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范做修补古籍的匠人已经15年了,到今天他还遵循一条原则:我和我所有的徒弟,都不用隔夜糨糊。
也就是说,他的糨糊可不是市面上买来的,而是每天自己当天清晨熬炼、捶打出来的。
为什么?很简单,修补古籍需要使用裱褙新纸,而新纸与残破书页之间的黏结全靠糨糊。糨糊只有涂得极薄,又具备极好的黏性,补好的书才不会在纸页与纸页之间鼓出一小块难看的硬痂,旧纸的肌理,才会完全融入新纸中,书页的气韵才一致。唯有自己熬出来的糨糊才有这样的效果。
老范早上5点钟就起来打糨糊。先要自己和面、醒面,醒完面,洗出其中的面浆,再过滤、沉淀。然后把稠乎乎的面浆水用小火熬炼,熬到半透明状,再倒出来,放到打年糕的石臼里一下下捶打,让它产生韧性,直到能拉出丝来。这样的糨糊也只能用一天,因为经过24小时的水分蒸发,它的黏合力就下降了,不宜再拿来修补古籍。
这么多年来,老范收徒弟,打糨糊要打三个月,看他耐烦不耐烦。熬过这一关的徒弟,考验依旧没有完,下一步是选纸。师父也不教徒弟怎样选纸,就把人领到库房里,让他面对一屋子乌泱泱的纸,洁白莹润的、淡黄纤薄的,像老僧的面皮一样黄中泛褐的,像无花果的果皮一样呈半透明浅红褐色的,像夕阳中的芦苇一样雪白中笼罩一缕暖橘色的。徒弟把一张张纸铺在宽大的工作台上,与原书比对,一开始,很有信心,能找出起码五六种纸来,对师傅说,这些,还有这些,都很合适。
老范说,翻开古籍,再去看看。
这一看,越看越没有信心。从上百种纸中找出来的纸,细究起来,有的与原纸厚度不一,有的纤维纹理的走向不同,有的韧性与松紧程度有差異。这些差异,将直接导致补纸刷上糨糊后,膨胀系数与原纸不一样,补完后书页上就会出现皱纹。徒弟再到库房里细找,又坐着乡村巴士,到泾县的各个宣纸作坊里,去问“有没有老底子的纸”。因为,只有在作坊的纸库里待了起码一二十年的老纸,边缘与纸芯之间才有微妙的色彩过渡,才可能在一片手掌大的范围内,找到那种古旧的味道。
找到与原纸厚度、纹理、松紧完全一致的纸,就会受到师父表扬吗?未必。老范眯着眼睛觑了半天,三下五除二把徒弟寻来的纸拨一边去,反而挑出了与之相近的一张纸。他解释说:修旧不能完全如旧,打上去的补丁既不能看得出这书明显补过,也不能毫无修补的痕迹,因为这也不符合古籍所承载的历史。有一点点补过的痕迹,但整体上依旧很舒服,手感非常之平整、松软、敦厚,就像度过浩劫的人依旧有足够温暖的晚年,这样的古籍修缮才算是“得其所哉”。
找到修补的材料才是第一步,之后,就要着手修补。修补时,老范与他的徒弟们都不开手机,不喝水,不上厕所。尤其是那些书页已像残破的蝴蝶翅膀,吹一口气就可能让某些碎片消失不见的古籍,修补起来更是大气儿不敢喘一口。补完了,要用包着老宣纸的大青石压书,让古籍阴干压平。之后,还有折页、锤平、压实、齐栏、打眼、穿稔、捆结、装订……几十道工序在等待他们。
明代周嘉胄在《装潢志》里,就说古籍修复师需要有一双“补天之手”,同时需要有“贯虱之睛”,气质禀赋上更需要“灵慧虚和、心细如发”。从前当过兵的老范,竟能在50岁左右锤炼出这等气场,连他结婚20多年的妻子,都颇感意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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