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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野草》之梦境的幻觉型创造

时间:2023/11/9 作者: 名作欣赏·评论版 热度: 10397
关键词:鲁迅 野草 幻觉型 颠倒 反常

  摘 要:鲁迅《野草》中不少作品以梦的方式所写的朦胧梦幻境界,实际上是一种幻觉型的独特的艺术创造。其晦涩混沌超出了人的经验和想象力,形成了特有的违背人的基本逻辑观念的颠倒及思维形式和思维定势的反常特征,并流露出鲁迅自我的潜意识。

  弗洛伊德和荣格创立的“心理分析学”曾经把文学艺术作品分为“心理型”和“幻觉型”两种:“心理型涉及的素材来自人的意识范围,诸如:生活教训,感情波动,情欲体验,一般来说,是人的命运的各种转折点——所有这一切构成人的意识生活,特别是感情生活。……幻觉型的情形与心理型恰恰相反。为艺术表现提供素材的经验,不再是人们所熟悉的了。这种经验是来自人类心灵深处某种陌生的东西——它使人想起分隔我们与史前时代的深渊,或者使人想起一个光明与黑暗形成鲜明对照的超人世界。这是一种人所不能理解的原始经验,人的理解力有可能屈从于它。”并认为:“幻觉经验看起来确乎与人的一般命运颇不相关,因此人们难以相信它是真实的。可惜幻觉经验略带一些晦涩玄乎和神秘的色彩。我们觉得应该合情合理地进行解释。”

  鲁迅的《野草》可以说正是这种“幻觉型”的文学作品。《野草》中以梦的方式写梦幻境界的作品,在全部的23篇作品中就占9篇。正是这些以梦的方式来展现内容的作品,更增加了《野草》的朦胧色彩和难以把握的晦涩。例如,《影的告别》已经完全脱离了现实中人类的基本经验:有形才有影——形影不离,作品中的“彷徨于无地”的影子要与形体告别——“朋友,我不想跟随你了,我不愿住。我不愿意!”怎么会出现如此之现象?这现象本身就是一种幻象,因此颇令人费解!《狗的驳诘》则是梦境中人面对狗的无可辩驳的驳诘,狼狈逃遁的非现实的荒诞,——人畜颠倒,让人倍觉幽默诙谐,而“人不如狗”的命题却与梦也似的令人难以阐释。尤其是《墓碣文》,更使人迷惑而惊骇不已。墓碣上说明死者的文字:“于浩歌狂热之际中寒;于天上看见深渊。于一切眼中看见无所有;于无所希望中得救。……”简直让人陷在云里雾里!而且,既是“游魂”,又化为“长蛇”——“不以啮人,自啮其身”,颓坏的墓中尸骸则“胸腹俱破,中无心肝”,在欲知本味而抉心自食,令人恐惧万状。《失掉的好地狱》中“伟大的男子”却是“魔鬼”,他叙述着让人不解的“好地狱”——“地狱”本来是人类想象编造的、也可以说是“经验”的最坏的处所,这里却称其为“好”;那地狱里的鬼魂的叫唤、火焰的怒吼、油的沸腾、钢叉的震颤,这些使人毛骨悚然的现象,却构成了“醉心的大乐”:天下太平!这一切,简直太不可思议了!

  无论如何,这些怪异的梦境完全超出了人的经验和想象力,不是人类所熟悉的事物。鲁迅在《野草》中为什么写出了这样的梦境?所写的梦境该怎样去解读?

  弗洛伊德关于梦的理论认为,所有的梦,即使是最不愉快的梦都可以加以解释,证明具有实现做梦人的愿望的意向。在精神生活中,有一种反复的强制性活动,造成了人的不快乐而逐步显现恐惧。而人的愿望和意向,只有在梦中去设想。

  英国学者莱昂内尔·特里林在阐释弗洛伊德关于梦的理论时说:“梦是修复恶劣情境的努力,以便使无能应付这个情境所造成的损失得以补偿;在这些梦中,没有任何躲避这一情境朦胧意向,只有应付这一情境,重新努力进行控制的尝试。”荣格也说:“至于人们对幻觉型创作的素材来源还不着边际,这是非常奇怪的……我们甚至因此而怀疑这种不着边际是有意的。我们自然会假设——弗洛伊德心理学鼓励我们这样做——这种希奇古怪的朦胧不明,是以某些完全是个人的经历为基础的。从而,我们希望解释混沌中的这些奇妙微光,并搞清楚诗人有时仿佛故意把他的基本经验隐蔽起来,不让我们知道的原因。……诗人为了通过自我,把这种经验压抑下去,并且使之成为无意识,运用了病理学的十八般武器。再者,以虚构代替现实的企图,因为不能令人满意,就一定会反复出现在连续产生的许多作品中。这就能对一切荒诞不经、希奇古怪、偏离反常的虚构形象的大量产生作出解释。”从这个意义上说,鲁迅在《野草》中的所写这些梦境,正是受到恶劣环境的压抑、情感受到伤害境况中的“修复”的努力。鲁迅正是以自己个人的经验,用一种朦胧的遮蔽人的基本经验的方式,完成的独特的艺术创造。

  《野草》中的这些梦境,可以说是鲁迅对自己的生存环境——现实社会的独特观照。

  梦境的根本特征之一,是违背人的基本逻辑观念的颠倒。这颠倒正是恶劣环境压抑、情感受到伤害的心理的反映,是无意识的自然表现。

  《失掉的好地狱》中是人妖的颠倒。明明是充满罪恶:四处燃烧的烤炙人的火焰熊熊、油锅中榨人的烫油滚沸、用以酷刑的钢叉锃亮震动、受尽煎熬的鬼魂在痛苦地呻吟。这本来是罪恶的世界,鲁迅则反称其为醉心大乐的地下太平。在这里,“人类”与“魔鬼”无异,当“人类”取代“魔鬼”后,其统治下的“地狱”仍然“油一样沸;刀一样;火一样热;鬼众一样呻吟,一样宛转……”就如他在《“碰壁”之后》中所说:“华夏大概并非地狱,然而‘境由心生,我眼前总充塞着重叠的黑云,其中的故鬼、新鬼、游魂、牛首阿旁、畜生、化生、大叫唤、无叫唤,使我不堪闻见。”

  《颓败线的颤动》中是是非的颠倒。封建伦理道德对人伦的颠倒:将母爱的伟大人格和牺牲精神视为“颓败”。忍辱负重的母亲为了女儿,为生活所迫,不得不出卖肉体,她惨遭蹂躏、饱受屈辱;可长大后的儿女却报以冷眼和鄙夷,甚至指责她“害苦”了自己。垂老的母亲在儿女们以怨报德的现实面前,“颓败的身躯”变成“全面都颤动”——“这颤动点点如鱼鳞,每一鳞都起伏如沸水在烈火上;空中也即刻一同振颤,仿佛暴风雨中的荒海的波涛。……惟有颤动,辐射若太阳光,使空中的波涛立刻回旋,如遭飓风,汹涌奔腾于无边的荒野。”鲁迅是在做个人经验的模拟,是心底梦魇的散发。这是他人生道路上的直觉与感悟。许广平曾经在《鲁迅和青年们》中写道:“不管先生如何以物质济人之困,而被接济的还说这东西来路不清,这是很使他痛心的。在他的著作里也曾说过,用了妓女卖身的钱,还骂妓女卑污。”《狗的驳诘》中是人畜的颠倒。隘巷中,人对狗的“见了阔人摇头摆尾而见了穷人就狂吠”的势利的呵斥,遭来了狗的无可辩驳的驳诘。狗以自己智商的低下,不能够识别铜和银、布和绸、官和民、主和奴,不能像智商高的人类那样的追名逐利、媚上欺下,来反驳人类的趋利向尊性的势利。这势利,正是现实社会的承袭封建传统人际关系的基本状况。“人不如狗”的命题,颠倒了现实生活的基本自然规律,超出了人类社会中人类的社会性的本质。狗本来是为人类所不齿的,鲁迅却作出了颠倒的思考。这正如鲁迅在《狂人日记》中所描写的狂人形象一样:狂,即是醒。世人皆昏他独醒,他清醒地看到了封建社会的“吃人”的本质,把“古久先生的陈年流水簿子踹了一脚”,周围的人却视其“狂”而要吃他。

  梦境的根本特征之二,是思维形式和思维定势的其妙莫名的反常。这是一种人所不能理解的主体经验。而正是这种人所不能理解的主体经验,造就了人们意想不到的深刻的感悟。

  《立论》中的反常,是令人忍俊不禁的。梦中男孩满月的庆典上,在千百年来人们习以为常的升官发财恭贺声中,却冒出了一个“这孩子将来是要死的”的不谐之音。说话者结果“得到一顿大家合力的痛打”。人们正在为这人的“愚钝”而感到可笑时,却被鲁迅的延伸所震慑:升官发财的恭贺是“许谎”、说孩子要死则是“必然”!正常的却是错误的,错误的却得好报;反常的才是真话,说真话却挨打。所以梦境中的先生则教自己的学生在立论时打“哈哈”!那么这里却又把先生的“教诲”引向了反常——“传道、授业、解惑”的反面。

  《死后》中的人死后虽然不能动弹却还有感觉与思维,更是荒诞不经的反常。在这个作品中,人们第一次见到了经验中不可能有的一个死者死后的感觉:听觉——会听声音(脚步声、说话声、钉钉声等),触觉——有触感(蚂蚁的爬、青蝇的飞、旁人的抬等),还有思维,还会愤怒、气闷、快意、哭泣……没有比这更希奇古怪的了!

  《墓碣文》里,除了也有死者的“抉心自食”,死者的虽然“口唇不动”却也会说话的《死后》式的反常外,更突出的是在那些文字上。沙石所制、剥落狠多、苔藓丛生的墓碣上呈现出有限的文字:“……于浩歌狂热之际中寒;于天上看见深渊。于一切眼中看见无所有,于无所希望中得救。……”这种反常是超乎寻常的:处在浩歌狂热的处境中,他却感到中了寒,完全与处境相背,属于非常人之常感;身在天堂他却看见的是深渊,是非常人之常见;一切眼睛睁开都能够见到宇宙间万事万物,他却什么也看不见,是非常人之常能;与常人的“希望”认识不同,一反常人的“只要有一线希望也就能够得救”的观念,而主张越没有希望才越得救,更是常人所不能理解的。这些反常令读者对作品的主人公——尸骸的认识和理解更趋向晦涩。

  上述梦境中的反常,那些在人们眼中的“不着边际”,应该是鲁迅“仿佛故意把他的基本经验隐蔽起来”。因为当时的社会,就是一个反常的社会。明明是《立论》式的错误,在现实中却成为了千百年来被人们所认可的常理常俗,因而违背这种“常理常俗”就被视为“越轨”、“发狂”;明明是行尸走肉,不辨是非、冷漠隔膜、没有正义感和同情心,苟活于世,却像《死后》中的旁人那样活着,而有清醒的思想、有真知灼见的人,却已经死了;明明是冷酷、黑暗的现状,却以为是浩歌狂热、已经步入天堂;明明是毫无任何优势可言、与世界发达国家民族相比我们可算是一无所有,还以虚无缥缈的所谓“希望”来自我麻醉,这就是《墓碣文》的尸骸走向反常的根本。

  鲁迅在《野草》中正是用了梦境的梦幻形式,故意把人们的基本经验隐藏起来,让人们在阅读这种反常方式时,思考、咀嚼,透过表面的混沌,去发现它奇妙微光。其实,作品所要表现的反常,正是反对真正反常的社会现实的正常。这些作品正反映出了鲁迅的独特的思维模式。

  另外,《野草》中的这些梦境,还是鲁迅自我潜意识的自然流露。

  中国著名美学家朱狄在提出“心理分析美学”的概念时,曾评介了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学。他介绍说,弗洛伊德的理论曾被称为“深度心理学”,因为它重视人的深层心理,即人的本能欲望。弗洛伊德认为,在正常情况下,人的这种本能欲望是能够得到正当发泄的,但当其受到抑制时,就将发生转移。“艺术创造也就是艺术家的原始本能冲动转化到一种新的方向上去的升华过程……人们在艺术家的作品中也能间接地感受到艺术家无意识本能的影响。”从《野草》中的梦境,我们也能够感受到鲁迅当时的深层次心理,即无意识本能的流露。

  《野草》是鲁迅思想发生急剧变化、陷入苦闷彷徨时期的创作。《野草》正体现了鲁迅的抑郁、苦闷,反思、反省,探索、追求。其中交织着爱与恨、充实与空虚、坚定与彷徨、热烈与冷静、欢快与悲凉、希望与绝望……矛盾的心境是这一切的根基。这种深度心理的矛盾,必然要通过其创作流露出来。《野草》中的梦境也正如此。

  《死火》的标题就呈现出矛盾性。火,在人们的经验中,象征光明、革命和改革,代表上进与活力,含义积极。鲁迅却将它与“死”组合到了一起。作品中的“火”、“火焰”都成了“死”的——被“冰结”了的“死火”。“死火”外层包裹着冷气,内部却红焰流动。这与鲁迅自我外冷(冷静、清醒)内热(热烈、高昂)、冷与热的交织的性格是相一致的。“死火”在开始时虽然被遗弃在冰谷,但它最终融化了“冰结”,燃起了流动的烈焰,如红彗星,跃出冰谷口外。这是鲁迅对光明未来的信心和自信力自然体现。

  《影的告别》中形与影的矛盾,更是鲁迅深层次心理的再现。形与影本身就是形象统一体的两个方面,在现实经验中是不可分的,而且影永远是伴着形、随形而动、亦步亦趋的。可这里的“影”却表现出独立自主的个性意识,不愿徘徊于明暗之间,要别“形”而独自远行。这也是鲁迅性格的体现。作品中别“形”而去的“影”的未来充满着悲壮:“在黑暗里沉没”、“被白天消失”。这正是鲁迅在苦闷彷徨期的思想局限所致。不过,“影”仍然要独自远行,无论自己结局怎样,目的在于没有“形”和别的“影”在黑暗里。这又是鲁迅精神的体现。

  作者简介:魏洪丘,重庆长江师范学院中文系教授。

  参考文献:

  [1]江西省文联文艺理论研究室等.外国现代文艺批评方法论[C].南昌:江西人民出版社,1985.

  [2]鲁迅.鲁迅全集(1)[C].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

  [3]许广平.许广平文集(二)[C].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1998.

  [4]朱狄.当代西方美学[M].北京:人民出版社,1984.

  (责任编辑:赵红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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