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丁玲的审美理想是扎根于现实生活的土壤的,也显示了在中华民族的历史和文化语境中女性文学的独特个性。对她审美理想的解读,就是对她艺术个性的尊重和彰显。以往的丁玲研究习惯从大的命题入手,事实上往往容易引起争论,并不是都能有助于对丁玲理解的深入。本文从具体文本入手,以“小切口、深挖掘”的方式探讨丁玲的审美理想与作品的关系。这样或许能更加贴近丁玲的创作心理。
纵观七十余年来的丁玲小说研究,发现主要集中在丁玲的创作道路、文学思想、政治态度及其艺术成就上,评论界对丁玲审美理想的研究成果相对较少。基于丁玲研究的历史和现状,本文立足于文本解读,探究其创作中以美、爱、情为主要特征的审美理想;解析丁玲的作品之所以受到众多读者欢迎的魅力在于:她从自我生命真实的情感体验出发,以清丽真挚的抒情方式、文字的典雅、思想的纯洁,写出了人性中共有的真、善、美,引起了读者心灵深处的情感共鸣。
一、美、爱、情:女作家的人生艺术追求
审美理想作为美的理想,实际上是作家对于美所持的见解与愿望。丁玲积极地对待人生,以拥抱世界的感情去追求美、探索美。她认为生活里本来就存在着大量美的事物,因此作家有义不容辞的责任“去发掘本来就存在着的一切美好的东西”①。这是丁玲美学理想的总原则。从这一美学原则出发,在美学的几个范畴中,如美与丑的关系,丁玲侧重于对美的追求;在爱与憎的情感中,丁玲更向往于真挚的爱;在情与理中,丁玲更注重以情动人。可以说,美、爱、情是丁玲审美理想的主要特征。
第一,关于美与丑。由于作家审美感受力的不同,因而从现实生活中摄取题材的范围和角度也有所不同。丁玲要发掘一切美好的东西,所以她多从美的角度选取题材和表现生活,丁玲在创作中极力捕捉生活中美好的事物和美好的人物,写出鼓舞人的美的作品。对于生活中的丑,也并不回避,认为应当给予揭露和鞭挞,但不是为写丑而写丑,写丑仍然是要表现出美来。可见,在美与丑的关系中,丁玲是注重美的发掘,侧重于美的追求的。在爱与憎的情感中,丁玲更向往真挚的爱;在情与理中,丁玲更注重以情动人。可以说,美、爱、情是丁玲审美理想的主要特征。作为一名现代知识女性,丁玲的文本呈现给读者的完全是一个女性多姿多彩的世界,充溢着女作家对于美的迷恋、爱的信仰、对女性生命的哲思与张扬。其风格不管是细腻也好,激烈也好,都是以一个知识女性的内心细腻柔美的感觉去抒写,其创作始终体现了她对中国女性的忧患意识和深切关怀,女性思想犹如一条红线贯穿其中,虽时隐时现,但其中很多洞见在今天看来依然振聋发聩。
第二,关于爱与憎。“爱”可以说是丁玲审美理想的核心。丁玲讲的是对人民的爱,有“共同的理想”的爱。丁玲对爱的追求,随着时代的变迁和思想的发展,有转移深化的变化过程,从早期更多地表现为对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的爱,到后来转变为对劳动人民的爱,但“爱”始终贯穿于丁玲的艺术追求中。有爱自然就会有憎,丁玲指出:“搞创作就要有爱憎情感”,而在爱与憎这对矛盾中,丁玲主张应更多地表现爱,“要有最深的恨,更要有最深的爱”,最终目的是要培养人们高尚的情感,即“爱人之情,爱物之情,爱一切高尚美好之情”②。美的本质决定了审美意识是情与理的统一,丁玲创作的特色则是更侧重于情的倾注,她的作品常常是“理在情中”。宋代张戒在《岁寒堂诗话》中说,我国古代诗人的作品有意胜、味胜、韵胜、气胜之分别,如按此说法,丁玲的作品则可说是“情胜”之作。在她的创作中,无论是山水游记、故旧回忆,还是随感随想、琐记漫笔,往往撷取几个片段,就把其人、其事、其景,特别是其情烘托渲染出来了,充满诗情画意,意味无穷。
审美理想作为美的理想,与世界观有密切的联系,直接间接地受世界观的制约。我国现代美学家宗白华在《美从何处寻》一文中说:“心的陶冶,心的修养和锻炼是替美的发现和体验作准备的。创造‘美也是如此。”丁玲也同样把美的创造归结为“作家自己应该是美的,应该有一颗美好的心灵”③。她认为只有这样“才能对美好事物、美的语言、美好生活发生感应”④。因此提出作家“要勤于练笔,但更要刻苦炼人”,要“人、文并进”,这都是极为精当的美学见解。总括起来说,“爱”是她审美理想的核心,因为只有爱才能发现美,而要表现美和爱,必然要倾注情。因此,美、爱、情成为丁玲审美理想的主要特征。
二、文本世界的多元状态和言说方式
丁玲的审美理想,除直接表述外,更多地体现在她的创作中,“写一点灵魂中的东西”⑤,这是她作品中人物形象的主要特点。
丁玲的笔下,出现了莎菲女士和她的一群姐妹——梦珂、曼贞、陆萍、贞贞、杜晚香等。这些女性形象有各自美的追求、爱的向往、情的憧憬,虽内容和实质有所不同,但都是封建礼教的叛逆者,女性尊严的维护者,又是女性生存价值和人生意义的探索者。她们是一些富有自主性、开放性,自强自立的现代女性,有强烈的社会参与意识与创造精神。这就是震颤在这些女性灵魂深处一点相通的东西,也是丁玲的审美理想在人物形象上的体现。多年来,对于丁玲笔下的女性形象,有着种种不同的评论,有赞美也有非议。但有一个值得注意的现象是,不管赞美也好,非议也罢,双方都感到在这些女性身上有着某种内在的联系。这些女性形象内在精神的相同之处,就在于作者“娓娓地道出这灵魂深处所包含的一切感觉”。正是为了发掘这些女性灵魂深处一点美好的东西,综观丁玲的小说贯穿着一个共同的主题,那就是爱——对人民的爱,尤其是对我国不幸的女性的爱。她以女性的细腻和同情,更以作家的正义和勇气,“真诚地、深入地、大胆地看取人生”,一无顾忌地撕开了中国社会最黑暗、最痛苦的一角——不幸妇女的血泪人生的大幕,反映了她们被侮辱被损害的苦难命运。
丁玲的第一个短篇小说《梦珂》中的女主角梦珂,可以说是一个追求美、憎恶丑的“苦斗”着的女性。这个美丽的少女从内地来到十里洋场的上海,寄住在亲戚家里。在这里,有着新思想的梦珂也并不能获得恋爱的自由和人身的解放。她挚爱着晓凇,但是她的表哥充其量是个穿西装的封建公子哥儿。他确实也在“自由”恋爱,然而他的“自由”恋爱是自由地和官僚太太发生暧昧,任意粗暴地损伤女性的尊严,把纯真的梦珂当做一个赌注和玩物,炫嘘自己“有办法使梦珂相信”。但是梦珂再也不能相信了,她美好的恋爱理想破灭了。为此,她不得不出走。然而,在重重的封建罗网之下,一个孤苦伶仃的弱女子又怎能找到出路呢?她在电影演员的痛苦生涯中忍受着那“更无礼的侮辱”,这种丑的现实与美的梦想的对立,使她焦躁着、痛苦着,又不甘于沉沦,但在旧社会又无处去寻找理想中美好的人和事,这就是梦珂灵魂深处的苦恼,也是作者发掘的梦珂灵魂深处一点美好的东西。
丁玲的第二篇短篇小说《莎菲女士的日记》中的莎菲,她与梦珂不同,如果说梦珂是一个憎恶丑、追求美的女性的话,那么莎菲则是一个大胆地、热烈地追求爱的女性。但我们应该看到,莎菲不仅是追求爱,同时也是一个美的追求者,甚至可以说,她对美的追求更胜于对爱的追求,于是美与爱在她的灵魂深处引起了激烈的搏斗。这是一种在大时代革命潮头波涌面前,失落在个人追求的漩涡里,对生活感到悲观、甚至感到绝望的小资产阶级女性。她的少女的对爱的渴求与她对爱的脱俗的美好愿望,构成了她内心的情感与理智的冲突。她不爱怯懦的没有男子气的、动不动就哭泣的苇弟,更感到彼此间不了解的缺憾。莎菲认为“我总愿意有那么一个人能了解得我清清楚楚的,如若不懂得我,我要那些爱,那些体贴做什么?”显然,莎菲要求的是彼此相知的爱,她对苇弟的爱感到不满足,这恐怕不能说是莎菲的轻浮吧。莎菲在追求爱、渴望爱的时候,遇上了风姿翩翩的凌吉士,她确曾为他的“丰仪”迷恋过,甚至不能自拔,可是又发现“在他的丰仪的里面是躲着一个何等卑丑的灵魂”!
小说写到莎菲对凌吉士怀着厌恶的心理,然而当凌吉士去拥抱她时,她非但没有勇气拒绝,反希望他多抱自己一会儿,还接受了凌吉士的吻,过后她又鄙夷自己,伤心地哭起来。为此她矛盾痛苦,难以摆脱。但她终究还是和这种“可卑的浅薄”决裂了。莎菲的抉择不仅不是什么玩弄男性,恰恰闪现出她内心深处对庸俗和卑劣的憎恶,对爱和美的强烈追求。这篇小说震撼人心的力量,就在于赤裸裸地写出莎菲灵魂中爱和美对于丑的激烈搏斗。
自然,梦珂与莎菲是属于同一类型的女性形象,作者多是表现她们在理想和现实的矛盾中挣扎的精神苦闷,表现她们对美好事物的朦胧追求和找不到出路的痛苦,从而反映出大革命失败后,在混沌的世界中“心灵上负着时代苦闷的创伤的青年女性的叛逆的绝叫者”。
当然,莎菲们的叛逆与抗争不仅表现在行为方式上,更多的则是对理想情爱的高层次追求。《我在霞村的时候》的女主角贞贞,则是一个蒙受凌辱而不沉沦自弃,坚毅地追求美好生活和爱情的倔强女性。贞贞本是个普通的农村姑娘,在日寇扫荡时被迫做了随军妓女。她没有设法自戕,也没有抗拒被杀,而是挺着腰肢活了下来。后来,为了以特殊身份给游击队搞情报,咬着牙在日本兵营里备受摧残和煎熬。为了治病,带着屈辱和伤痛回到村里,却遭到封建意识的再度伤害。误解、鄙夷和冷漠,都不能摧毁她坚强的生活意志,她忍辱负重,下定决心“再重新做一个人”。作品无疑是对贞贞表现了极大的同情,这个同情是正当的。她为了恪守自己的爱情而投身于天主堂,因此却被夺去了贞操。为了寻求解脱反而坠入深渊,造成这一切的正是万恶的日本帝国主义。她最后的决断是明智的,决心投入革命队伍,这表明这个历尽劫难的女青年,终于在敌人的暴行所造成的精神重压下挣扎起来了。
随着社会的变动,作家思想的进步,在丁玲笔下陆续写出了一些新女性的形象,有走向革命的丽嘉,投入斗争的美琳,为农民革命献身的三小姐,以及到解放区参加实际工作的陆萍等。我们可以从丁玲的审美理想与陆萍形象的关系作些分析,帮助对这一形象的理解。
小说《在医院中》的陆萍是“上海一个产科学校毕业的学生”,本来与梦珂、莎菲是一样的小资产阶级知识女性,但不同的是,陆萍走进了一个新的生活天地。作者在小说中所展示的是陆萍在新的现实生活中的追求与磨练。陆萍是一个“富于幻想的人”,可以说是一个美与情的执著的追求者。她不满于现状,然而现状却是混乱不堪。她希求同志间应当有更多的温暖与友情,然而碰到的一些人却冷漠无情。于是她除热心服务、紧张工作外,积极提出改革的意见。但是也因此招来了闲言碎语,谣言、批评接踵而至。这种无形的压力使这位刚入党不久的年轻人几乎垮了下去。后来,经过一个残废的老革命者的开导,使她有了面对现实的勇气,最后“她真真的用了迎接春天的心情离开这里的”。她不只是幻想着、追求着更美好的环境、更多的同志间的友情,而是大胆地勇敢地提出了自己草拟的“意见书”,以绵薄之力执著地向旧的习惯势力抗争了,这是一个进攻型的改革者的形象。虽然她失败了,不得不离开这所医院,但她并没有灰心,而是怀着迎接春天的心情,去迎接新的战斗了。小说结尾处写道:“新的生活虽要开始,然而还有新的荆棘。人是要经过千锤百炼而不消溶才能真正有用。人是在艰苦中成长。”这段话意味深长而又富于哲理性。
罗丹曾说过:“妇女多半是静静地忍受痛苦。”丁玲笔下的妇女形象则不同,她们已不是“忍受痛苦”的被侮辱与被损害者了,而是在激烈动荡的大时代中觉醒的女性,有各自美的追求、爱的向往、情的憧憬,虽内容和实质有所不同,但都是为了美好的前景而奋斗着,并且都表现得热烈而执著,这就是震颤在这些女性灵魂深处一点相通的东西,也是看出彼此间“影像”的原因所在。这正是丁玲的审美理想在人物形象上的体现。
三、结 语
综观丁玲的作品,无论是她早期为现代知识女性抒写心态,还是后来反映人民大众的觉醒斗争,讴歌解放区的新生活、新人物,我们都可以从中窥见其一以贯之的审美理想,即发掘生活中本来就存在着的一切美好的东西。在中国现代女作家中,怀着爱的哲学来看取人生的,并不乏其人。丁玲的独特贡献在于:创作中反映中国女性的觉醒、生存境遇以及她们的心路历程和人生追求,其鲜明的女性意识有目共睹。尤其是女性意识与社会意识、民族意识的融合,都是超前的,具有穿越时空的意义和价值。
作者简介:徐继英,河南大学文学院硕士,郑州师范高等专科学校中文系讲师,研究方向为现当代文学。
① 丁玲:《我这二十年是怎么过来的》,《生活·创作·时代灵魂》,湖南人民出版社,1981年版,第110页。
② 丁玲:《赞〈陈毅市长〉》,《生活·创作·时代灵魂》,湖南人民出版社,1981年版,第224页。
③ 丁玲:《我读〈高山下的花环〉》,《红旗》,1983年第3期。
④ 丁玲:《美的语言从哪里来》,《边疆文艺》,1983年第4期。
⑤ 丁玲:《谈新事物》,《生活·创作·修养》,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第131页。
参考文献:
[1] 茅盾:《女作家丁玲》,《茅盾论中国现代作家作品》,北京大学出版社,1980年1月版,第102页。
[2] 严家炎:《现代文学史上的一桩旧案——重评丁玲小说〈在医院中〉》,钟山,1981年第1期。
[3] 丁燕:《论丁玲小说的审美风格》,南京理工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0年第4期。
[4] 邹午蓉:《女性解放之路的不倦探索者——丁玲与女性文学》,江海学刊,1997年第1期。
[5] 张炯、王淑秧:《朴素·真诚·美——丁玲创作论》,人民文学出版社,1988年。
(责任编辑:张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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