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月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有月光从窗帘底下的缝隙钻了进来，洒在地上，白白的一线。她想起两年前，徐阳拉着她说，嫁给我好不好。
　　
　　她站在那里，目无表情，说，不好。
　　
　　为什么？
　　
　　因为我不知道，明天我是不是还活着。
　　
　　两年过去了，她依然活得好好的，可是明天，徐阳要结婚了。她突然开始觉得一个人是件很孤独的事。真正享受孤独的人，都不是孤立的人，她们势必有可以倾诉的对象。如若没有，要说享受孤独定然只是片刻的事情。秦月以前是标榜喜欢孤独的，因为，即使断了所有联系，身边总还有个徐阳。所以，她孤独得肆无忌惮。但现在，此刻，她讨厌一个人。
　　
　　她打电话给徐阳，说，你可不可以不结婚？
　　
　　他说，不可以。
　　
　　为什么？
　　
　　因为我想结婚。
　　
　　你可以娶我。
　　
　　电话里安静下来，仿佛能听到相互之间的呼吸声。
　　
　　秦月，你一会儿说要结婚，一会儿说要独身，一会说要去流浪，一会又说想要安稳。我真的不知道你怎么想，你想要什么。你喜欢的男人要温文尔雅，偶尔又要有些幽默，你希望他事业成功，却又要求他远离世俗纷争，不食人间烟火，有时候你要求他是文人，有时又要求他是武者。你要知道没有人会一直充当另一个人的小丑。
　　
　　我可以放弃这些，你愿意娶我吗？我害怕孤独。
　　
　　你从来都是这样自私，永远只在我不想娶你的时候才会想要嫁给我。徐阳笑了一声，秦月觉得有些冷。
　　
　　我觉得我这次是认真地想过了。
　　
　　你每次都是认真想过后才这样对我说。可是，之后你又会重新认真想过，推翻之前的一切。秦月，我认识你二十年了。我了解你。
　　
　　了解我什么？
　　
　　你越幸福越想拥有，越失去越能舍弃。你不知道什么时候该抓紧双手，什么时候该放开掌心。
　　
　　原来我在你心里这么差劲。
　　
　　没有，你生性善良，于已于人要求严格。永远只按自认为正确的方式生活。所以，你远离了这个社会，这是可贵的，却也是可悲的。你不辞辛劳地构建自已的乌托邦，建了拆，拆了建，住在里面的人都累了。
　　
　　秦月靠着枕头坐起，长长地叹口气。是的，不过一场自已想像的对话。她是如此了解自已。
　　
　　拉开窗帘，月光很好，像一件薄薄的银色外衣，静静地覆盖在目光所能触及的地方。她是想打这样一个电话的，但是却也知道于她而言那是多么不可能的事情，她那样骄傲着，抬着头，俯下目光看一切，哪怕心是卑微的，姿态却要始终高贵。她庆幸，总觉得比那些低着头，仰着目光看世界的人要纯净。当然，这不过是她个人的想法。她认为她是伪恶的，而后者是伪善的。
　　
　　二十年，她不知道对徐阳那算是怎样的感情，与之相守，觉得不甘心，让他与别人相守，也不甘心。反反复复这么多年，她其乐无穷，但他累了。她终就高估了自已，事实上，爱并不能包容一切，是的，她相信他爱她。但是，她也相信，他依然会爱上别人，没有谁是谁是全部，也没有谁是谁的唯一。
　　
　　有时候，她甚至觉得，就因为她的变化无常，冷热不定，才能让这样一段感情持续二十年，得不到的东西永远是好的。如此一想，秦月也便释然，他娶了别人，心中才会永远有她的位置。这才是永恒。她喜欢永恒的东西，很努力地追求着，所以她不快乐。她明白她追求的不过是虚无的东西，但无法控制。
　　
　　她还是去参加了婚礼，整整一个上午都在化妆挑衣服。她穿了淡紫色的及地长裙，香肩，美背展露无疑。她被镜中的自已迷住了，很久不曾这样打扮自已。她清楚，她的资质是不错的，有清秀的面容，还有脱俗的气质。不过她希望别人看到的是她内在的东西，所以，她几乎不在人前打扮，她期待自已某天一鸣惊人的表演。
　　
　　她还是换了普通淡雅的裙装，不过依然有艳丽的妆容。愈是隆重，越表现她的在乎，她不要他看到她的在乎，他看到她的祝福就好。她要他知道，他在她心中，重要，但从来不是很重要。
　　
　　她希望他幸福，因为她还记得他的好。
　　
　　她希望他在有限的范围内幸福，因为不能让他忘记她的好。
　　
　　秦月一个人喝咖啡的时候，觉得心情比咖啡还苦。仿佛一瞬间，全世界便只有她是孤独的。她有多害怕爱情的束缚，就有多渴望爱情的呵护。她想，她是不是该与咖啡店里帅气的男服务生发生一场爱恋。秦月突然笑了起来，笑自已一如既往的花痴模样。她往咖啡里加很多的糖，她不明白，她为何会放走徐阳，那个让她犯了多年花痴的男人。她拥有他时，发现他不符合她的理想，失去时，骤然发现，他便是她往后的理想。很多矛盾在她心里纠结，她不能用力去扯，事情的脉络都那样脆弱，一扯便断了。所以，她点着灯，细细梳理。她把它们编织得太过琐碎，不知哪年哪月方能清楚。
　　
　　那一个黄昏，下着小雨。天压得很低，阴阴沉沉，是秦月喜欢的天气。头发上顺势而下的雨珠滴在背上，清清凉凉。脚边贱起欢快的水花，两个身影从她身边跑过，留下一长串肆无忌惮的笑声，那笑定然是在醋里泡过的，不然哪会这么酸。
　　
　　秦月回到家，坐在地板上，几个月前，他身旁边的女人还是她，只有她的笑才可以让他如此心花怒放。
　　
　　是的，有些东西是她的，她不应该放弃，况且世上值得她喜欢的东西太少了。
　　
　　秦月是幸运的，在这一场较量中，她占了地利，人和。这是她与徐阳从小一起长大的城市，他那个妖艳的妻子，是外地人。女人喜欢把比自已漂亮的对手说成妖艳，她们是绝不甘心承认她们美的，秦月也不例外。徐阳的父母把秦月当成女儿般对待，把娶不到她的责任全推到了徐阳身上。她在他们面前撒娇可爱，温柔贤惠，流泪委屈。她看到徐阳父母对她的喜爱及对那个女人的冷落时，她开始变得不自在。
　　
　　她很快逃离那个场景，内疚让她无地自容，她讨厌这样的自已，从心灵深处流露出来的厌恶。但她在孤独里逃亡，面对恐惧她无能为力，她只是想抓住那么单薄的希望，哪怕那希望已经不再属于她。她整夜整夜不睡觉，想着有天使来拯救她，她不愿这样为难自已，亦不愿为难了她。她知道，谁是比她更无辜的人。
　　
　　某一天她的心开始平静下来，回忆过往种种，才知道人总免不了过错，曾经那么坚持的事情，不过小溪流淌于山间时溅起的一串水花。那么笃信为真理的事情，也不过是自已一厢情愿的想法而已。她想，她的灵魂落满了尘埃，需要认真地清理。她每天拿着伦语背诵，研究如何做一个圣人。她甚至想着，看完四书五经，学完经史子集，然后去做一个学者，像孔子般周游列国。
　　
　　当她很郑重地把这个想法告诉徐阳时，他几乎笑得直不起腰，他说，孩子，你脑子里能不能装点现实的东西。你难不成还要穿越时空回去参加科举考试？
　　
　　秦月把厚厚的孟子砸在徐阳头上时，他妖艳的妻子看到了。她发誓，她已经改邪归正，要做一个好人的。她是极力告诉自已妒忌别人幸福是可耻的。她是在全力驱赶脑子里那些坏念头的。可是，她的巴掌还是落了下来，秦月的脸一会就红成一片。她站在那里，把掉在地上的孟子和伦语捡了起来，对徐阳说，没关系，你别看红了，其实不疼。她笑着对那个女人说，你不该打我的。秦月从容地走出门，听到身后徐阳断断续续的责骂声。
　　
　　她一转身，把孟子和伦语一齐扔到下水道里，说，去你的孔孟吧。
　　
　　徐阳跑出来拉住她，说对不起。秦月更来火了。她终于是外人了，她犯错，他需要来道歉了。
　　
　　秦月吧嗒吧嗒地掉起眼泪，说，我要结婚，那样就有人保护，不会有人欺负我了。
　　
　　徐阳叹了口气，秦月，如果下个星期你还说你想结婚，我会觉得那是奇迹。
　　
　　秦月从星期一开始，每天发一条短信，内容总只有四个字：我想结婚。一个星期期满时，秦月说，徐阳，你要请我吃饭，我让你亲眼见证了奇迹。
　　
　　徐阳说，好。
　　
　　三个人一起吃的饭，徐阳与秦月谈周游列国时，秦月拿下纸巾小心擦掉徐阳手边的水渍。他妻子蹭地走了。徐阳追了出去，秦月却掩饰不了一丝得意。
　　
　　一个躺在床上的时候，秦月发现，怎样也都是孤独的。她费尽心思地留一个人在身边，不过是为了欺瞒自已，很多东西，本身是不需要的，看到别人有了，便也就想有了。她拿起手机，想给徐阳打电话，她只是想讲话，并无其他意思。凌晨一点了，她拨了前两个号，还是把手机扔了出去。起床，开灯，用枕头蒙住头睡觉。明天会有很好的太阳，虽然她不喜欢，却是公认的好天气。
　　
　　秦月开始生病，断断续续。
　　
　　不过淋了场小雨，患了点感冒。料想不到，疏于照顾，竟成了肺炎。以前一点点小咳嗽，那也是惊天动地的大事，现在，大约死了也不会有人流几滴眼泪。
　　
　　徐阳日日照顾着，他妻子来闹了几次。她指着秦月叫狐狸精。
　　
　　秦月对徐阳说，我大概是得了绝症了。
　　
　　徐阳在厨房帮她煮面条，怎么会。
　　
　　因为我是狐狸精。老天来收我了。
　　
　　徐阳停下手里的活，说，你没漂亮到那个程度。她不是坏人，只是误会你了，你不要放心上。
　　
　　秦月在心里说，如果她没有误会呢。
　　
　　秦月吃着徐阳做的面条，有一点幸福，有一点心酸，还有一点不安。
　　
　　那天，她又来，在徐阳面前扇了秦月两个耳光。他把她推出门外，秦月听到她跌倒在地后的抽泣，开始有一种莫名的害怕。她一整天没与徐阳说话，她知道，她吞噬了别人的幸福。那个人会恨她，极度的恨她。
　　
　　她自杀了，秦月与徐阳赶到医院时，她还在抢救中。
　　
　　徐妈妈说，血流了一地呀。
　　
　　秦月成了罪人，她看到所有人看她的眼神都有埋怨。她不明白，为什么她做的每一件事都让自已后悔，明明是认真想过的。她只是想着保护自已，意志太过坚定未必是好事，会忽略身边很多其他的事。
　　
　　娟娟，我与阿月真的只是朋友了，我娶你是因为我爱你。我照顾她，是因为我疼她。徐阳在很多人面前与他妻子说。
　　
　　秦月站在病床边，很小声地说对不起，她告诉她，我只是习惯他在身边，这无关于爱情。你在为我的脆弱付代价，你很傻。
　　
　　她背对着秦月流泪。
　　
　　秦月微笑着退出病房。
　　
　　她是孤儿，跟随徐阳生活二十年。
　　
　　秦月背着她的四书五经去了西安，她貌似轻松地对徐阳说，我要去参加殿试了。她走在安静的小巷时，一个骑自行车的帅气男孩害羞地说，我可以给你拍张照吗？
　　
　　秦月看着他不说话，他涨红了脸说，你要不愿意，我不拍脸也行。
　　
　　秦月噗嗤笑了起来，我长最好的就这张脸了，不拍脸你还能拍哪？她爱上了这个男孩，在他脸红的一瞬间的事。从此知道，她对徐阳的不过是依赖，果真不是爱。她总算做了一件没有后悔的事。
　　
　　一天，他对秦月说，我们明天结婚好吗？
　　
　　秦月站在那里，目无表情地说，不好。
　　
　　为什么？
　　
　　因为我不知道，明天我是不是还活着。
　　
　　那我们今天结吧。
　　
　　秦月笑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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