的。”{1}出身名门的杜丽娘,从小被养在深闺大院,犹如被困在笼里的金丝雀,生活安逸但精神空虚,她的爹娘将她视为掌上明珠,按照传统礼教精心培养她。他们将杜丽娘牢牢地“锁”在深闺之中,让她读书识字、明德知礼。这当中,杜丽娘的父亲——南安府太守杜宝扮演的就是一个封建家长的典型角色,他疼爱女儿,他对女儿同样上心,誓要把女儿培养成一个世人认可的“大家闺秀”:温柔、持重、达理。当他发现女儿白天睡觉,便禁不住开始“训女”:“适问春香,你白日眠睡,是何道理?假如刺绣余闲,有架上图书,可以寓目。他日到人家,知书知礼,父母光辉。这都是你娘亲失教也。”悲哀的是,作为女儿唯一可以接触到的男性,杜宝压根不了解女儿内心的苦闷,身为父亲,他处处彰显的是他专制家长般的权威,只要女儿的行为稍有偏差,逾越了“礼”的范畴,他就禁不住指责起来。杜丽娘“情”之火焰在蛰伏,虽被恶狠狠的礼教力量无情碾压,却始终没有消散。

  诚然,杜丽娘是理解父亲的,但理解并不等于妥协。表面上看,杜丽娘恪守着爹娘的教导,爹娘为她请来私塾老师,她也顺从地跟着老师学《诗经》。可谁料,正是《诗经》里的句子,让原本就有怀春之心的杜丽娘一触即发,发出了“关了的雎鸠,尚然有洲渚之兴,可以人而不如鸟乎”的感慨,可见,杜丽娘并没有因封建礼教制度的完全压迫而沦为一个“哑巴”,她想说话,想为自己争取话语权。迂腐的老师鼓吹“后妃之德”,她并不认同,喊出了“情”的呼唤。外表上的循规蹈矩代替不了骨子里与生俱来的情欲追求,她熟知丫鬟春香,春香却摸不透她的心思。春香无拘无束、大胆放纵——这是杜丽娘最想成就的自己。可惜出身无法选择,杜丽娘生来要被牢牢地关在闺房里,一言一行都必须合乎礼仪,她怎甘心?她将情欲的火焰“移植”在春香身上,对春香十分维护。因此当春香大胆与老师斗嘴时,作为小姐的杜丽娘象征性地用荆条打她,边打边骂,在老师面前像模像样地演了一场“教训丫鬟”的好戏。主仆二人配合得如此默契,把老师糊弄得团团转。倘若无情无欲,端庄的杜丽娘,会无理由地褪下这层礼教外衣吗?

  弗洛伊德理论认为,男性性征(male sexuality)是以菲勒斯为标志的,而女性性征的标志是缺失(lack),即女性缺乏性征上的标志物,也就缺乏话语的权利。春香能言杜丽娘所不能言,做她所不能做,某种程度上,给了杜丽娘精神以抚慰。杜丽娘是一个活生生的、有情有欲的女子,却错误地生活在这个时代、这个家庭,承受着这个年纪不该承受的苦痛。一个风华正茂的女子,还未来得及尝尝人间“情”之滋味,就早已被下了毒,丧失了自己的话语权。可是,她精神上并不“哑”,老师走了之后,一句“俺且问你那花园在那里”一针见血地撕毁了一切伪善虚假。

  清远道人评杜丽娘“情不知所起”,可事实上,“情”的萌生乃必然之势。杜丽娘今乃二八,正是春心萌动的时候,又因天性使然,她觉得自己是亲近自然、热爱自然的,无奈只能屈居深闺。此时的杜丽娘,对“情”的认识依然模模糊糊,心有所思但毫无具象,只是一个潜意识里的影子,尽管先前受到《关雎》诗句的影响,但对于她而言,“情”究竟是什么?无法言说。偶听后花园春色宜人,这一言语无疑是对杜丽娘的二度刺激,促使她迫切想要去“一探究竟”,去进一步了解“情”,大院虽深,何能关得住一颗愈见愈明的心呢?

  三、梦里不知谁是客

  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趁父亲不在家,杜丽娘决心亲自去游园,这是杜丽娘长这么大以来,第一次知道自己家里还有一个大花园,虽然爹娘明令禁止,但她还是大胆地跨出了人生的第一步,这是“情”的觉醒,“情”的探寻。在丫鬟的感召下,她禁不住对满园春色的向往,迈出了反抗的第一步,初次解开了多年以来捆绑自己的一条锁链。这是她自我意识觉醒的第一步,是争取自由、捍卫权利的开始,当一种远离人性的力量发展到突破女性精神底线甚至扼杀人类自然天性的时候,对此的反抗必然随之而起,以一种更为强大的力量推翻重重压迫,这种力量就体现在女性的“情”上。这一刻,杜丽娘已渐渐摘下自己的面具,回归天性,遇春伤春,进而伤己。较之莺莺自我意识的觉醒,杜丽娘体现出更大的主动性:“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吾生于宦族,长在名门。年已及笄,不得早成佳配,诚为虚度青春,光阴如过隙耳。可惜妾身颜色如花,岂料命如一叶乎!”哀哀怨怨,好不凄切!

  而梦中与柳梦梅的缠绵缱绻,则让杜丽娘陷入痴狂,备尝“情”的滋味,原先被压制的火焰,彻底迸发,并且难以自制。此前,她对两性世界的认识几乎为零,她所接触的男性无非只有父亲和老师两个,父亲专制,老师迂腐,都无法让杜丽娘真正找到自己情的归宿。在这样压抑沉闷的环境下,杜丽娘并非冰冷无情的机器,她有自己的思想,只是无从表达;她不甘成为“哑巴”,为此做出反抗。一个弱女子,在这个腐朽不堪的社会里试图找到一片属于自己的空间,何等艰难!然而压迫越大,反抗也就越强,杜丽娘终于挣脱了那个狭小沉闷的茧,飞向渴求的春天。

  梦中的杜丽娘是一个自由自在、任情任性、活泼欢畅的精灵,在大自然的环境中,她唱出了千年来中国女性不敢提及而又是生命原本就有的情歌恋曲,领略了人类固有的蕴积在每一个正常体内蓬勃生命的欲望冲动。汤显祖向人们展示了人的性欲和情欲的客观存在,认识到“人生而有情,思欢怒愁,惑于幽微,流乎啸歌,行诸动摇。或一往而尽,或积日而不能自休”{2}。我们看到的梦中的杜丽娘,实则就是现实中的春香。

  杜丽娘是幸运的,现实中得不到宣泄的情感能够在梦境中展露无遗,与柳梦梅才子佳人相依相偎,让她遍尝“情”的滋味,这种滋味无疑是新鲜的、难忘的,一场春梦,让她暂时抛却了大家闺秀被建构的矜持、端庄的架子,与一个素未谋面的男子幽会欢愉。值得一提的是,柳梦梅的的确确不是杜丽娘可以感知的恋爱对象,杜丽娘在对“情”的探寻以及追求的过程中,表现出一个正常女性具有的情欲,这是人类的生理本能,但就这一过程的艰辛和苦闷,也不难看出她在封建传统束缚下少女意识的萌发以及自我价值的肯定。西方学者基拉尔在《浪漫的谎言与小说的真实》中将人的欲望形式称为“三角欲望”,即欲望的产生除了欲望的主体、客体这两个必要因素之外,还需要一个第三者,基拉尔称之为“欲望介体”。认为欲望产生于主体是一种错觉,一种“浪漫的谎言”。谎言的背后,却是一颗坚毅的女儿心。

  四、何处访仙郎

  一场春梦一场烟,仙郎已离去,伊人何处寻?醒来以后的杜丽娘,对情郎念念不忘,惊起娘亲过来询问。母亲对女儿说:“孩儿,这后花园中冷静,少去闲行。”虽说知女莫若母,但杜丽娘没有一个善解人意的父亲,也没有一个知她懂她的母亲,双重悲哀。母亲像往常叮嘱女儿那样,让她恪守淑女之道,不要胡思乱想。可是,她万万没想到,此时的杜丽娘,因其“情”之深,“情”之切,已经恍恍惚惚,茶饭不思,陷入了“病即弥连”的状态中。梦境越美好,越反衬出现实的不堪。

  如果说遇到柳梦梅之前,杜丽娘的自我意识才初步萌芽,没有具体的意象,那么经历了一场“春梦”回来的杜丽娘,“情”变成了她生命中唯一的寄托了。柳梦梅的出现,将杜丽娘对“情”的认识引到了高峰状态,这种状态恐怕连杜丽娘本身都没有察觉,所以从梦境中回来的她,精神恍惚,从此茶不思、饭不想,心心念念牵挂的只有梦中情郎。梦其人即病,病即弥连。在常人看来,这女子兴许是中邪了,连最亲近的爹娘都无从得知女儿的真正病因,她的母亲想到的就是请道姑来驱邪,多么可笑,又多么可悲!对女儿的了解,甚至不如她的老师陈最良,陈最良一语破的:“小姐害了‘君子的病,用的史君子。《毛诗》:‘既见君子,云胡不瘳?这病有了君子抽一抽,就抽好了。”

  可心病还需心药医。老师的话说到了杜丽娘的心坎上,也正是因为这份自我觉醒的情感意识已经冲破之前的桎梏,杜丽娘放不下这份“情”的执念,哪怕久病在床也要紧紧守住一丝希望。病重之时,她不忘叮嘱爹娘将自己的“遗体”安葬在后花园梅树下,这种明知荒谬而非要行的举动,在杜丽娘身上是何等让人心痛和怜惜。若不是长期被压抑得近乎窒息,以杜丽娘的身份,她何必苦苦执着于一个连名字都不知道的梦中情郎呢?生时,父母没有给予她说话的权利,在她这个年龄,所有对青春的美好畅想、对外界的渴望都在时代的重压下被抹杀精光;彼时,当她为情而亡,带着仅存的一点念想,告别残酷时代。这个时代注定不会留给“杜丽娘类”的女性一个自由表达的空间,注定要将她们牢牢锁死。也因此,当情爱的火焰在面前点燃的一刹那,她们像失去理智般地为了自己的爱情飞蛾扑火。悲剧就是这样产生的,将美好的事物赤裸裸地毁灭给人看。杜丽娘不过是千万被残害的女性中一个真实的缩影罢了。寻梦失败,她又作了最后一次努力:为自己写真,要把自己最美的容颜留在世间,也盼望着梦中人能看到,于此,杜丽娘的“至情”被诠释得淋漓尽致,“写”出了自己最实的“真”。

  五、结语

  晚明时期,女性意识逐渐觉醒,但这种觉醒毕竟是表面的、单薄的,没有上升到追求经济独立、实现自我价值的轨道上来,杜丽娘的故事,反映的是一个偏执时代对女性话语权利的无情剥夺,尽管女性奋起反抗,但她们为此所付出的代价是任何人都无法估量的。从《牡丹亭》中杜丽娘的自我情感意识、自我主体意识觉醒入手,探讨其因受封建文化禁锢所承受的苦痛,了解其如何成为“至情的化身”,具有重要意义。同时,通过结合晚明时代的背景,可以发现这一时代的女性自我意识的初步觉醒以及为捍卫自身权利所付出的努力,从某种程度上说,这是对男权社会的强烈反抗,是时代的进步,尽管力量尚且弱小,但历史潮流总会接纳这些顽强的玫瑰。

  {1} [英]霭理士:《性心理学》,潘光旦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87年版,第415—416页。

  {2} 汤显祖著,徐朔方笺校:《汤显祖集》,中华书局1962年版,第1127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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