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边。”
风吹来的声音让她战栗。无尽的黑暗。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否存在于那片黑暗之中,只有那声音带来的疼痛感证实了她的存在。恐惧在血管里膨胀。她看不到自己,没有方向,没有地点,没有光亮。唯一确定的是那从四面八方涌来的声音。
惊醒时,泪流满面。卷缩在被子里。旅馆里带着消毒水气味的床单让她的皮肤过敏。红色的皮疹不均匀地分布在身体裸露敏感的部分。右边脸颊上红肿的地方被泪水沾染地有些刺痛。
窗外霓虹映得房间内明暗交替。都是一些沉闷的颜色。卷缩在疼痛与疲倦中再次睡去,仿佛腹中受了侵害的胎儿,独自抗拒毁灭。
“你叫木边?”男子抬起头看着她。她脸颊上那块红肿的地方让他觉得难受。
“是的。我需要这份工作,我快没地方住了。”她这样对他说。旅馆中午就要收房了。
木边离开时对他说:“你衬衣上面的纽扣掉了。”他突然觉得她对这次面试并不投入。也仿佛觉得她对什么都不投入,她只在她自己的范围之内。
七月的阳光像一场透彻的拷问,让人不安。整条街都以一种疲惫的状态来对抗这炙热的曝光。放弃和麻木有时让人觉得理直气壮。
木边背着黑色的背包靠着街边的一棵香樟树。长长的头发凌乱地织成辫子垂在肩上,让瘦削的她显得有力量。她抬起头看绿色叶子层层叠叠交织出的一片金色光点。就像儿时的稻田,一片金黄,让炎热也成为一种沉淀。
“木边。”
她离开后不久,他突然从办公室跑出来想要找到她。
他知道那个费力仰着头的女子和自己不会仅仅是过客,毫无瓜葛。
她看着模糊的他,长时间仰着头让她有些晕眩。
木边在那个夏日的午后被他带回家。经过药店时他给她买了药膏。洗完澡后,她穿着他的衬衣坐在窗前的桌子上。厚厚的头发在阳光下散发着水气。他递给她干毛巾,她摇摇头说:“这样就好,一会就干了。”
他给她涂药膏,仰起的脸庞十分洁净。他在她眼睛里看到自己,温和而认真。
那些快溃烂的肌肤被白色的药膏覆盖。木边晃着腿,看着这个三个小时前还在面试她的男子,像一幅沉默的静物,内容明了丰富却不聒噪。
三个小时前,他看见她趴在公司楼层的栏杆上身体努力向下垂,背上的辫子,漆黑如夜。
面试时他看清了她的脸。简历上只填写了名字和暂住地址。
凌冽的锁骨间,挂着一把铜色的钥匙。T恤衫和牛仔裤都洗得泛白,脚上黑色的人字拖鞋被裤口遮住了脚背。
他问她:“你叫木边?”
她说是的。并且告诉他,她需要这份工作,因为她快没地方住了。信任而不乞求,只是陈述一个事实。
他开始猜测着这个女子。他知道迷恋是怎样开始的,只是结局未知。迷恋充满危险。
他和女人的关系一直处于一种尴尬的境地。出于主观意愿去营造的男女关系,总是让他进退两难。亲密感与陌生感轮番上演,确定不了的感情让他感觉不到自己的存在。没有义务反顾,那些可有可无的心情让他有时心灰意冷,有时暴戾。
他从不带女人回家,只是在不同的地方和女人做爱,然后半夜回家。彼时的纠缠在凌晨的空气中一下子淡化成虚无。
常常在半夜从窗口看这座城市,看它在眼前慢慢变成一片荒野。
躺在客厅沙发上,他听见她在哭泣。黑暗里的哭声,领口她补上的纽扣让他感觉到自己的心跳。一次邂逅,可以让人的心境如此改变。危险而让人沉溺。
白天,木边常常是一个人在这23楼的单身公寓里。她用毛巾仔细地擦木地板,将两盆花草放在窗口。将他和她的衣服一起洗,晾在阳台。
有时听他买的唱片,大多是一些很吵的摇滚音乐,她会把音量调到最大,然后大声叫喊。她不知道自己喊了什么,她听不见自己的声音。有时会在地板上抱着他给她买的绒布娃娃沉沉地睡去,直到他回来叫醒她。
她开始入侵这个男人的生活,如同探险好奇而心有顾及。
也有时会突然觉得陌生和恐惧,想要逃离。
“木边,你要走了,对不对?”下午看见她整理好的黑色背包放在衣柜里。
木边坐在地板上看着对着电脑的他,开始有些慌乱。
他走过来和她坐在一起:“木边。”
他抱紧她。她将头靠在他胸前,安静地闭上眼睛。
“如果那天你不找到我,我又找不到工作,我就会去酒吧和一些男人喝酒睡觉,赚钱离开。”
在外的日子,她做各种工作维持自己的生存。在不同的城市辗转,不喜欢的城市就只在旅馆住几天,找一些零工来做,挣一些钱付房费然后买车票让自己离开。遇到一个决定长住的城市,就费心去找一份长期的工作,租便宜的房子,然后过一种安稳的生活,上班,下班,买菜,自己做饭。厌倦了就离开,行李一直是那个黑色包。有时找不到工作,没吃的和住的的地方时,就去酒吧。化很浓的妆,和一些不同的男子做爱。有些男子扔下钱半夜离开,甚至没看清彼此的样子,她觉得这样很好。也有过一些男子天亮时还会抱着她,让她留在他身边。为这样的男子停留过一两次,最终还是突然决定离开。
她喃喃地说着,慢慢地睡着了。夕阳余辉洒落在屋子的另一边,他紧紧地抱着她,坐在模糊的黑暗里,像两个无助的孩子。
木边醒来的时候是半夜一点钟,他躺在地上,将她拥在怀里。她坐到窗前的桌子上,窗外的城市在黑暗里显得一片冰冷和落寞。闪烁的霓虹和路灯一样让人对城市产生陌生感。她轻轻地吻他,眼泪掉在他胸口上。
她走的时候拿走了他钱包里的两百元钱,和冰箱里的一个面包和一瓶矿泉水。
他一直在做梦,她告诉他的一切像一场电影在梦境里上演。
七岁的木边坐在门槛上,头靠着门框,紧握的手心里全是汗。爸爸在屋子里咒骂那个突然离去的女人,骂着骂着就开始哭泣。她在门口也跟着他哭。当他开始沉默时,木边已经趴在门槛上睡着了。梦见妈妈突然回来了,说她去河边洗衣服了。她急着要去告诉爸爸,可她却找不到他。她又一次哭起来。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大伯家。
“你爸爸说去找你妈了。你先在这住着。”大伯一家不知道这一住就会住十年。如果知道他也不会从他气急败坏的弟弟手中接过她。
她带着那把爸爸走的时候戴在她脖子上的钥匙在大伯家生活。她一直很少说话。也没人注意。
读书的时候就带着大伯的智障儿子一起去学校,给他做作业,带他去厕所,放学带他回家。
她叫他:“瑞哥哥。”他会陪她去她自己家。她常常在那个屋子里坐到天黑,有时也会问:“瑞哥哥,他们什么时候回来呢?”他只是傻笑。
瑞哥哥一直跟着她。把他妈妈悄悄给他的食物偷偷给她,不准他妈妈骂她,也不允许别人欺负她。
一次他从外面跑回来傻笑着说:“边儿,我要和你结婚,我要和你睡觉。”十七岁的她吓地像母亲走后的那个早晨一样,手心发凉,全身战栗。
大伯摔了碗将儿子绑在树上一边打一边骂,可他仍旧哭着喊着:“我要边儿,我就要和边睡觉,就要和边儿结婚。”村子里的人都围在院子外边。
女人哭着叫着拼命地打她:“你和你妈一样,害人精。你滚……”
那天晚上她昏昏沉沉地醒来,独自跑回家去坐到天亮。然后用铅笔在墙上写:“爸爸妈妈,我走了。”
他感觉到她的眼泪,冰冷地滴在胸口。她却看不见他,他只是一个观众。站在她的世界之外,但他却如此沉溺。
后来在梦里,看见她在不同的地方走着。黑色的包,洁净的脸庞不断闪现。再后来他看见她化着很浓的彩妆不停地喝酒。她说:“你不认得我了,是吗?我也不认得我了。”她和别的男人做爱,他看见她的脸上全是泪水。
那天晚上他感冒了。在家躺了一周,有时他感觉她还坐在地板上玩耍,有时她对他笑,对他摇头,对他大声吼叫。夜晚的时候他也会听到她哭泣的声音。
医生说是他因长时间发烧引起的幻觉,让他住院。
在医院里,他躺在床上看着白色天花板,看着看着眼睛里就充满泪水。
冰冷的液体从针尖进入血管,像那天梦境里木边滴在他胸口的眼泪。
他开始知道迷恋的后果。
一年后。
他出差回来时已是晚上。
她抱着那个绒布娃娃坐在门口睡着了。他将她轻轻地抱进屋。
她喃喃地说:“你回来了。”
她的辫子剪掉了,这让她看起来更瘦小了。
手里的娃娃很洁净。
他将手放在她空荡的锁骨上,那把钥匙不在了。
她回去了。回到那个村子,家被烧了。是一直疼爱她的瑞哥哥烧的。他一直在那里等她,后来别人说木边死在外面了。那天夜里他就把屋子烧了,自己也没出来。听见他在火里喊:“边儿,你说过会回来的,会回来的。”
她靠着残壁,轻声说:“瑞哥哥,你怎么这么傻呢?我那时候是说我爸爸妈妈会回来的。你怎么不明白呢?现在我知道了,他们不会回来了。和你一样。对不对?所以我也不会回来了。”
在那里坐了一夜,她一直说话,说她在外面的日子,也说自己小时候,也说起他。她不知道是说给谁听。也许是爸爸妈妈,也许是瑞哥哥,也许是自己。
她已经找不到自己十七岁那年留下的字迹了。
天亮的时候,将脖子上的钥匙取下来埋在墙壁下。
然后离开。
午夜醒来的时候,看见他睡着侧边,手抱着自己。
她轻声对自己说:“木边,这是你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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