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种叫萨斯的传染性疾病肆虐蔓延,整个国家陷入白色恐怖之中。这个东北小城S市也未能幸免。火车站、汽车站以及出入该市的主要交通路口均有数量不匪的警察和医务人员昼夜询查,严密防守。这些警察和医务人员都穿着白色的防护服,戴着白色的防护面罩,从头到脚每个毛孔都用白布裏得严严实实,让人看了不寒而栗。阳光下,你或许会以为是出殡的人群,夜幕中则俨然是活脱脱的白色幽灵。尽管目前S市还没有一人染上萨斯这种传染病,这些白色幽灵却浓墨重彩地渲染出白色恐怖的气氛。于是恐慌的市民开始疯狂抢购食品和日用品。米面、食盐、鸡蛋一时间都成了紧俏商品。米醋、板蓝根冲剂、消毒液、口罩的价格则一路飙升,几倍几十倍地提价依然供不应求。抢购风潮过后,街道上渐渐行人稀少,商场、酒楼纷纷关门闭户,整个城市陷入死一般的沉寂。人们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坐在家中等待着萨斯的光临。
“不早不晚,偏偏在这个时候,咳——!”郁天晴的母亲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
任如云这次是第一次来东北,她是应男友郁天晴之邀为躲避萨斯瘟疫而来到S市的。在北行的列车上,任如云心中充满了好奇和喜悦。人都说东北这块广袤无垠的黑土地哺育了豪爽朴实而又好客的东北人,在这种萨斯瘟疫肆虐蔓延的恐怖中,也许只有东北这块黑土地能使人获得温暖和抚慰吧!任如云真的有些庆幸自己在东北的S市有一个男友郁天晴,“感谢上苍赐予的这份情缘!”任如云望着车窗外瓦蓝瓦蓝的天空痴痴地想。
美好的憧憬往往只来源于人们心中的想象,桃源胜境如果真的存在,恐怕也未必那么令人神往。一踏上S市的土地,任如云竟感到一种从未体验过的冷漠与悲凉。虽然已是暮春,S市的风依然凉凉的,凉透肌肤,凉透骨髓,让她这个南国女孩有些消受不了。负责防守火车站出口的警察和医务人员对于来自南方F市的她更是冷酷而又充满警惕,仿佛她浑身上下每个毛孔都携带着萨斯病毒。一项项检查,一项项登记,一张张冷漠的面孔,一个个白色的幽灵,任如云几乎感到眩晕和窒息。走出S市的火车站,她甚至觉得恍若隔世,可麻烦还远未结束。从火车站出来,她换乘174次公共汽车,汽车刚驶过两个小站,当她操着一口带有浓重F市口音的普通话向售票员询问还有几站到雨花路时,车箱内立即骚动起来。
“她是F市人!”
“她来自萨斯疫区!”
“她是萨斯病毒携带者!”
“把她哄下去!哄下去!哄下去!”
任如云还没有弄明白怎么回事,一只戴着橡胶手套的粗壮有力的大手就把她从还未停稳的汽车上推了下去。她被重重地摔在马路上,摔得鼻青脸肿,手机也摔坏了。那辆公共汽车则象躲避瘟神一样风驰电掣般急驰而去。
任如云爬起来向路口的一个警察求助,那个警察一听她浓重的F市口音,立刻警觉起来,一面吩咐在距他十米远的地方站好,不准再靠近他;一面迅速拨通了报警电话。不一会儿,一辆警车开过来,两名身穿白色防护服的警察示意任如云上车。他们把任如云拉到S市萨斯疫情定点医院,又是一系列繁琐的询问、登记、检查,任如云被折磨得晕头转向。一直过了两个多小时,那两名身穿白色防护服的警察才开车把她送到雨花路,并告诫她在S市期间的一切活动都要及时向社区警务室如实汇报,在S市最好少出门,少说话,现在是防治萨斯的非常时期,如果市民对来自F市疫区的人有什么过激行为,警方概不负责。
在雨花路,任如云终于看到在路边等候已久的郁天晴。一见郁天晴,任如云立刻兴奋起来,她似乎忘记了所有的疲惫和痛楚。
“天晴,我终于见到你了!”任如云激动地拉着郁天晴的手,眼中闪着晶莹的泪花。
“如云,你怎么了,弄得鼻青脸肿的?”
“啊,下车时不小心跌了一跤,不过没关系,过两天就会好的。”
“咱们上楼吧,你坐了三十多个小时的火车一定很累,这回可以好好歇歇了。”
任如云不远万里来到S市,原以为一见到郁天晴,就找到了心灵的皈依,所有的阴霾都会散去,一切都该雨过天晴了,可刚一踏进郁天晴家的房门,就听见一声长长的叹息。
“不早不晚,偏偏在这个时候,咳——!”
郁天晴的家并不奢华,二室一厅。客厅的沙发上坐着一个半老徐娘。
“如云,这是我母亲;妈,这是如云。”
任如云彬彬有礼地向郁天晴的母亲问好,郁母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然后径直对郁天晴说,“天晴啊,我已在星河宾馆订了房间,你现在就送她过去吧!现在是非常时期,谁把谁传染上都不好。”
郁天晴愣在那儿,一时不知所措。好半天才回过神来,看见母亲正用不容置疑的冷峻的目光逼视着他,不敢违抗,只得拉着任如云走出了家门。刚到宾馆,郁天晴就被他母亲打电话叫了回去。任如云在这座曾经令她朝思暮想的东北小城度过了一个寒冷的不眠之夜。“哆啰啰,哆啰啰,寒风冻死我,明天就垒窝”,不知怎么,描写寒号鸟哀鸣的这几句歌谣总在头脑中闪现,在南方长大的孩子总是无法把这几句话理解得真切,此时此刻,任如云才真正体验到了寒号鸟的苦衷,她甚至觉得自己就是一只可怜的寒号鸟。
第二天上午,郁天晴打来电话让任如云到他家。任如云一进郁天晴家的房门,就觉得气氛有些不对。郁天晴的父母正襟危坐,仿佛是审判官要组织一次庄严的审判。任如云刚坐下,郁天晴的母亲就直接切入正题:
“小任啊,关于你和天晴的事,昨天我们研究了,你家只有你一个姑娘,如果天晴和你结婚,将来你的父母也得由天晴赡养,天晴的负担就太重了,天晴从小娇生惯养,哪担得起这么重的担子?我们作父母的也不能看着天晴将来受苦受累,所以我们觉得这门亲事不合适。”
“莫非你家郁天晴要找一个无父无母的女石猴不成吗?”任如云心中暗暗思忖,颇有些愤愤不平,但碍于情面没有开口反驳。这时郁天晴的父亲也发言了:
“小任同志,虽然你这次来弄得鼻青脸肿的,但是仍不失现代女大学生的气质和风韵,天晴也说过,你既有才华,又有修养,可谓是才貌双全啊!对于这些方面我们认为都是应该予以积极肯定的,但是呢,我们都是讲究唯物论的,唯物论就是要坚持物质第一的原则。什么是物质第一呢?比如说别墅啦,轿车啦,美元啦,……,这些就是我们要考虑的首要问题。其它问题不是不考虑,但这些是首要的,凡事都要坚持以经济效益为中心嘛,我们天晴找对象,也要坚持经济利益最大化的原则。两个人结婚就好比两个股东共同出资设立一个公司,股东出资越多,公司的资本就越充足,公司的前景就越广阔。我们天晴找对象,就是要找一个能出资最多的股东!至于修养啦,品格啦,才华啦,气质啦,那都是次要的。你光拿修养和品格去注册公司,工商局是不会给予注册的。天晴还年轻,考虑问题还很片面,我们作父母的必须为天晴把好关。现在我们S市就有好几个比你家更有实力的股东,现代社会也不允许有三妻四妾的,我们只录取一名,恐怕你今生是没希望了。小任同志,你读了那么多书,应该理解我们的意思吧!”
任如云默默地听着,她似乎感到郁天晴父亲的长篇大论中有比萨斯更可怕的病毒,令人眩晕和窒息。
“还有一点,现在萨斯疫情非常严重,你又来自F市,为了我们S市全市人民的利益,你必须在今天离开S市,这样我们郁氏家族的声誉才能不受影响。”郁天晴的母亲斩钉截铁地说。
任如云的脸上火辣辣的,脸上的伤痕隐隐作痛,她感到自尊心受到从未有过的伤害,仿佛郁天晴父母的话化作万千条毒蛇在啮咬她的心,真是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眼前原来是比萨斯病毒更可怕的生物!她瞟了一眼蜷缩在角落里肩宽厚、虎背熊腰的郁天晴,这个大男人此时竟成了温顺的小绵羊,对眼前的一切视而不见,充而不闻。
已经没有什么可留恋的了。任如云彬彬有礼地对郁天晴父母说了声再见,转身向门外走去。S市没有通往F市的直达列车,只能到T市转车。幸好23:40分还有最后一班开往T市的列车,还算能满足郁天晴父母关于务必于今天离开S市的指令。尽管到达T市后要等22个小时才有通往F市的火车,但不管怎样,任如云都要走了。
夜色已深,S市的人们也许大都已经进入梦乡。任如云一个人孤零零地在长长的站台上徘徊。晚风冷飕飕的,不知什么时候还淅淅沥沥下起了小雨,任如云只觉得凉透心扉。人如风后入江云,情似雨余沾地絮。“无边丝雨细如愁,也许正符合我此时的心境吧!那就让我的爱恨情仇都化作绵绵细雨溶入这广袤无垠的黑土地吧!回到南省,还会有澄澈的天空!”
23时30分,郁天晴的父亲和郁天晴来到站台为任如云送行。其实,与其说是送行,不如说是来监视任如云离开S市。任如云向他们挥了挥手,登上了南行的列车。
“不早不晚,偏偏在这个时候,咳——!”郁母的长长叹息又回响在耳畔。
“S市的人们分明是把想躲避萨斯瘟疫的我当作萨斯瘟疫了,无人信高洁,谁为表予心?咳——!”
任如云也禁不住发出了一声长长的叹息。本来,她不远万里来到S市是为了躲避家乡萨斯瘟疫的,可来到S市耳闻目睹的都是比萨斯瘟疫更可怕的东西,她也只能发出这无可奈何的叹息了。这是一次刻骨铭心的旅行,通过这次旅行,任如云早已消除了对萨斯瘟疫的恐惧,从某种程度上说,自私、贪婪、庸俗、冷酷,这些人们心中的病毒比萨斯更令人不寒而栗。萨斯病毒侵害的仅是人的肌体,而人们心中的病毒则能吞噬人的灵魂。一个人的灵魂如果染上瘟疫,即使肢体如何健全,也只能是行尸走肉,衣冠禽兽。况且灵魂瘟疫的蔓延速度又远远高于萨斯的传播速度。曾几何时,人间不再有真爱,不再有真情;曾几何时,人们对别人的苦难冷酷麻木,无动于衷,甚至幸灾乐祸,落井下石;曾几何时,人们变得越来越自私贪婪,见利忘义,损人利己,把物欲的满足作为人生的唯一目标;曾几何时,豪爽纯朴而又好客的东北人变得冷酷麻木,庸俗刁蛮;……也许人们该警惕恐惧的不该是萨斯了。
火车的汽笛一声长鸣止住了任如云飞扬的思绪,两侧的站台缓缓向后退去,列车已经启动了,它将载着任如云的感悟和思索一直驶向远方。任如云走了,她象一朵白云悠悠地飘过北方的天空,只留下无边丝雨溶入广袤无垠的黑土地。
午夜的风轻拂着空荡荡的站台,雨还在下,不见天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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