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古《北征》作于至德二载(757)杜甫自凤翔至鄜州归家途中,《北征》以其浓郁的情感抒发、高超的艺术技巧得到后人的一致称颂,李光地对《北征》就有“醇气古节眇两京而上六代,俳俪绮靡之习扫不见迹矣”之评价。学界对该作也有一定探讨,其关注点主要集中在两个方面:首先,从宏观角度着眼,以体裁为中心,着力挖掘《北征》等诗在五古诗歌史上的创新,这些论文高屋建瓴地指出杜甫五古的艺术特色,却缺乏对具体作品的深入分析。此外,还有诸多论文立足文本,从文本探究、叙事结构、后世影响等角度对《北征》进行了相关研究。
综言之,《北征》诗还有很大的挖掘价值。《北征》在后世的影响,学界多集中在韩愈《南山》一作,忽略了杜甫《北征》更为广泛的影响力;《北征》叙述技巧为后世称伏,这种技巧在后世的继承却少被论及。就此,本文梳理出一些直接取法杜甫《北征》的作品,从文体定义、艺术特色、书写差异方面着眼,期冀以一种较为直观的方式,展现《北征》精髓在后世作品中的赓续。
一、“《北征》之篇辞最切”——“北征体”的定义
纪行传统历史悠久,《诗》《楚辞》中即有滥觞。自刘歆《遂初赋》始有纪行赋,此赋开头略述行役动因及作赋缘起,结以“乱”,正文以大量篇幅记述沿途所经所感,此后纪行赋基本沿袭此框架。班彪亦未出刘氏赋文结构,但继承中颇有新变,其《北征赋》增加抒情意味,抚昔慨今,触及社会现实,情感内涵更加丰富。萧统《文选》选赋,纪行一门首选班彪《北征赋》,杜甫“熟精《文选》理”(《宗武生日》),受其影响,创作同题五古《北征》。《北征》融赋法入诗,极大地扩宽了五言诗的书写内涵。杜甫《北征》影响深远,不少作品受其沾溉,这些诗歌以长篇五古为体裁,抒写乱世征行、叙述议论并重,是为“北征体”。此外,还有一些作品在某一层面取法《北征》,如韩愈《南山诗》《赠张籍》、李梦阳《士兵行》、刘溥《送驾北征》等,这些作品不若北征诸作,在主题、体裁、结构上不具有较强的相似性,不能集中体现杜甫《北征》对后人创作的影响,故不在本文讨论范围。
(一)主题:记乱世征行,抒兴亡之感
杭世骏《订讹类编》卷一中,对“北征”有如下论述:《野客丛书》曰:“征”有二义,有“征行”,有“征伐”。文字中有以“东征”、“西征”为名者,不可不审。如曹植《东征赋》,崔骃、徐幹《西征赋》,班固、傅毅《北征颂》,此皆述“征伐”之“征”。愚案,《岀师表》思惟北征,少陵诗“武陵一曲想南征”,《武溪深》马援南征所作,此皆征伐之“征”。如袁宏、班昭《东征赋》,潘安仁《西征赋》,张缵《南征赋》,班彪《北征赋》,此正述“征行”之“征”。愚案,杜少陵《北征》诗是征行,今人或不契勘,总以为一义失矣。
在此段中,杭世骏区分了“征”字在文学作品中的两种常用意义。确如所言,不同于以斧钺、旄头等战争意象为主的征伐诗,北征诗以个人离乱过程中的所见所感为主要描写对象。
杜甫《北征》作于征行离乱之途,时安禄山已反,叛乱未平,作者心系天下、关心朝政,抒发了自己“煌煌太宗业,树立甚宏达”的盼望。陈与义(1090-1139)《北征》诗,作于靖康元年(1126),是年金兵南下侵宋,诗人避乱南阳,在颠沛途中作者体悟人生“华实相后先,盛过当同衰”之理;李梦阳(1473-1530)《乙丑除夕追往愤五百字》“此亦访(仿)杜《北征》、《奉先》二诗而作也”,“呜呼榆台役,弃我六千壮”以下则叙述边事及作者看法;费密(1625-1701)《北征》诗作于明清易代之际,“岁晏茆屋宽,狂歌从此始”的呼喊在战争年代凸显出普通人的无奈;范当世(1854-1905)《和爱沧赠洪荫之诗三十七韵》一作,展现了自己与亲友在战争中“天南与驰逐”的漂泊场景,“大哉何生言,一语转坤轴”之语更是道出征人面对乱世的无奈之感,此类作品均在“北征体”的讨论范围。
(二)体裁:鸿章大什,长篇五古
北征诗人视杜甫《北征》为典范,其北征诗亦为长篇五古。陈与义《北征》全篇近百字,李梦阳《乙丑除夕追往愤五百字》、沈瑜庆《赠洪荫之司马》、范当世《和爱沧赠洪荫之诗三十七韵》、汪士铎《和杜〈北征〉》、伦明《南归次老杜〈北征〉韵留别诸友》等均有数百字,费密《北征》诗甚至近千字。无一例外,这些诗作体裁均为五古。受杜甫影响,长篇五古成为北征诸诗最典型的外部特征。综观杜甫《北征》,全篇感情抒发婉转曲折,有对山河破碎、生民涂炭的哀叹(“乾坤含疮痍,忧虞何时毕”),有对自我形象的刻画(“缅思桃源内,益叹身世拙”),有对归家情感的抒写(“恸哭松声回,悲泉共幽咽”),有对国家未来的期冀(“煌煌太宗业,树立甚宏达”),其丰富内容的囊括和复杂情感的抒发正以长篇五古作为体裁依托。陈与义《北征》在北征诸体中,虽篇幅最短,百字之中有对世事变故的无奈(“世故信有力,俛我复北驰”),有对生命大道的慨叹(“华实先后衰,盛过当同衰”),亦有个体在困境中寻求解脱的美好愿望(“愿传飞仙术,一洗局促悲”),遑论其他北征之作。鸿篇大作的五古体裁,为诗歌厚重内涵的抒发提供体裁上的支持。
(三)结构:记叙行旅,叙议结合
杜甫五古《北征》夹叙夹议。作者以赋法入诗,铺叙描写凤翔至鄜州沿途中“挥泪恋行在”、“回首凤翔县”、“经年至茅屋”的场景,各场景依次展现作者归途所见,但在《北征》中,作者对自然山水的描写总是与社会参与相关,这种相关性集中表现在两个方面:景物描写与作者议论在全诗的比重及诗中自然景物的情感意蕴。以场景转化为标准对诗作进行划分,三个场景所占篇幅只占全文七分之四,议论比重的增加凸显了诗歌的政治批评功能;回望凤翔场景中,诗人目之所及,寒月照骨,这种情景引发作者对潼关士卒奔赴战场画面的联想,杜《北征》中的自然山水,因感时忧世情怀的投射,具备了更多的社会意蕴。二者相互作用,诗歌在记叙行旅见闻之时,亦展现个人之论。北征诸作亦继承此法,如费密诗中有对“势重控部落,赫奕镇文臣”恶果的讨论;汪士铎诗中有对乱世中个人出处的思考:“君子行素位,书绅期勿懈”;伦明作中,有对“宦场鹜争食,豪室雉高喝”风气的讽刺,这种叙议并重的方式,与以往五古“行旅”体相比,是一种超越,这种超越正是“北征体”典型的艺术特色。二、“北征体”的艺术特征
“在杜甫以前的文学作品中,表现长途旅行见闻并写出自己感怀的,仍属于‘赋’的职能。《文选》中收录后汉班彪的《北征赋》、后汉班昭的《东征赋》、晋潘岳的《西征赋》,便是这类作品。真相都是诗歌之外的内容,是杜甫把它引入了诗歌的领域中。”北征诸诗兼具叙述与议论,体物与抒情达到了平衡,北征诗对赋法的继承及创新,主要集中在结构框架与体物视角两个层面。(一)以场景转换构建全文框架
在场景的不断转换中铺陈景色,随景赋情,抒情与议论自然承接且更具深度。杜甫《北征》在铺陈记叙旅途见闻的同时,因之生感,发言为诗。“皇帝二载秋”至“怵惕久未出”叙诏许归家之事,“虽乏谏诤姿”至“臣甫愤所切”承上文“久未出”之意,抒发对君主的一片赤诚;作者在踏上北征之途后,循此结构,“回首凤翔县”至“甘苦齐结实”描写北征途中回望凤翔县之所见;下文“坡陀望鄜畤”至“寒月照白骨”则描写战场遗迹,接以作者想象,由百万良家子仓促发兵的场景,发“遂令半秦民,残害为异物”之慨叹,痛心与讽刺之意溢于言表;“经年至茅屋”则将场景放置家中,写叙归家后的欢悦及对煌煌大业的期许。各节夹叙夹议,以归途见闻贯穿全文,通过“回首”“坡望”等词揭示地点转变,引发作者所感,“无意于造语,所谓因事以陈词”,自然过渡,浑然天成。北征诸作中,费密(1625-1701)《北征》值得注意。费密,字此度,号燕峰,新繁(今四川成都)人。费密身处易代之际,其一生“少遭离乱,经历兵戈,中年迁徙异国,足迹所至十有四省”,《北征》作于诗人自蜀逃难之途。陈田《明诗纪事》录有此诗,诗后有按语:“此度诗格律老苍,才笔雄骏,集中长篇有杜老《北征》遗意,李雨村称为‘蜀中巨灵手’,有以也。”此作按照“始自发成都——除夕至绵州——累月至阆山”结构,叙述作者北上逃难途中见闻。“始自发成都”部分叙避难途中经历的困顿生活,从侧面凸显战争带来的巨大灾难,“但寻人迹下”看到的是“或复鬼神祠,或复残庐舍”之场景,行旅中的荒凉感喷涌而出;“除夕至绵州”直接描写绵州“烽火正扰攘”之景,正面揭露“中川之要津”“一旦化荆榛”的残酷,除夕城中充嚷的是“苦深精力消,皮肉皆血痕”的士卒,进一步加深战争的真实感与残酷性;“累月至阆山”以下将描写地点放置家中,“江汉几卅年,衰弱病成翁。飒然翻飞意,不复故豪雄。众庶罹丧乱,我复为劳人。一朝辞坟墓,相望若昆仑。”短短几句勾勒出饱受战乱的老者形象。诗作描写场景由旅途转至家中,既全方位地刻画出行旅的整个过程,又丰富了各部分内容。
沈瑜庆(1858—1918)《赠洪荫之司马》展现了诗人行旅之况,作者自注“二十年来,海上相逢,患难之余,情好弥笃,追维前后,益以近日时事,不觉其辞之繁也”可作参考。“胡马一窥江,气象顿频顣”至“方知狱吏尊,未得臧洪服”叙颠沛之景,抒发途中人情之冷暖;“脱身幸来归,回首成沉陆”启归家之景,“故交半黄土,门户等陵谷”抒物是人非之慨;至“烽火及燕郊,南方宴群牧”又将场景转至“可熟”之“旧事”,转至深广的社会,“诸侯多中立,举事何畏缩”“但对楚囚悲,难觅詹尹卜”,再次点明患难之况,追问祸乱之源。伦明(1875-1944)《南归次老杜〈北征〉韵留别诸友》亦绍述此法,“群雄争未已,畿辅屡流血”起,铺叙描写战争频繁、民生凋敝的场景,“一朝大势去,震骇冰山裂”感叹兴衰无常;至后文“键户风雪中,炉火煨柿栗”,将个人生活的场景融入宏大的战争叙事。北征诸体通过场景转换构建全文框架,继承了前代纪行赋长处,使文章富有层次。
(二)体物视角的转化与矛盾意象的使用
五言长篇描写颇有难度,方东树曾云:“五言长篇难于铺叙,铺叙中有峰峦起伏,则长而不漫。”场景的转化使“北征体”各部分纪行描写独具特色,而叙述中体物写貌的视角转换及矛盾意象的运用使诗歌同一场景句意、情意抑扬起伏,改变了诗歌节奏,呈现出不同于单一线性叙述的特点。《北征》“乾坤含疮痍,忧虞何时毕”句至“猛虎立我前,苍崖吼时裂”极力铺叙战争惨烈与民生凋敝,宏大的战争描写后,紧接“山果多琐细,罗生杂橡栗。或红如丹砂,或黑如点漆”的细节描写。在惨淡灰暗的离乱之景中,插叙流离途中所见美景,意蕴相反的意象共处同一画面,乱世却见美景,乐景更显哀情,这份慨叹战乱、益思安定的心情跃然纸上,无怪乎作者大发“缅思桃源内,益叹身世拙”之叹。
陈与义可谓是学杜用功之人,其《北征》亦效此法。“世故信有力,挽我复北驰”效老杜“杜子将北征,苍茫问家室”之句,开篇点明北征之事,“独冲七月暑,行此无尽陂”其叙途中之境况,至“百卉共山泽,各自有四时”句,在流离景中插入“百卉”意象。下文“亦复观我生,白发忽及期”由花及人,在对途中之景叙述的过程中,分别由社会(战争)及自然(百卉)又至人(白发),颇有杜甫《北征》遗韵。无怪乎缪钺如此评价此诗:“这首诗题为《北征》,其中的思想感情、气氛标格、布局章法,以至措词造句都有杜甫《北征》诸诗的味道”。
费密《北征》取法老杜,诗作通过地点转换构建文章框架时,使用矛盾意象避免铺叙带来的冗余感。“于时正凛冽,北风伤肌肤”起叙述归家之景,至“低头就火视,流血浸肘腋”描写途中“北风凛冽”“官道游兵”“败絮天寒”“荒绝驿路”“水寒侵骨”“山泥没胯”“肠胃枯?”“流血浸肘”境况,下文旋以“长松势百寻,巨石横一里”过渡,插叙“寒草藏开花,枯藤留结子。花开色何皎,子结味何旨”,战争意象带来的流离之感与自然之景带来的美好共处同一画面,和老杜“山果多琐碎”有异曲同工之妙。
汪士铎(1802-1889)《和杜〈北征〉》亦循此结构。全文按照“吾衰乃南迈——南至蒲塘桥——三日逾定埠——回望花椒门——冯村树丛坐——暮宿南头岭——迤逦过宁国”的顺序进行写貌铺叙。其开篇“雨足田塍滑,破袜履草蒉”叙流离途中之况,纪行途中“雨足塍滑”“筋骨甚惫”“吾老路砎”,途中消息不通,忧患难测(“传言烧铜罗,不寒齿已齘”)、“食同饐餲”,凄凉之情溢于言表,旋即视角一转“崎岖方龙庙,欣然闻梵呗”,基调由悲转喜,“喧传贼大败”之喜更显热烈;“暮宿南头岭,灯昏一室隘”记外宿之苦,铺叙描写了大雨滂沱、桥梁遇阻的尴尬境况后,又遇“高下耸?”之景。此部分作者运用大量“或……或”句式,如“或左揖右让,或上丰下杀。或陡舞冲梯,或幽鼓风鞴。或广围屏藩,或削列珪玠。嶂或黝如漆,石或赤如韎。或高级百盘,猱升比狡狯。”工笔刻画流离途中所遇美景,更显“宇宙本寥廓,迂拘自尴尬”之感。韩愈《南山》诗中,也使用了大量“或……”句式,但后人对此评价不高,其原因在于此句式在杜甫、汪士铎诗中呈现出了“冲突”场景和对立效果,更显感情浓郁,《南山》则失此精髓,“《北山》将苦乐不均两两比较,视《南山》专状山之形态,有宽窄难易之不同。《北山》到底竟住,斩截可喜”之评语,可为参考。
整体而言,“北征体”呈现出体物与抒情兼重的特点。“北征体”借鉴纪行赋“在旅程的行进中推出不同的场景描写,整个叙述结构有如一幅长卷图画”特点,在不断转化的场景中,丰富诗歌情感内涵;具体描写中,北征诸体转化体物视角,在同一场景中,插入意蕴相反的意象,一唱三咏,情感跌宕起伏,避免了赋法入诗可能造成的雕琢与空洞之感。
三、“北征体”书写差异
“北征体”继承杜甫《北征》之法,以赋法入诗,记叙行旅所见所感,整体呈现出较为统一的艺术特色。在诗歌创作中,北征诸诗在记叙描写、情感抒发方面,又存在一定差异。(一)北征诸作叙写差异
北征诸作以行旅途中所见所感为叙述重点,行文过程中,北征诗人采取了不同的叙述方式:或借行旅艰难发乱世慨叹,或以过往经历衬乱世悲剧,北征诸作在后世历经新变,不断踵事增华。杜甫《北征》以归家途中的见闻作为行文重点。记叙征行所见时,诗人多采自然之物入诗,如文中多“泾水”“苍崖”“青云”“山果”“雨露”“鸱鸟”“野鼠”等自然物象,但作者却赋予自然意象以浓郁的忧患意识:“甘苦齐结实”的自然规律,在个人流离颠沛的背景下,触发作者苦乐不均的慨叹;“鸱鸮鸣黄桑”等平常之景,在此刻也成为时代苦难的缩影,至后文“经年至茅屋”句,场景转至家中,行文中才较多出现“妻子”“娇儿”“小女”等社会意象。综言之,杜甫《北征》采取了较为克制的叙述方式,全文以自然景物描写为主,不着意铺写时代悲剧下个人之苦(文中仅“所遇多被伤,呻吟更流血”句直接描写众生苦相),而是将个人情感隐秘在景物描写中,文中不见一苦字,悲戚之情却处处可感。
若杜《北征》是一副“个人征行图”,则汪士铎《和杜〈北征〉》则为“征行群像图”。与杜甫《北征》相较,汪士铎笔下有更多人物登场。文章开篇自陈“徒步七十里,筋骨甚矣惫”窘境后,“车夫”旋即出场,“车夫哀吾老,为言石路砎”句,以车夫引出下文对坡陀难艐的书写。“午贯十字路,喧传贼大败”句插叙途中时事,“喧传”二字可以想象旅途行人听闻捷报后,争相传告、互表欢悦之态。汪作亦写归家之景,场景中的人物较杜更为丰富,归家途中有耕夫(“耕夫市騬犗”)、小妇(“小妇罗酒浆”),归家后有妻子(“山妻亦入门,喜见庭内洒。燔炙馈八簋,竟夕悦情话”),亦有族党、群季(“请谒遍族党,冯心皆长喟。群季竞邀致,酒食困祭啐”)。与杜《北征》相较,汪士铎另辟一径,取奔亡群像入诗,这与杜甫之法是迥然相异的。
沈瑜庆《赠洪荫之司马》虽亦有行旅奔波的描写(“胡马一窥江,气象顿频顣”),作者却将描写重点置于个人途中经历的回顾。“忆我初识子,负气相角逐”起,叙二人当年相交始末。“当年君世父,遗书嫌韞匮”至“至今卷葹阁,世间可尽读”围绕洪荫之祖——洪亮吉《卷葹阁墨余》一书,叙述了祖辈往事。“人物王与谢,同时老尊宿”至“脱身幸来归,回首成沉陆”,起笔描写沈、洪二人交往过程及洪述祖辗转幕府的经历。至“海上更相逢”起,转笔至当下,叙述沈、洪二人途中相遇之况,将故交遭遇、诸侯群牧等情事一一插入。不同于杜甫以行旅所见为重点的书写方式,沈文以当下流离之景为线索,将过往境况写入文章,此法亦不同于北征诸作。
(二)北征诸作情感差异
杜甫《北征》主题沉重悲切,饱含忧患意识,家国之感与忠君观念充溢其间,后世北征之作内容虽亦作于易代颠沛之际,就情感抒发而言,与《北征》已有了较大差别。费密《北征》取法杜甫,借旅途所见抒写个人之感。“过水寒侵骨,登山泥没胯”“大马一无辔,小马一无鞯”“藏身匿村树,狙伺人归逋”等句全面展现流离途中所遭遇的险阻与打击;“济济数万家,一旦化荆榛”“众庶罹丧乱,我复为劳人”等句在揭示战争残酷的同时,也隐隐透露出作者对战争的厌恶与批判。但作者在历经艰难后,领悟到个人的渺小与世道的轮回,发出“天地固无情,人生岂终否”之感,人生实难,不若“棲迟田野间”“我自种梧桐,遣妻树兰芷”,珍惜当下,狂歌当唱,“岁晏茆屋宽,狂歌从此始”,这份豁达与超脱是不同于杜甫的,他着重强调了乱世之中个人的生存之道。
沈瑜庆秉持“人之有诗,犹国之有史。国虽板荡,不可无史。人虽流离,不可无诗”的观念,其作《赠洪荫之司马》忠实再现了个人行旅途中百感。沈作中,有对战争所致分离颠沛之况的不满;“辽左与兵事,谤箧尤折轴。世人那得知,遭遇真栗六”等句,透露出沈瑜庆对洪述祖客刘铭传幕府期间,因事获罪的不平,至下文“子亦老宾客,庭槐安所哭”句,则抒发诗人对国家颠破颓势的哀伤,这些情感是杜甫《北征》未具的。
近人伦明《南归次老杜〈北征〉韵留别诸友》之作,文章上半部分“群雄争未已,畿辅屡流血。眼看炎炎焰,倏忽烟灰灭”几句,寥寥几笔勾勒出群雄争夺、时局忽变的纷乱场景,作者由此有“荣枯俱幻境,不须证虚实”之意;后文回顾行旅过往,有“倾盖尽华彦,自顾惭短褐”之困窘,有“宦场鹜争食,豪室雉高喝”之现实,有“行访桃花源,来与秦人匹”之隐退意图,世事纷纷嚷嚷,“君看天下主,不能保褒妲”,君犹如此,何况百姓,唯有劝勉自己“民物敢忘抱,康济伫贤达”,秉承一颗仁爱之心,这种感情与以忧国为主要情感的《北征》略有区别。
北征诸诗虽作于不同时期,在情感抒发、叙述描写等方面,亦存在一定差异,但它们均继承了杜甫《北征》诗史精神,将个人经历融入时代书写。在叙述个人行旅时,“北征体”细致真实地再现了诗人在行旅途中的主体情志,全面展示个体在动荡中各异的心理活动,这种特质使诗人广泛地参与到历史进程,北征诸作不仅成为易代之际个体生活的忠实纪录,也具有了“一代之史”的重要意义。
四、余论
北征体是杜诗接受史不可或缺的一部分。每逢时局动荡之际,或易代鼎革之时,杜甫《北征》诗便成为众多诗人情感寄托的渊薮和文学创作的范本。自宋以来,随着杜诗学不断地深入发展,杜甫《北征》在传承与创新中得以增华,北征诸作的诗学意义不言而喻。北征诗在时间上有着明显的不平衡性,《北征》自创作以后,影响旁及诸作,但至清,才出现大量直接模仿、唱和《北征》的作品。如汪士铎《和杜〈北征〉》、伦明《南归次老杜〈北征〉韵留别诸友》、沈瑜庆《赠洪荫之司马》、范当世《和爱沧赠洪荫之诗三十七》等,这在一定程度上,反应出清人学杜细密的特点。《北征》“诗史”内涵在后世尚有余音,“杜北征”在某种程度上已经成为一个典故,不断激励着乱世中的文人;该作影响也旁及词作,谢章铤在称赞赵起词史书写时时曾有如下论述:“予尝谓词与诗同体,粤乱以来,作诗者多,而词颇少见。是当以杜之《北征》、《诸将》、《陈陶斜》,白之《秦中吟》之法运入减偷,则诗史之外,蔚为词史,不亦词场之大观欤?”王鹏运词体创作有“寂寞江湖载酒,算牢落北征吟,省杜陵僝僽”之句,诗学概念如何具体影响词体创作、“诗史”价值在晚清词坛还有哪些余响,此类问题均尚可挖掘。注释:
①(清)李光地著,陈祖武点校:《榕村语录》卷三十,中华书局1995年版,第889页。
②葛晓音从叙事角度出发,指出杜甫五古“诗中有文”的艺术创变(《从五古的叙述节奏看杜甫“诗中有文”的创变》,《岭南学报》2016年第2期);刘宁一文,则侧重于讨论五古的艺术格局与杜甫“诗史”品质之间的关联(《杜甫五古的艺术格局与杜诗“诗史”品质》,《文学遗产》2009年第3期);陆嘉琳认为杜甫五古在篇章架构、体貌手法、语辞选用等方面,拓展了诗歌的表达功能(《论杜甫五古行旅的以赋为诗》,《杜甫研究学刊》2017年第2期)。
③如胡小石(《杜甫〈北征〉小笺》,《杜甫研究论文集(第三辑)》,中华书局1963年版);邓小军(《杜甫〈北征〉补笺》,《北京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7年第3期)、冯雅(《杜甫〈北征〉诗对借兵回纥的态度复议》,《中国诗歌研究》2019年第1期)结合相关史实,对杜诗中的隐秘意义进行了揭示;史秀洋(《杜甫〈北征〉叙事艺术探微》,《太原学院学报》(社会科学版)2017年第4期)、付振华(《论杜甫〈北征〉的深层结构》,《名作欣赏》2008年第6期)等分别从叙事艺术、结构等方面讨论了《北征》诗歌的艺术价值;还有一些论文着眼于《北征》诗在后世的影响,如董双(《〈南山诗〉之开掘与倒塌——欧阳修、梅尧臣作为第一接受者》,《杜甫研究学刊》2019年第4期)将《北征》《南山》并举,探讨了后人对五古长篇典范的选择与思考;许光(《独吟与合唱——论清人对〈北征〉〈南山〉轩轾之争的讨论与评骘》,《社会科学论坛》2016年第8期)以清人对《北征》《南山》的价值探讨为切入点,点明了清人的辨体意识与尊体意识。
④栗垄秋:《由班彪〈北征赋〉看〈昭明文选〉中纪行赋的抒情方式》,《柳州师专学报》2005年第3期,第12页。
⑤(清)杭世骏撰,陈抗点校:《订讹类编·续补》,中华书局1997年版,第19页。
⑥(清)钱谦益撰,许逸民、林淑敏点校:《列朝诗集》,中华书局2007年版,丙集第十一,第3481页。
⑦诸如明永乐年间朱棣五次北征蒙古,扈从阁臣行军途中所作的《北征录》《北征诗集》等作,虽亦为纪行,但北上为征伐蒙古,非个人征行之作,故不在讨论范围。
⑧即“皇帝二载秋”句至“生理焉得说”句。
⑨刘宁:《杜甫五古的艺术格局与杜诗“诗史”品质》,《文学遗产》2009年第3期,第17页。
⑩[日]吉川幸次郎著,李寅生译:《读杜札记》,凤凰出版社2011年版,第133页。
?(唐)杜甫撰,(清)杨伦笺注:《杜诗镜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版,第160页。本文凡引用杜诗,均出自此书,后文不再一一出注。
?(宋)唐庚著,(宋)强行父述:《唐子西文录》,(清)何文焕《历代诗话二十八种》,第9册,第7a-7b页。
?(清)费密:《费氏遗书三种·家传》,1920年大关唐氏怡兰堂校刊本,第8a页。
?(清)陈田:《明诗纪事》,商务印书馆1936年版,第2972页。
?(清)费密:《费氏遗书三种·燕峰诗钞》,1920年大关唐氏怡兰堂校刊本,第1a页。本文凡引用费诗,均出自此书,后文不再一一出注。
?(清)沈瑜庆:《涛园集》,沈云龙主编:《近代中国史料丛刊》(第六辑),文海出版社1966年版,第60页。本文凡引用沈诗,均出自此书,后文不再一一出注。
?伦明著,王余光、李东来主编:《伦明全集》,广东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第179页。本文凡引用伦诗,均出自此书,后文不再一一出注。
?关于前代纪行诸赋结构及杜甫《北征》在结构框架上对前人的继承,可参考霍松林《纪行诸赋的启迪,五言古风的开拓——杜诗杂论之一》(《文学遗产》2006年第4期)、王京州《杜甫以赋为诗论》(《中国韵文学刊》2006年第4期)等。
?(清)方东树著,汪绍楹校点:《昭昧詹言》,人民文学出版社1961年版,第507页。
?(宋)陈与义撰,白敦仁校笺:《陈与义集校笺》,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年版,第451页。
?缪钺等撰:《宋诗鉴赏辞典》,上海辞书出版社2015年版,第896页。
?(清)汪士铎:《悔翁诗钞》卷二,《清代诗文集汇编》编撰委员会:《清代诗文集汇编》,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版,第612册,第590页。本文凡引用汪诗,均出自此书,后文不再一一出注。
?(清)陈衍著,郑朝宗、石文英校点:《石遗室诗话》,人民文学出版社2004年版,第292页。按,《北山》当指《诗经》篇目。
?程章灿:《魏晋南北朝赋史》,江苏古籍出版社2001年版,第180页。
?(清)沈瑜庆:《〈崦楼遗稿〉题语》,卢文峰点校:《涛园集》(外二种),福建人民出版社2010年版,第305页。
?沈云龙:《现代政治人物述评》(中卷),沈云龙主编:《近代中国史料丛刊》(第二辑),文海出版社1966年版,第123页。
?刘宁:《杜甫五古的艺术格局与杜诗“诗史”品质》,《文学遗产》2009年第3期,第20页。
?“杜北征”入诗例子:樊增祥《行有日矣而妇病甚坐雨闷书》有“北征杜子束装轻,乐府翻歌病妇行”、《保定臬署酬仲丹见赠》中“翦灯曾记鄂王城,杜子今来赋《北征》”;齐学裘《邗左李承白茂才过访鱼湾长歌奉赠》有“流离困厄赋《北征》,千秋知有杜工部”之句;孙雄《吾山丈示留别诗用元韵奉答》“北征心事杜陵同,孤愤长怀欵欵忠”之语;谢堃《北行之际偶有所触率成长句六首》“杜甫无劳赋《北征》,军书早已报休兵”之语等。
?可参考张宏生:《时代变局与词史书写——太平天国战争与赵起的词体创作》,《苏州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8年第3期,第129-130页。
?(清)谢章铤著,刘荣平校注:《赌棋山庄词话校注》,厦门大学出版社2013年版,第327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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