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城市之恋
《公寓生活记趣》是现代文学史上少见的书写城市生活的文本,是张爱玲与城市的一次重要对话。
由于农业文化传统的影响,中国现代作家多来自于乡土,他们以外来者的身份进入城市,对城市缺乏精神依恋,所以城市在他们笔下往往是陌生、肤浅的,或是光怪陆离的;而张爱玲是地道的现代都市人,她紧紧贴依着城市的底子与里子,真切地体味、感受并爱悦着城市的人生。在张爱玲散文中,城市与人之间的那种倾心、贴恋、默契在现代文学史上绝无仅有。
20世纪三四十年代的上海已经成为中国贸易、金融、生产、消费和娱乐的中心,是当时中国最商业化、市民化的城市,名列于世界大都市之列。电车、电灯、电话、电扇、无线电收音机、洋房、公寓、热水汀、电梯、电铃等现代物质文明纷纷落户上海滩,构成了上海一幅幅现代化的城市图景。张爱玲是上海这座现代都市的产儿。她在大上海的熙攘喧嚣的市声中得其所哉,她从各种城市声音、城市气味、城市文明、城市众生相中体味着城市人生的旨趣。
20世纪三四十年代,上海许多西式公寓拔地而起,并配有当时最为先进的水、电、厨卫等设施,诸如热水汀、电话、电铃、电梯等,公寓生活代表了完全的现代城市生活。公寓成为现代城市文明的一个象征。
张爱玲自和父亲的家庭决裂后,就开始了公寓生涯,直至离沪赴港去国,先后住过爱丁堡公寓(常德公寓)和卡尔登公寓(长江公寓)等,另有两家公寓曾短暂居住。静安寺附近的常德公寓住得时间最久,至少五六年时间,《公寓生活记趣》就是常德公寓留存的一页生动有趣的生活记录。
《公寓生活记趣》是张爱玲与城市进行的一次亲密的对话:倾心促膝、惺惺相惜。
从热水汀不能正常工作带来的苦恼娓娓谈起,抱怨,却又嗔怪。梅雨时节抢救房子里的积水,手心被磨掉一层皮,牢骚满腹,却又情不自禁赞起高楼风声雨味的可爱。后来干脆满怀感情宣称自己离不开电车声和市声,“比我较有诗意的人在枕上听松涛,听海啸,我是非得听见电车声才睡得着觉……”
公寓的种种日常:厨房、菜场等不乏烦琐、烦恼,也不乏乐趣:蹬蹬下楼追访小贩的臭豆腐担子,再乘电梯回来;逛一下小菜场,“那么复杂的、油润的紫色、新绿的豌豆,热艳的辣椒,金黄的面筋,像太阳里的肥皂泡”;甚至厨房里炒菜,也可以发现新鲜的意味:“把菠菜洗过了,倒在油锅里,每每有一两片碎叶子粘在篾篓底上,抖也抖不下来;迎着亮,翠生生的枝叶在竹片编成的方格上招展着,使人联想到篱上的扁豆花。”絮絮聒聒的闲言碎语,却是人与城之间倾心的沟通和交流,有细枝末节的龃龉,更多声气相投。
张爱玲的笔下出现了许多专属于公寓、属于城市的物象:电梯,各种人进出来往,却互不相干;楼顶上,用来休闲的花园因为是公共属地,不免引发一些小小争端;楼道,各种声和味,钢琴声、电话声、外语、牛肉汤味……公布着各家日常生活的秘密;阳台,对公共和自然的探头和瞭望,可领略风声雨味,夜色灯火,各类市声,电车声……这都是传统住宅所没有的。张爱玲倾心体味着它们给予人的独特的人生感觉,或烦恼,或愉快,却又有一分自然的相得与相契。
作者在津津乐道公寓的种种“趣”,其实处处有一个潜在的比较对象——传统的住宅或乡村生活:“公寓是最合理想的逃世的地方”,因为在喧嚣中有更多的私人空间,住高层可以站在窗前换衣服,而“乡下多买半斤腊肉便要引起许多闲言碎语”……表明张爱玲和绝大多数依恋乡土而疏离城市的现代作家持相反态度。
张爱玲确实是中国现代作家中少有的倾心书写现代城市和倾心享受城市人生的作家。
《公寓生活记趣》是张爱玲传达城市之恋的代表文本。所以有论者认为《公寓生活记趣》是几乎唯一的写城市写快乐写得最好的中国现代散文。②
二、“此中有人”
张爱玲对于现代城市的依贴与爱悦,主要还是建立在她对凡俗人生的执著,这是她书写城市人生的着眼点。公寓生活是城市中凡“人”的“实际人生”,回响着“通常人生的回声”③。
张爱玲散文独抒机杼,倡扬“凡俗”:“世上有用的人往往是俗人。我愿意保留我的俗不可耐的名字,向我自己作为一个警告,设法除去一般知书识字的人咬文嚼字的积习,从柴米油盐,肥皂,水与太阳之中去寻找实际的人生。”(《必也正名乎》)张爱玲认为“人生的所谓‘生趣全在那些不相干的事”(《烬余录》)。在《道路以目》的文末,张爱玲耳闻苦恼、磨人的学吹喇叭的声音,掷地有声:“在不纯熟的手艺里,有挣扎,有焦虑,有慌乱,有冒险,所以‘人的成分特别浓厚。我喜欢它,便是因为‘此中有人,呼之欲出。”她关注着都市风景线上“人”的成分,“人”群聚集的场所:街道、电车、橱窗、菜场、蛋糕房等不断出现在她笔下。
《公寓生活记趣》专写“公寓”这个现代都市人聚居的特殊场所,铺陈这里的各种庸人俗事,从中寻找“通常人生的回声”。
喧嚣的市声:电车声、热水管系统的轰响声、电话声、溜冰的咕滋声……居家过日子的凡庸琐碎:豆浆、牛奶瓶、牛肉汤;新鲜小菜、脚踏车、早报……雨水飘落屋子里,米缸里出虫子,佣人、厨子带来的问题……公寓是一个熙攘的人的世界,令许多人厌倦和苦恼,想逃到宁静幽僻的乡村。但是张爱玲认为这才是“实际的人生”,有呼之欲出的“人的成分”。
张爱玲幼时住在传统的中国宅院或花园洋房,和几个佣人、保姆相处,寂寥、压抑,人生的情味太寡淡了;所以张爱玲格外能理解琐碎生活中包含的生命情趣,人声的嘈杂正是“人生的回声!”
张爱玲关注公寓里那些凡庸的“人”:电梯司机缙绅气十足,再热的天,也要在背心上加熨平的纺绸小褂方肯见人,拒绝替不修边幅的人开电梯,不赞成儿子做电车售票员——嫌那职业不很上等;会炒菜烙饼、煮红米饭;把主顾的大奶瓶换成小奶瓶,没有任何解释;主顾的报纸他要照例先过目才会送主顾的手里……简直是一篇隽永的现代市井人物的“世说新语”了。看门的巡警,黄脸、黄膝盖、酒刺、横在藤椅上睡觉,寥寥几笔,是颇为写意的人物速写。公寓众生相里还有咬牙切齿捶打钢琴的太太、边熨衣服边听壁脚的仆欧、气恼而无奈的异国绅士、卖豆干的小贩、滑冰的孩子等;虽然善画插图的张爱玲并没有为公寓众生相配图,但踢挞流转的文字同样勾勒得栩栩如生。身居公寓的张爱玲对于每一个擦身而过的“人”,她都要感同身受他们凡俗人生的印迹。
在《诗与胡说》中,谈到德国的马路光亮,宽敞,笔直,但她认为那样的路走多了要发疯的;加拿大的环境好,但那是毫无兴味的国土,她情愿生活在脏与乱的中国,因为这脏与乱中有“通常的人生的回声”。“活在中国就有这样可爱:脏与乱与忧伤之中,到处会发现珍贵的东西,使人高兴一上午,一天,一生一世。”是的,比起人烟稀少的德国和加拿大,中国的脏与乱中,回荡着“人生的回声”。
所谓“人生的回声”,正是生命的真实本相和人生的真谛,这是最为素朴,也是最为庄严的。张爱玲清醒地在“脏与乱”的中国市民的生存中看到了亘古的、安稳的人生底子。
张爱玲的人生与创作的美学倾向是坚定不移的“反浪漫主义”,她曾经说,“弄文学的人向来是注重人生飞扬的一面,而忽视人生安稳的一面”;“强调人生飞扬的一面,多少有点超人的气质。超人是生在一个时代里的。而人生安稳的一面则有着永恒的意味……它是人的神性,也可以说是妇人性。”(《自己的文章》)她正视人生的凡俗品质,而“饮食男女”是人生最为凡俗的层面,却也是人生最为素朴的底子,有极其厚实和永恒的意味。对人生凡俗品质的重视,有其叛逆和挑战的一面;更重要的是表现了她对人生清醒的正视,使她权衡得出生命之轻与重。
张爱玲《公寓生活记趣》以对“人”的成分的寻求,以自己对凡俗人生的执著为现代散文书写了不同寻常的一页。而张爱玲散文之所以令人回味,在于其大雅若俗的品格。执著与贴恋着公寓凡俗人生的张爱玲,不期然冒出了乱世悲音,“长的是磨难,短的是人生。”
张爱玲生于残缺的贵族之家,成长于乱世,天性的敏感,加上中国旧小说给予她的盛衰无常的况味,奠定了她苍凉的人生体认。她曾经提出警世名言:“个人即使等得及,时代是仓促的,已经在破坏中,还有更大的破坏要来。”(《传奇》)所以她更执著于世俗生命的欢悦,“生在现在,要继续活下去而且活得称心,真是难,就像‘双手辟开生死路那样的艰难巨大的事,所以我们这一代的人对于物质生活,生命的本身,能够多一点明了与爱悦,也是应当的。”(《我看苏青》)张爱玲一边入于俗世,一边又出于俗世,看到了热闹人生的荒凉背景。她的笔下俗和雅、冷与热共存,充满了张力。
三、Essay风致
“五四”以后的中国散文或承自晚明小品或取法英国Essay(多译为“随笔”),前者如周作人、俞平伯、废名等,后者有梁遇春、梁实秋、林语堂、钱钟书、张爱玲等。张爱玲由于特殊的中西教育背景,青少年时期大量的英文阅读与写作,深得Essay文心,她的文字锦心绣口,顾盼生姿,在现代散文中自成一家,更在女作家中独树一帜。
且不论行文的“参差”、错落,结构的舒放、自由,议论的精警、机智等,我们单就《公寓生活记趣》的部分段落,略作欣赏,试看:
如果你放冷水而开错了热水龙头,立刻便有一种空洞而凄怆的轰隆轰隆之声从九泉之下发出来,那是公寓里特别复杂,特别多心的热水管系统在那里发脾气了。即使你不去太岁头上动土,那雷神也随时地要显灵。无缘无故,只听见不怀好意的“嗡……”拉长了半晌之后接着“訇訇”两声,活像飞机在顶上盘旋了一会,掷了两枚炸弹。……若是当初它认真工作的时候,艰辛地将热水运到六层楼上来,便是咕噜两声,也还情有可原。现在可是雷声大,雨点小,难得滴下两滴生锈的黄浆……然而也说不得了,失业的人向来是肝火旺的。
不吝篇幅引在这里的这段文字,融比喻、拟人、拟声于一体,描绘了热水汀的形象:俨然一个脾气大、肝火旺、难于对付的角色。作者似怨而实嗔,生动诙谐,是无奈的调侃和烦恼的化解,让人回嗔转笑,忍俊不禁。热水汀在20世纪40年代的上海不是普遍的设施,也就在一些高档的公寓配备,张爱玲为我们拟人、拟声地留下了20世纪40年代上海公寓的热水汀的工作情况。
电车回厂也是张爱玲笔下著名的图景:
一辆衔接一辆,像排了队的小孩,嘈杂,叫嚣,愉快地打着哑嗓子的铃:“克林,克赖,克赖,克赖!”吵闹之中又带着一点由疲乏而生的驯服,是快上床的孩子,等着母亲来刷洗他们。……单剩下一辆,神秘地,像被遗弃了似的,停在街心,从上面望下去,只见它在半夜的月光中袒露着白肚皮。
上海在1908年就有了有轨电车,第一条有轨电车的起点站就在爱丁堡公寓附近的静安寺路上。张爱玲的小说《封锁》由此催生。张爱玲通过比喻、拟人、拟声,把电车这个现代城市的冰冷机械,一变而为吵嚷着排队回家的小孩,真是神来之笔,想落天外。对于电车,张爱玲似乎怀着缱绻的母爱,又或者同病相怜,也许世界文学中都难以找到如此有情有味、风趣幽默的文字了!这也是其城市之恋的一个证据吧!这些文字充满了想象力、灵气、文趣、情味,更富于温厚的幽默,兼而相得,摇曳多姿,流光溢彩。
《公寓生活记趣》是现代文学史上少见的倾心书写城市生活的文本,也是张爱玲于凡俗人生中对“通常人生回声”的一次追寻,其参差错落的闲言碎语间又映现出这位女作家卓尔不群的文采风华。
作者简介:施永秀,广东商学院人文传播学院副教授,研究方向为现代文学和比较文学。
(责任编辑:赵红玉)
①张爱玲散文全编〔M〕.杭州:浙江文艺出版社,1992。文中引文均出于此。未注明篇目者均引自《公寓生活记趣》,其他引文注明篇目。
②倪文尖.张爱玲的背后.http://blog.sina.com.cn/qiantangdushu.
③张爱玲.国语本《海上花》译后记〔A〕.张爱玲散文全编〔M〕.杭州:浙江文艺出版社,1992:452-47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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