继宋人注杜且形成“千家注杜”的盛况之后,明末清初再次出现了第二次注杜高潮,涌现出多部迄今仍有影响的杜诗注本。然自乾隆朝杨伦《杜诗镜铨》之后,虽注杜之人不断,产生影响的杜诗注本却寥寥无几。清岭南顺德人吴梯之《读杜姑妄》是这“寥寥无几”中较为有特色的一部,然因久藏秘阁,至今未引起注意。
吴梯(1775—1857)字秋航,一字云川,号岭云山人。广东顺德伦教黎村堡(今荔村一带)人。嘉庆六年(1801)广东乡试解元,由大挑出仕山东蒙阴知县。调任潍县、禹城,擢任胶州、济宁。告病还乡,倾力注杜。能文善诗,文宗昌黎,诗祖少陵。道光年间与林联桂、谭敬昭、黄培芳、张维屏、黄玉衡、黄钊并称“粤东七子”。著有《岱云编》三卷、《岱云续编》三卷、《归云编》二卷、《归云续编》二卷、《巾箱拾羽》二十卷、《读杜姑妄》三十六卷等。
《读杜姑妄》是吴梯“历数十年”“又十余年”“以八十老翁”撰成的“巨著”,不仅“令人钦敬”,更因其对杜诗的校勘、对杜诗旨意的独到心解而显得特殊。本文就其底本、版本及体例等予以考辨,以使今人了解其真面目。
一、《读杜姑妄》之底本
很多人因未亲见《读杜姑妄》,故对其底本亦不甚了了。如周采泉推测“似为玉勾草堂本”。玉勾草堂本《杜工部集》乃删去“钱氏之名、钱氏之序及《略例》及钱氏之笺注耳,其余正文、校文,一仍钱本之旧也”。也就是说,玉勾草堂本杜集乃钱谦益《钱注杜诗》的白文本。我们可以将《钱注杜诗》与《读杜姑妄》作一简单对比。《读杜姑妄》卷五有《遣兴四首》,而《钱注杜诗》有三组《遣兴五首》。《读杜姑妄》之《遣兴四首》分别见于《钱注杜诗》之《遣兴五首》中。又《钱注杜诗》之《遣兴五首》“地用莫如马”一诗,“不杂蹄齿间”之“杂”后注“一作在”,而《读杜姑妄》无注。仅此一例,它不赘述,可知《读杜姑妄》之底本非玉勾草堂本。那么,《读杜姑妄》的底本是哪一种杜集呢?笔者断为曾噩刊本《九家注》,理由如下:
1、笔者以台北故宫博物院影印瞿氏铁琴铜剑楼藏南宋本《新刊校定集注杜诗》、中华书局影印南宋宝庆元年曾噩刊本《新刊校定集注杜诗》与吴梯《读杜姑妄》对照,目录完全一致。
2、吴梯在《读杜姑妄》中也有明文交代。卷一上《奉赠韦左丞丈二十二韵》,吴梯不同意范温《潜溪诗眼》论此诗为杜诗“压卷之作”,驳正道:“范氏压卷之说似是而非,最足惑人。是诗列于卷首,旧本相传如此,谓出于有意,特以压卷则非。岂《咏怀》《北征》反逊此耶?此尚是老杜早年之作,固为集中高唱。……然必舍此而另求压卷,或并全集移其次第,此亦妄人也已。杜集今存者以此《九家注》本为最古,仍朝旧第可耳。此是杜诗开卷第一义,因世俗狃于压卷之说,故极论焉,以破宿惑,非敢吹索不满于杜诗也。”此段中的“杜集今存者以此《九家注》本为最古”,可知吴梯依据的正是《九家注》。
又卷一上《送高三十五书记》,吴梯论此诗之分段及诗题,云:“此题各家俱作《送高三十五书记十五韵》,而诗却十六韵,与题不符,向罕知者,惟《九家注》本无‘十五韵’三字。”通过核检《杜工部草堂诗笺》《钱注杜诗》《杜诗阐》《杜诗详注》《读杜心解》《杜诗镜铨》等,均有“十五韵”三字。与《九家注》对照,《九家注》确无“十五韵”三字。
又卷二上《乐游园歌》,对题下旁注,吴梯云:“题下旁注十一字,后来注家多作‘自注’,惟《英华》作‘晦日贺兰杨长史筵醉歌’。”加按语云:“《九家注》本旁注十一字,而不云‘自注’,盖以入题,今从之。”核《九家注》本,确无“自注”字。
3、吴梯在文中多次提及“从古本”,这里所谓的古本也即《九家注》本。如卷四上《雨过苏端》,对题下“端置酒”三字,吴梯云:“题下旁注,后来诸本皆作‘自注’。”加按语云:“古本无‘自注’字,盖以入题。”检《九家注》本,确无“自注”字;检卢元昌《杜诗阐》,则标“公自注”三字。而《杜诗详注》《读杜心解》皆标“原注”,即所谓“王洙注”。《杜甫全集校注》于此“端置酒”三字亦不标“自注”字,按“入题”处理,并出“校记”云:“题注,钱钞本、宋九家本、宋百家本、宋千家本、二蔡本同;余本俱冠以‘洙曰’二字。”再如卷十四下《寄薛三郎中》,吴梯指出,这首诗题的末尾有的有“据”字,有的把“据”写作“璩”。对此,吴梯云:“古本无‘据’字。”核《九家注》原文,确无“据”字。
4、《九家注》含有鲍钦止、薛苍舒等注,因此,笔者取《读杜姑妄》所载“鲍注”“薛云”与《九家注》所载相较如下:
卷二上《去矣行》,吴梯引鲍钦止解题云:“天宝十四载,公在率府,数上赋颂,不蒙采录,欲辞职,遂作《去矣行》。”核《九家注》,只“载”作“年”,其他无别。
卷九下《去秋行》,有云:“遂州城中汉节在,遂州城外巴人稀。”吴梯引鲍钦止云:“上元二年四月,剑南节度兵马使段子璋反,陷绵州。遂州刺史嗣虢王巨死之,节度李奂奔于成都,故诗云‘遂州城中汉节在’,盖伤之也。”核《九家注》,一字不差。
卷十四中下《八哀诗·故著作郎贬台州司户荥阳郑公虔》有云:“黄石愧师长。”吴梯引薛云:“《汉·张良传》:老父出一编书,曰:读是则为王者师。后十三年,孺子见我济北谷城山下,黄石即我矣。遂去,不见。世所谓《三略》者,即其书也。此言‘黄石愧师长’,名其人耳,非书也。”核《九家注》,一字不差。
通过以上四点,基本可断定吴梯《读杜姑妄》所据底本为曾噩漕台本《九家注》。《九家注》由郭知达初刻于淳熙八年(1181),至宋理宗宝庆元年(1225),官广南东路转运判官的曾噩据蜀本摹刊于南海(今佛山南海)漕台。但究竟是哪本《九家注》?笔者另文探讨。
二、《读杜姑妄》之版本
《读杜姑妄》,清刻本,二十五册,三十六卷,前十六卷为古体诗,后二十卷为近体诗。板框高19.6厘米,宽13.8厘米。现广东省立中山图书馆、中山大学图书馆各藏一部,其余未见流传。每卷首署“顺德吴梯秋航案”。《读杜姑妄》为多种文献著录:(1)方志类如咸丰《顺德县志》、光绪《广州府志》、民国《顺德县志》、1996年《顺德县志》等。(2)书目类(工具书)如周采泉编《杜集书录》“内编卷八辑评考订类”、张忠纲等编《杜集叙录》、广州图书馆编《广东历代著者要录·广州府部》、骆伟编《岭南文献综录》“文学部·别集类”、张文兵主编《全唐诗鉴赏词典》附录三《唐诗书目辑要》,陈伯海、朱易安主编《唐诗学书系》之《唐诗书目总录上》“第三编别集类”等。(3)今人的研究著作如孙微《清代杜诗学文献考》“道光、咸丰卷”、孙微《清代杜诗学史》第三章“清中期的杜诗学”、吴宏一主编《清代诗话考述》等。此外如孙殿起《贩书偶记续编》卷十三“集部别集类”亦有著录。
以上文献(著述)对《读杜姑妄》之版本,除周采泉模糊标为“清咸丰刻”外,其余皆标为“咸丰四年”。《广州大典》据广东省立中山图书馆所藏原版影印,亦将版本标为“咸丰四年”。然据吴梯《读杜姑妄后序》所云:“事有不可料者。吾成此书之难,前序略言之矣,乃犹未已也。此刻始于咸丰三年之冬,订以四年之夏,蒇事及期仅完半。五月而东莞盗起,六月而据佛山镇,七月而破顺德城。遍地红巾,所至焚掠。板本在马冈之冯怀香堂,其处浩劫屡经,而吾此书独幸无恙。惟道途中梗,无梨枣以续成之。”又云:“至(五年)三月中旬,兵来贼去,而城复乱,计十阅月矣。乃得续理此书,以底于成其难也。”由此知此书始刻于咸丰三年,咸丰四年续刻及校订,中经匪乱,至咸丰五年终刻完帙。故其版本当为咸丰五年。程中山所作《〈读杜姑妄〉考述》亦据吴梯后序定是书版本为咸丰五年。
黄国声在《广东马冈女子刻书考索》中提及马冈冯怀香堂咸丰中刊《读杜姑妄》三十二卷,卷数与以上诸书所云“三十六卷”不同。据吴梯“后序”可知,此即咸丰四年未完本。
三、《读杜姑妄》之体例
古人著书,首言凡例(体例、义例)。注杜诸家也多先明体例,如钱谦益《注杜诗略例》、仇兆鳌《杜诗凡例》、张远《杜诗会粹凡例》等。吴梯《读杜姑妄》虽无明文交代凡例,但不难总结。周采泉在介绍《读杜姑妄》的体例时说:“此为读杜随笔,第一行‘《读杜姑妄》上’同行下署‘顺德吴梯秋航按’,不曰‘注’‘解’‘撰’,而曰‘按’,盖每诗皆于篇末另行低一格加按语也。其体例略同于吴见思《杜诗论文》及陈式《杜意》,每卷分上、下,故全书共三十六卷。诗皆白文,无句下注,亦无圈点……第一首为《奉赠韦左丞丈二十二韵》,则亦为古、近体编。篇末首冠一‘题’字,下引《杜臆》云:‘前诗有颂韦丞语,此篇全属陈情,题曰赠,似以宜作呈为是。’则系据仇杨两注转引。冠以‘题’字者,实解题耳。”张忠纲等编《杜集书录》中对《读杜姑妄》介绍说:“此书每卷分上、下,按古、近体编次。卷前第一行署‘读杜姑妄上(或下)’,同行下署‘顺德吴梯秋航按’。每诗于篇末另行低一格加按语。诗皆白文,无句下注,亦无圈点。多引王嗣奭《杜臆》及仇兆鳌、杨伦之说。”此介绍大体沿袭周采泉之说。但据笔者查检,《读杜姑妄》的卷次依《新刊校定集注杜诗》确分三十六卷,但并非如周、孙所说每卷分上、下。其中卷二、卷六、卷十一、卷十三、卷十四、卷十五、卷十六、卷十八、卷十九、卷二十、卷二十二、卷二十三、卷二十四、卷二十六、卷二十九、卷三十、卷三十二、卷三十六皆分“上、中、下”。又卷十三、卷十四、卷十九、卷二十、卷三十,此五卷之中卷亦分“上、下”。通过校读全书,可将《读杜姑妄》的体例分为杜诗题解、杜诗校勘、杜旨阐释、杜诗分段和杜诗释疑五部分。
(一)杜诗题解
题解是杜诗注释的一贯内容,吴梯对杜诗之题目多有解释,所解释的内容也十分丰富。1、解释诗题中所提之人。如卷一上《高都护骢马行》,仇兆鳌认为诗题中的“高都护”指的是高仙芝,吴梯同意仇兆鳌的看法,所以先引仇兆鳌的判断:“高仙芝平少勃律在天宝六载。是年,大食诸部七十二国皆降附。八载,入朝,诗云‘飘飘远自流沙至’,又云‘长安壮儿不敢骑’,正其时也。九载,仙芝讨石国,俘其王以献,则知次年又往边疆矣。此诗当是天宝八载所作。黄云七载,梁云十一载,皆非。”接着吴梯加案语云:“仇说近是,当即其人。”
2、解释诗题中名词。如卷一下《天育骠骑歌》,对题目中的“天育”,吴梯引(王)洙曰:“天育,廐名。”引朱氏(鹤龄)“谓诸书无考。”引浦(起龙)按云:“疑是当时称天廐之俗名。”针对王、朱、浦三家注,吴梯案云:“诸说俱非。骠乃马之一种。《说文》:‘黄马,发白色。’则指其物色。天育言其为天所特生,则指其德力,乃是合三字而为一马之名,特以褒异此马。杜《丹青引》有玉花骢,《观曹将军画马图》有照夜白、拳毛騧、师子花等名目,天育骠正与之同。或疑不见史传,马名无关紧要,故偶缺载,转赖杜诗以永传耳。《西京杂记》文帝九马,四曰逸骠。《旧唐书》太宗十骥,六曰飞骠。杜《徒步归行》亦有‘须公枥上追风骠’,其为马名无疑。”
3、论杜诗编年。注杜诸家多于解题中论杜诗编年,吴梯亦复如是。如卷一下《白丝行》,题解中吴梯先引仇兆鳌注:“此诗当是天宝十一二载间,客居京师而作,故末有‘忍羇旅’之说,当依梁氏编次。师氏谓此诗乃讥窦怀贞。鹤云:怀贞亡于开元元年,公时才两岁,于年月不合。”针对仇兆鳌等人说法,吴梯加按语到:“师说非,鹤说是。此等若无确据,不必凿空妄指。”
4、论题目本来面目。如卷二下《三川观水涨二十韵》,吴梯云:“题云二十韵,诗却二十三韵,当是题脱‘三’字。注家无察及者。”检诸本确皆作“二十韵”,故吴梯对自己这种发现亦颇为自矜,特指出“注家无察及者”。
5、论杜诗旨意。如卷四上《喜晴》,吴梯指出此题有作《喜雨》者,其加按语云:“作‘喜雨’亦得。须知晴雨一样,意在雨旸应候,及时可耕,以起归隐之计耳。”再如卷五下《前出塞九首》,吴梯详引赵次公、王嗣奭、仇兆鳌三家论此诗之旨,赵云:“此诗与《后出塞》,皆代边士之作。”王嗣奭云:“《前出塞》云赴交河,《后出塞》云赴蓟门,明是两路出兵。”仇注:“当时初作九首,单名《出塞》,及后来再作五首,故加前、后字,以分别之。旧注见题中前、后字,遂疑同时之作,误矣。”针对三家之说,吴梯加按语云:“诸说并是。”
6、论杜诗制题之法。这也是杜诗学家较多关注的问题。如《君不见简苏徯》,吴梯解题曰:“起用两‘君不见’,即以为题,可悟制题之法。”因此诗起两句皆以“君不见”开头,故吴梯认为杜甫即用“君不见”为题。
(二)杜诗校勘
校勘是历代杜诗注家所关注的问题,也是《读杜姑妄》最主要的内容。程中山曾将吴梯的杜诗校勘特点总结为:(1)吴氏多能罗列各种版本,考起同异,或引杜诗以互证,或以诗句上下诗意以证其见。(2)吴氏重杜诗用字之声调,藉以辨别字句易动或讹误。(3)吴氏辨别诗句异文,多推崇古本。(4)吴氏尝对异文作大胆推测,图以见杜诗原作。这些亦可作为吴梯校勘杜诗的方法看待。现笔者对吴梯的杜诗校勘类型和原则总结如下。1、校勘类型
因各种原因,杜诗在后世的传刻过程中出现了一些讹误,总的来说,包括形、音两个方面的讹误。笔者将吴梯的杜诗校勘类型统计如下:
《读杜姑妄》中的杜诗“误”字类型,除吴梯大胆推测外,皆如上表所示。

表一:《读杜姑妄》中校勘类型

赵 云 :“‘ 衾 ’,当 作‘襟’。”赵说非,“襟”是,作“衾”,音同而讹。音“矫矫”,一作“矫然”。7 8 9 1 0音同而讹音近而讹矫矫,音近而讹。音形音同形近而讹卷一下《醉时歌》:时赴郑老同衾期。卷一下《天育骠骑歌》:矫矫龙性合变化。卷一上《送高三十五书记》:飢鹰未饱肉。卷一上《陪李北海宴历下亭》:北渚凌清河。“飢”,后来注家本多作“饑”。“清河”,一作“清菏”,一作“青荷”。作“饑”非。饑、飢义异,音同形近而讹,古本作“飢”不可改。一作皆非,并音同形近而讹。北渚,指北海。清河,指歴下。11音形并近而讹卷二下《悲陈陶》:野旷天清无战声。“旷”,一作“广”。“清”,一作“晴”。一作并非,音形并近而讹。
2、校勘原则
吴梯的杜诗校勘遵循一定的原则,并非随意为之。他所遵循的第一个原则便是从古本,即《九家注》。第二个原则是“非改杜诗,乃订误本耳。”吴梯在卷二下《哀王孙》诗末加按语云:“诗仅二十八句,而各本字之不同者,已有十余处。可见杜诗流传至今,已无定本,只可择其善者而从之。非改杜诗,乃订误本耳。”第三,在不能确定时,秉持阙疑或商量的原则。吴梯多次在注中表达这一原则,如“愿与普天下读杜者同商权焉”(卷十二上《壮游》)、“不敢固执,姑备一说”(卷十五上《魏将军歌》)、“不敢冒昧,姑备一说”(卷六上《铁堂峡》)等。第四,如程中山所总结的,吴梯擅于以杜注杜,擅于从音韵学的角度来校勘杜诗。如卷十八下《陪李金吾花下饮》,其中“细草称偏坐”,吴梯指出“称偏”,一作“偏称”,引赵次公注:“‘称’字去声,如公尝使‘偏劝腹腴愧年少’‘渔父忌偏醒’‘病骥思偏秣’之义。”吴梯又指出仇兆鳌《杜诗详注》作“偏称”,引仇兆鳌注云:“(称)义从去声,读用平声。一作‘称偏坐’,非。”针对异字及赵、仇二家注,吴梯云:“赵、仇二说皆觉未安。鄙见疑有误字,‘称’当作‘胜’,音近而讹。‘细草偏胜坐’,何等明白!‘坐’字读上声,若读去声,则与上之‘见轻吹鸟毳’、下之‘醉归应犯夜’为叠犯声病。”
(三)杜旨阐释
对于前人阐释杜诗旨意的见解,吴梯多有征引,并秉持“旧解所有,存是去非;旧解所无,独抒鄙见”的原则,或驳正,或申发,或独创。所征引范围上至《九家注》,下至明清诸家,其中对钱谦益、王嗣奭(从《杜诗详注》引)、朱鹤龄、卢元昌、仇兆鳌、浦起龙、杨伦等征引较多,由此也可见杜诗学史的流传;还有就是一些笔记,比如胡仔《苕溪渔隐丛话》、洪迈《容斋随笔》等;此外是一些诗学大家,如杨慎、王士禛、翁方纲等。但值得注意的是他对杜诗旨意的独到见解,故他多次在解中注明“此句向无的解”,从而“独抒鄙见”。如卷五下《前出塞九首》之九有云:“中原有斗争,况在狄与戎?”朱鹤龄、仇兆鳌、浦起龙诸家均无解,卢元昌评“中原有斗争,况在狄与戎。丈夫四方志,安可辞固穷”曰:“四句发明出塞之故。”又云:“‘众人贵苟得’,道尽边帅幸功之弊。”相对来说,卢元昌揭示出了部分诗旨,然不如吴梯的阐释深刻,吴梯案云:二句向无的解,乃承上文论功苟得而来,言中原耳目,至近论功尚有斗争,况在戎狄之远。断无实绩可稽,不过皆冒功邀赏而已。洞见军营营私积习。而当时所以出塞之故,正为此,恰好接到收场。凡为此者,皆欲辞固穷者耳。丈夫四方之志,安可如此哉?收联亦是作诗大旨,借从征者口中说出,与起处相映成章法。起言在上者有好大喜功之心,收言在下者有冒功邀赏之望,上下相蒙,复上下相市。遂至兵连釁结,祸延国家。君以此始,亦以此终,吁可畏哉。
此外,对于杜诗主旨、某些诗句的阐释,吴梯还能够联系自己的亲身经历进行阐释,如卷六上《赤谷》:“乱石无改辙。”对此句的解释,吴梯先引述赵次公的解释:“言涂(途)虽值乱石,业已欲前矣,不以乱石之故而改辙焉。”吴梯认为赵次公之解没有真正理解杜诗的含义,所以他解释到:“乱石载涂,只有一辙,非能改而不欲,乃欲改而不能。仆前莅蒙阴,由县城西南行,往盘车沟。中有数里,遍地皆石,车后石面,转轮更无他径,沟之得名以此。每到其间,辄诵杜诗‘乱石无改辙’之句,为黯然销魂焉。”与赵次公解相对照,吴梯以自己亲身经历得出的解释确符合杜诗旨意。集中尚有多处这样的例子。
(四)杜诗分段
明末清初注杜诸家,如卢元昌、仇兆鳌、浦起龙皆对杜诗进行分段。吴梯《读杜姑妄》即在校勘完字句后,便引仇兆鳌、浦起龙二家之分段,然后予以判定,是则从,非则驳。我们以卷二下《哀江头》为例。吴梯引仇兆鳌分段:“此章,四句起,下二段各八句。起见曲江萧条,有故宫离黍之感;中段忆贵妃游苑事,极言盛时之乐;末慨马嵬西狩事,深致乱后之悲。”吴梯不同意仇兆鳌的分段,加案语说:“仇分段非。起、结各四句,中一大段十二句,俯仰今昔,乐极哀生。通篇叙事言情,不着议论,此为得体。”此诗杜甫确无议论,诚如黄生评价说:“此诗半露半含,若悲若讽。天宝之乱,实杨氏之祸阶,杜公身事明皇,既不可直陈,又不敢曲讳,如此用笔,浅深极为合宜。”黄生所谓“合宜”,亦如吴梯之谓“得体”。(五)杜诗析疑
在字句校勘、分段论之后,围绕杜诗存在的一些疑难问题,吴梯也会加以分析。如卷十四下《别李义》一诗,吴梯在最后引王慎中(遵岩)曰:“殊不见用意处。”引邵子湘(长蘅)曰:“语极覼缕,气颇苦衰苶,子美晚年有此颓唐之笔。”引何焯(义门)于起处评云:“韩退之碑版每学此笔法。”又指出王士禛(渔洋)的评点:“王渔洋无评,前半单点抹‘淮湖奔’三字,‘忆昔初见时’四句单圈,‘误失将帅意’以下至收单圈,‘涕唾烦’三字、‘戎轩’二字、‘困石根’三字并尖起单点。”针对诸家对此诗之评论,吴梯加了一段较长的按语:义门评近是,余子所见皆非,而邵青门尤为大谬。此诗乃杜集中有数之作,何以言之?以文笔为诗,惟韩昌黎能之,杜亦间有,而不多也。至以《史》《汉》为诗,昌黎亦谢不敏,惟杜夔州以后能之。此篇与《别张十三建封》《送重表姪王砯评事使南海》,皆《史》《汉》也,皆夔州以后诗也。诗至此,地位峻绝,蔑以加矣。后人不惟不能作,亦不能读。就中《送王砯》一首,世尚有喜者,《别李》《别张》,知者鲜矣。评家于此篇收处,亦间或首肯,起处则真赏殆绝矣。盖世人学诗者多,好杜者少,能好杜夔州以后诗尤少。诗人学古文者少,学古文而能知《史》《汉》者更少。杜此等诗直逼《史》《汉》,宜知音之难遇也。自唐迄今,遥遥千载,相赏者谁?甚至恣加訾毁,子美所以有文章千古、得失寸心之叹也。义门以为昌黎碑版学此,亦管中窥豹,时见一斑者矣。愚故表而出之,与同志共焉。
对杜甫此诗之特色、杜甫以文为诗的笔法,吴梯之分析较深刻、到位,对诸家之评价亦较为公允。
《读杜姑妄》的体例及特点如上所述,只是今人多未见此书,故知之甚少。
以上就《读杜姑妄》的一些基本情况进行了考订,若想全面了解吴梯的杜诗学研究特色,还要认真详读其书。吴梯是道咸年间岭南著名的诗人,其诗又宗杜甫,故以诗人之身份解杜诗,诚能解其会心处。吴梯一生虽做过几任官职,但都不太重要。其吏治虽有名声,然终难骋大志。晚年又迭经世乱,盗匪猖獗,就连《读杜姑妄》底本几遭不测。这些经历使其与卢元昌等人的注杜心理具有一致性:这些人以自己的方式或注或解,从而在心理上获得与杜甫相知的慰藉。他们都渴盼成为杜甫千年而后的知音,也都不惜穷十数年之精力而注杜。如《读杜姑妄》这样的杜诗注本,正是我们探求他们这份“心路历程”的最好载体,也是据以了解杜诗、传承杜诗的最好凭借。
注释:
①关于吴梯之卒年,今依《清代七百名人传》,定为1857年。蔡冠洛编纂:《清代七百名人传》,北京图书馆出版社2008年版,第305页。
②此处关于吴梯生平、著述,综合咸丰《顺德县志》卷十一、光绪《广州府志》卷九十六、民国《顺德县志》卷十四、卷十七、1996年《顺德县志》。
③(清)吴梯:《读杜姑妄自序》,《读杜姑妄》,广东省立中山图书馆藏清咸丰五年刻本。按,本文所据《读杜姑妄》均为此本,文中所引杜诗,只标卷数不再一一出注。
④⑤?周采泉评语,周采泉著:《杜集书录》,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版,第507、第507、第507页。
⑥洪业著:《杜诗引得序》,《洪业论学集》,中华书局1981版,第341页。
⑦(唐)杜甫著,(清)钱谦益笺注:《钱注杜诗》,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年版,第92页。
⑧萧涤非主编:《杜甫全集校注》,人民文学出版社2014年版,第812页。
⑨(清)吴梯:《读杜姑妄后序》,《读杜姑妄》,广东省立中山图书馆藏清咸丰五年刻本。
⑩?吴宏一主编:《清代诗话考述》,台北“中央研究院”中国文哲研究所2006年版,第793、第793页。
?黄国声:《广东马冈女子刻书考索》,《文献》1998年第2期,第267页。
?张忠纲等编著:《杜集叙录》,齐鲁书社2010年版,第452页。
?(清)卢元昌:《杜诗阐》卷九,台湾大通书局1974年影印康熙二十五年书林刊本。
?仇兆鳌引黄生评语,(唐)杜甫著,(清)仇兆鳌注:《杜诗详注》,中华书局2015年版,第407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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