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子庆

　　“观川流之不息兮，悟有本之无穷。”闲翻《朱子箴言录》解闷，见有下画红线的这一句，不禁握卷而思之。我曾撰文谈水的多种美德，这分明又是一条观水心得，在“水五德”外别添一德。然则，“有本”怎解？

　　编者的解释已见译文：“望着那滔滔不绝流个不停的河水啊，（我）明白了它的本源是无穷无尽的。”初读亦通，但在比对还原之下，犹觉好像少了点儿什么。坦率地说，如果我来翻译，第二句应该是这样子的：“（我）领悟到有根本的事物是不会穷尽的。”编者见木不见林，尚未触及“悟”的那个层面，而朱熹先生是善于迁想妙得的，“问渠哪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就是范例。这不，又是与水有关！

　　我家住在珠江边，我庆幸自己生活在一个有大河流过的城市。我每天都观望水涨水退，看支流的河涌见底，可从未担心过珠江，像历史上的黄河那样，会发生断流，因为除了上游浩浩不绝的来水，这里更有大海日夜波荡的潮汐。由于紧邻南海（东面就是虎门），这里的珠江好像有两个源头，它，不是一般的“有本之无穷”！

　　领悟了这一层，就明白了“君子务本”的道理，明白了孔老夫子的谆谆教诲：“不患无位，患所以立；不患莫己知，求为可知也。”朱子的解释是：“所以立，谓所以立乎其位者。可见，谓可以见知之实。”其实也就是“有本”，俗话所说的“本钱”“本事”。汉字的结构能够象形会意，是很奇妙的，你看“位”这个字：人立為“位”。只要你立得住坐得稳，就是即位：站位或座位，乃至爵位、皇位。但是，要知道世界不只是你的，世界是“你们”的；“位”就像足球场上滚过的皮球，那是有人要跟你拼抢的。这世界上既无恒人，长生不死的人，也无恒位，千年不变的宝座，此所以孔子反复告诫弟子，得长本事：“君子病无能也，不患人之不己知也。”“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不患人之不己知，患不知人也。”知人者识人，识人者善任而用人；不知者不愠，是要反求诸己，老老实实立德修身长本事去。

　　为什么“不患人之不己知”，即不能烦恼或暴躁起来，恼恨世人不识君？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是骡子是马，却也要“机缘”到了才能上场———拉将出来遛遛！别人是否了解你、认同你、使用你、抬举你，盖属于“机缘”问题，那毕竟不是“操之在我”的。自我的顶层设计必须且永远是：认识你自己，学习提高自己。当然也需要“营销”，但前者才是根本！“大鹏一日同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如此雄风可是你能使派的？伟大如鹏，也只能“同风”而起啊。形势瞬息万变，然而有美德与本领在身，那是你的：十年不鸣，一鸣惊人。

　　孔夫子的一生不过偶或得意，多数时候“惶惶如丧家之犬”，未能如其所愿实现抱负；终其斯世迄今，“内圣”并未开出“外王”。然而大江东去，浪花淘尽，屈指两千载算下来，却唯有他“匹夫而为百代师，一言而为天下法”，成了“虚位”的华夏文化之王。在经过近百年的“打倒”“横扫”之后，而今他领衔的儒学地泉涌溢，再度勃兴，这已为我们亲历和见证。何以如此？

　　大道既裂百家争鸣，而终归于尊儒，因为它教授的是关于“仁”的学说，博爱的理想，所诉诸的，是每一个人之个体乃至整个社会安身立命的根本。操兵器或执法绳需要不需要？需要。但终日舞刀弄棒的斯巴达人哪里去了？严刑峻法的商鞅哪里去了？这些都是治于外者，而孔子是务于内的，即人之根本，最关情者，世道人心的建设。这个毕生见大河必观的人，虽述而不作，却以思想之集大成、源远流长，最终化成了一条奔流不息的大河。

　　我爱孔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