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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砚寒金井水,檐动玉壶冰”探微

时间:2023/11/9 作者: 杜甫研究学刊 热度: 19822
萧 龙

  杜甫《赠特进汝阳王二十韵》诗云:

  已忝归曹植,何知对李膺。招要恩屡至,崇重力难胜。披雾初欢夕,高秋爽气澄。樽罍临极浦,凫雁宿张灯。花月穷游宴,炎天避郁蒸。砚寒金井水,檐动玉壶冰。

  天宝四五载(745、746)间,杜甫结束了“忤下考功第,独辞京尹堂”之后“放荡齐赵间,裘马颇清狂”(《壮游》)的壮游生活,与李白分别,自齐鲁西归(《壮游》:“快意八九年,西归到咸阳。”)。他回到长安,想要再次为实现他“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奉赠韦左丞丈二十二韵》)的政治理想而干谒奔走。他在长安,结交了不少权贵,所谓“许与必词伯,赏游实贤王。曳裾置醴地,奏赋入明光。”(《壮游》)仇注:“贤王置醴,指汝阳王琎也。”其中,这位重要的“贤王”,就是被杜甫写入《饮中八仙歌》以及他晚年作《八哀诗》也列其中的汝阳王李琎。

  杜甫在长安干谒,屡屡受到“晚年务置醴,门引申白宾”(《八哀诗》其四《赠太子师汝阳郡王琎》)的汝阳王李琎的招邀。在此期间,杜甫应当作了不少诗上呈汝阳王以请求汲引,《赠特进汝阳王二十韵》便是其中的一篇。

一、关于系年与初宴时间

关于此诗的系年,一般认为作于天宝五六载(746、747)间。黄鹤补注云:“此诗当在天宝五六载间。公《壮游》诗是开元二十四年(736)下考功第,去游齐赵八九年,则归长安在天宝四五载间。诗云‘赏游实贤王’,则从汝阳之游,盖在天宝五六载间。此诗作于其时。”闻一多先生《少陵先生年谱会笺》误引仇注:

  公于开元二十四年下考功第,去游齐赵八九年,其归长安当在天宝四五载间。《壮游》诗云“赏游实贤王”、“曳裾置醴地”,正其时也。

  以之为黄鹤补注,而曰:“云四五载间,误;当云五六载间也。”其实黄鹤补注本不误。此盖闻一多先生参考《详注》,而《详注》转引旧注不全又掺杂己见,闻一多先生又未能稽核原书之故也。

  又关于此诗“披雾初欢夕”以下八句所写之游宴,诸家解说亦是异见纷纭。然大致以解前四句写初见之游宴,后四句写初见以后之游宴者为优。“披雾初欢夕,高秋爽气澄。樽罍临极浦,凫雁宿张灯”,此四句写杜甫西归长安,初次参与汝阳王琎的宴会,时节是在秋天。这大概没有疑问。问题只在于是在哪一年秋天。闻一多先生云:

  《赠汝阳王二十韵》:“披雾初欢夕,高秋爽气澄。樽罍临极浦,凫雁宿张灯。花月穷游宴,炎天避郁蒸。砚寒金井水,檐动玉壶冰。”仇注“初宴在秋,故见凫宿灯张;后宴在夏,故见井水壶冰;中间花月之游,当属春时。”此所叙节候实跨两载。此言初宴在秋,而客岁(天宝四载)秋日,公方在兖州。则是从琎游至早当自五载秋始,所云春夏,乃六载之春夏也。

  闻一多先生所言当然有理,却未必符合仇注本意,因闻一多先生业已误以仇注为鹤注故也。依仇注本意,则《壮游》诗所云“赏游实贤王”“曳裾置醴地”,正在天宝四五载间,杜甫西归长安之时。则此次“披雾初欢夕,高秋爽气澄。樽罍临极浦,凫雁宿张灯”的初宴,有可能即在天宝四载秋。闻一多先生谓“此言初宴在秋,而客岁(天宝四载)秋日,公方在兖州。则是从琎游至早当自五载秋始”,其实亦未必然。焉知杜甫天宝四载秋在齐鲁,同年秋便不可西归长安呢?则依仇注,与汝阳王琎之初宴可能在天宝四载秋,下句所言春夏亦可能指五载之春夏。

二、“花月穷游宴”以下四句的四种解说

至于“花月穷游宴,炎天避郁蒸。砚寒金井水,檐动玉壶冰”四句,历来解说最为繁芜,今试析之。

(一)有以为写春夏二时之游者

赵次公云:“此又继是春之花月,与夏之避暑也。”又云:“惟其避郁蒸,必置清凉之物于前,故砚则寒金井之水,而玉壶之冰辉动檐端也。金井非一出处。《西征记》:太极殿上有金井。又《异物志》:庐陵城中井亦名金井。其义则是金井水寒砚,玉壶冰动檐。而句法深稳,当如此倒用也。”赵次公以“砚寒金井水,檐动玉壶冰”二句所写,为“炎天避郁蒸”的具体方式,并将“檐动玉壶冰”解为:夏日避暑,将冰盛于玉壶之中,冰之光辉跃动于檐端。赵次公为宋人,不知宋代是否有其所谓的夏日避暑方式,亦不知此是否为其臆想之唐人避暑方式,留待下文考证。

  仇兆鳌注云:“初宴在秋,故见凫宿灯张;后宴在夏,故见井水壶冰;中间花月之游,当属春时。所谓招要崇重也。”仇兆鳌亦以“井水壶冰”为写夏日之会,然于其注中,亦未有支撑其观点之证据。

(二)有以为写春夏冬三时之游者

谢思炜先生云:“诗言初欢在秋,又言花月、炎天游宴,则砚寒檐冰亦写实记冬。浦起龙并以高秋句为比语,乃谓花月炎天均是一宴,臆说无据。”谢思炜先生批评浦起龙以“披雾”“高秋”四句与“花月”“炎天”四句皆是一宴,“大约时值残暑”的观点为“臆说无据”,可谓知言;又以诗意文脉推论“砚寒檐冰亦写实记冬”,诚亦可贵。然“檐冰”记冬,则“砚寒”亦有可能是记秋。

(三)有以为夏秋冬三时之游者

蔡梦弼云:“此序汝阳招要崇重之恩,历夏秋冬三时之久也。”蔡梦弼将此四句解为夏秋冬三时之游,则是将“花月穷游宴”亦解为炎夏之游,此不太符合“花月”多指春季之意象,且历来将此句与下句“炎天避郁蒸”解为同为夏季之游者,只此一例(浦起龙以“披雾”以下八句皆是残暑初见一宴,更是例外),盖不甚可取。

(四)有以为写春夏秋冬四时之游者

《杜甫全集校注》引张溍云:“此(高秋爽气澄)以下七句,言四时皆从王宴乐也。”虽不知张溍是否将“砚寒金井水”也理解为秋景,但至少可知他认为“檐动玉壶冰”是写冬景的,合初宴之“高秋爽气澄”,张溍以为此七句言杜甫“四时皆从王宴乐也”。

  杨伦云:“四句分春夏秋冬说,见游于王门者久也。”杨伦的观点最为明确,“花月穷游宴,炎天避郁蒸。砚寒金井水,檐动玉壶冰”四句分说春、夏、秋、冬,可见杜甫游于汝阳王门下之久。

三、“砚寒金井水,檐动玉壶冰”二句分说秋冬的理由

四种解说,初见之下,似以杨伦的说法更为通畅:即此四句是写春夏秋冬四时之游的,且四句分说春夏秋冬。“花月穷游宴”之春,“炎天避郁蒸”之夏,前人注解已经明晰,无甚争议。今仅就“砚寒金井水,檐动玉壶冰”可能为分说秋冬之景的论点,补充如下三点理由:

(一)金井意象

金井,本指井栏上有雕饰的井,多指宫廷园林里华贵的井。金,五行之一,对应秋季,金井常出现在诗文中。南朝梁费昶有“唯闻哑哑城上乌,玉栏金井牵辘轳”(《行路难二首》其一)之句。金井这一意象(以及与之相关的井绳、井栏、辘轳、瓶、井水等),后来渐渐多用于描写秋景的诗句中,唐诗中尤其如此。虽然杜甫诗中“金井”只此一例,但杜诗中也有用井、床、梧、鸦、络纬、蟋蟀等常见意象写秋景者,如:“清秋幕府井梧寒,独宿江城蜡炬残”(《宿府》)。且唐诗中,此用例甚夥,略举数例,如下:

  金井梧桐秋叶黄,珠帘不卷夜来霜。(王昌龄《长信秋词五首》其一,《全唐诗》卷一百四十三)

  长相思,在长安,络纬秋啼金井阑。(李白《长相思》,《全唐诗》卷一百六十二)

  去国客行远,还山秋梦长。梧桐落金井,一叶飞银床。(李白《赠别舍人弟台卿之江南》,《全唐诗》卷一百七十一)

  怀余对酒夜霜白,玉床金井水峥嵘。(李白《答王十二寒夜独酌有怀》,《全唐诗》卷一百七十八)

  玉坛标八桂,金井识双桐。(常衮《早秋望华清宫中树因以成咏》,一作卢纶诗,《全唐诗》卷二百五十四、二百七十九)

  梧桐叶下黄金井,横架辘轳牵素绠。美人初起天未明,手拂银瓶秋水冷。(张籍《楚妃怨》,一作姚月华诗,《全唐诗》卷三百八十二、八百)

  鸡人罢唱晓珑璁,鸦啼金井下疏桐。(李贺《河南府试十二月乐词(并闰月)》其九《九月》,《全唐诗》卷三百九十)

  蟋蟀鸣洞房,梧桐落金井。为君裁舞衣,天寒剪刀冷。(张祜《墙头花》其一,《全唐诗》卷五百十一)

  几日卧南亭,卷帘秋月清。……寒露润金井,高风飘玉筝。(许浑《寓崇圣寺怀李校书》,《全唐诗》卷五百三十二)

  即堪金井贮,会映玉壶清。(马戴《府试水始冰》,《全唐诗》卷五百五十六)

  玉纤素绠知何处,金井梧枯碧甃寒。(李中《经废宅》,《全唐诗》卷七百四十八)

  尽管梁费昶的“玉栏金井牵辘轳”全诗中并未点明秋季,但诗中“贫穷夜纺无灯烛”,也是更与秋来天寒、妇女纺衣的意象相契合的。谢思炜注引刘孝威《奉和湘东王应令冬晓》“天寒砚水冻,心悲书不成”,亦可为旁证。刘孝威诗意为冬季天寒,砚水结动成冰。杜诗此句则可能是秋来天气转寒,井水寒冷,用之入砚,砚亦变寒之意。

(二)玉壶冰意象

玉壶,本义指玉制的壶,诗文中多是壶的美称。玉壶冰,可能是装入玉壶之水,天寒自然结动而成冰。而所谓玉壶究竟是作何用途的呢?我个人以为玉壶与银瓶应是同类,壶、瓶(缾)都是系上绠之后用来下到井里汲水的器具。而壶水、瓶水结冰,正是秋冬天气转寒的主要标志,诗中常用之,如《子夜四时歌·冬歌》“欲知千里寒,但看井水冰”(《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晋诗卷十九,《子夜四时歌》冬歌十七首其十五),李白诗“木落识岁秋,瓶冰知天寒”(《秋日炼药院镊白发赠元六兄林宗》)、“瓶冰知冬寒,霜露欺远客”(《拟古十二首》其一)。上引张籍《楚妃怨》诗亦可证明井与瓶之关系。马戴的《府试水始冰》诗则更为直接的说明了壶水结冰这一点。

  故玉壶冰,可能指玉壶中水结冰,是秋冬天寒的意象。那么,“檐动玉壶冰”指什么呢?房檐上不可能会有玉壶,也就不会有玉壶冰。这可能是一种比喻。窃以为“玉壶冰”可能指房檐上冬日冻结而成的冰溜,亦称檐溜。《开元天宝遗事》卷下“冰箸”条云:

  冬至日大雪,至午雪霁,有晴色。因寒所结檐溜,皆为冰条。妃子使侍儿敲下二条看玩。帝自晩朝视政回,问妃子曰:“所玩何物耶?”妃子笑而答曰:“妾所玩者,冰筯也。”帝

  谓左右曰:“妃子聪慧,比众可爱也。”

  若作此解,则“动”字又当作何解?是冰溜之光辉“跃动”于檐端吗?似亦可通。

  更有一解,前人未及,即“动”通“冻”,冻结之意也。动、冻通用,杜诗中有一内证:《冬日洛城北谒玄元皇帝庙》诗云“风筝吹玉柱,露井冻银床”,“冻”字《文苑英华》作“动”。又此二句(“砚寒金井水,檐动玉壶冰”)用对仗,从对仗角度来讲,“寒”与“冻”相对,亦十分常见,如杜诗“不爨井晨冻,无衣床夜寒”(《空囊》)。“寒”与“动”字相对,既不常见,又不如“冻”字工整,但亦不能就此说“动”字不可解。又惜无版本依据,孤证不立,仅备一说。

  又浦起龙云玉壶冰“谓檐马”,似亦可通。檐马,即檐铃,挂在房檐下的风铃,又名风筝、风琴、铁马。亦即上引许浑《寓崇圣寺怀李校书》诗“寒露润金井,高风飘玉筝”中与“金井”相对的“玉筝”。若此解,则“檐动玉壶冰”又当作何解呢?前人注“玉壶冰”,必引鲍照“直如朱丝绳,清如玉壶冰”(《代白头吟》),义取其“清”,比喻人品清廉高洁。此处可能仅取“清”字表义,作清脆、清幽解。指风吹过,房檐间风筝摇动,清脆悦耳。可惜若作此解,则此句不必须是写冬日之景,而浦起龙本人也是认为此二句与前几句都是写秋日残暑之初宴的。似乎仍解为房檐间冬日天寒冻结而成之冰溜为佳。

(三)“招要恩屡至,崇重力难胜”的照应

前引仇注曰“初宴在秋,故见凫宿灯张;后宴在夏,故见井水壶冰;中间花月之游,当属春时。所谓招要崇重也。”其实,初宴固然只有一次,“披雾初欢夕”,在秋季,是实写。而后来春夏秋冬四时游宴,非仅有四次,亦非仅在一地。诗人不过选取典型,突出书写,以四句抽象概括四时之游宴,是极为可能的。四句分说四时,点明四时从王之游,正可说明杜甫在长安游于汝阳王门之久也。此亦正与此前“招要恩屡至,崇重力难胜”二句的诗意两相照应,相得益彰。

四、赵次公“避暑说”的合理性

最后,再来讨论一下赵次公所谓唐人夏日盛冰避暑的问题。宋人赵次公云:“惟其避郁蒸,必置清凉之物于前,故砚则寒金井之水,而玉壶之冰辉动檐端也。”即谓“砚寒金井水,檐动玉壶冰”乃“炎天避郁蒸”的具体方式,“檐动玉壶冰”是夏日避暑时,将冰盛于玉壶之中,冰之光辉跃动于檐端。清人仇兆鳌亦承袭此说,但均未能提供有效之证据。

  唐代是否存在炎夏制冰并有效贮存之手段,又是否存在夏日将冰盛于玉壶中以散热的避暑方式呢?

  考《周礼·天官冢宰》云:“凌人:掌冰。正岁十有二月,令斩冰,三其凌。春始治鉴,凡外内饔之膳羞,鉴焉。凡酒、浆之酒醴亦如之。祭祀,共冰监。宾客,共冰。大丧,共夷盘冰。夏,颁冰,掌事。秋,刷。”郑玄注云:“凌,冰室也。”又云“鉴,如甀,大口,以盛冰,置食物于中,以御温气。”“暑气盛,王以冰颁赐,则主为之。《春秋传》曰:古者日在北陆而藏冰;西陆朝觌而出之。”可知周代设有凌人之官,掌斩冰、治鉴、启冰、颁冰等事。按周代制度,以夏正十二月季冬,冰方盛之时,斩冰,纳于冰室之中;春正月始治鉴;二月,阳气出,始温,天子献羔,启冰,以鉴盛之,使冰不易消释,又置食物、酒醴于其中,以御温气,使得久存;三月以后,祭祀、宾客、丧葬皆用冰;夏四月以后,暑气盛,王颁冰赐群臣;秋凉,冰不用,清除冰室,待更纳新冰。

  又《诗·豳风·七月》云:“二之日凿冰冲冲,三之日纳于凌阴。四之日其蚤,献羔祭韭。”毛传云:“凌阴,冰室也。”郑笺云:“古者日在北陆而藏冰;西陆朝觌而出之。祭司寒而藏之,献羔而启之。其出之也,朝之禄位,宾食丧祭,于是乎用之。《月令》:仲春天子乃献羔,开冰先荐寝庙。《周礼》:凌人之职,夏,颁冰,掌事;秋,刷。上章备寒,故此章备暑。”豳地以周正二之日,即夏正十二月季冬,始凿冰于山林;三之日,即夏正正月初春,纳冰于冰室;四之日,即夏正二月仲春,天子献羔,开冰,先荐寝庙,公始用之。豳地夏历正月初春始纳冰于冰室,晚于周地,以“豳土晚寒”故也,故郑玄答孙皓曰“豳土晚寒,故夏正月纳冰,夏二月仲春大蔟用事,阳气出地,始温,故礼应开冰”。

  又《周礼》郑注所引《春秋传》,即《左传》昭公四年:“(季武子问雹可御乎,申丰对曰)古者日在北陆而藏冰;西陆朝觌而出之。其藏冰也,深山穷谷,固阴冱寒,于是乎取之。其出之也,朝之禄位,宾食丧祭,于是乎用之。……《七月》之卒章,藏冰之道也。”

  可见,自周代起,就有冬季凿冰贮存于冰室,以备膳羞、宾食、丧祭以及炎夏避暑之用的礼仪制度。此后,历代相沿不息。宋吴淑撰《事类赋》卷四“岁时部一”“夏”云:“河朔有避暑之饮,邺下有颁冰之锡。”自注:“《邺中记》曰:石季龙于冰井台藏冰,三伏之月,以冰赐其大臣。”据《旧唐书·职官志》,唐代有“司农寺”:“孟春藉田祭先农,则进耒耜,季冬藏冰,仲春颁冰,皆祭司寒。”可知,唐代也沿袭了这一制度。

  杜甫《多病执热奉怀李尚书(之芳)》诗亦云:“思霑道暍黄梅雨,敢望宫恩玉井冰。”赵次公曰:“玉井者,天子之事也。唐制,百官赐冰。而公尝为左拾遗,当预赐冰之列。”张溍曰:“玉井,宫内藏冰之所。”谢思炜先生注引《唐会要》卷五十九“水部员外郎”:“贞元元年十二月九日敕:立春日前,内外两井纳冰,总二千五百段,每段长一尺,厚一尺五寸,宜令府县勾当,澄滤静洁供进。”可证唐代于宫内置井纳冰的制式及当时的情形。唐刘禹锡《刘驸马水亭避暑》诗云“赐冰满碗沉朱实,法馔盈盘覆碧笼”(《全唐诗》卷三百五十九),亦是描写唐代赐冰避暑的场面。可见,延至唐代,天子赐冰大臣以避炎暑,却有其实,并且经常反映在唐人的诗文之中。

  梁沈约有《谢敕赐冰启》(《艺文类聚》卷九,《全梁文》卷二十八),唐白居易亦曾作《谢恩赐冰状》云:

  伏以颁冰之仪,朝廷盛典;以其非常之物,用表特异之恩。况春羔之荐时,始因风出。当夏虫之疑日,忽自天来。烦暑迎消,凉飙随至。受此殊赐,臣何以堪?欣骇惭惶,若无所措。但饮之栗栗,常倾受命之心;捧之兢兢,永怀履薄之戒。以斯惕励,用答皇恩。谨奉状陈谢以闻。

  可见天子赐冰,对臣下而言,乃一种“殊赐”,非一般人所能享受的恩遇。而杜甫为左拾遗时,可能就曾受此“殊赐”。至于“仙醴来浮蚁,奇毛或赐鹰。清关尘不杂,中使日相乘”(《赠特进汝阳王二十韵》)的汝阳王琎,当然也是极可能受到如此恩赐的。

  天子赐冰避暑,源来有自,于情理亦可通。至如《开元天宝遗事》所记杨国忠子弟夏日“冰山避暑”“冰兽赠王公”,则实在太过侈靡:

  杨氏子弟,毎至伏中,取大冰,使匠琢为山,周围于宴席间。座客虽酒酣,而各有寒色,亦有挟纩者。其骄贵如此也。

  杨国忠子弟以奸媚结识朝士,每至伏日,取坚冰令工人镂为凤兽之形,或饰以金环彩带置之雕盘中,送与王公大臣,惟张九龄不受此惠。

  以唐代之技术条件,天子尚且于冬日凿冰藏于井内,不知杨氏子弟夏日从何而能取坚冰为山,且能贮藏?盖笔记小说之言,夸大其事,未可尽信。此等奢靡之事,恐怕亦非“服礼求毫发,惟忠忘寝兴”“晚节嬉游简,平居孝义称”的汝阳王琎之所能为。但如果将汝阳王宴上“砚寒金井水,檐动玉壶冰”的“玉壶冰”,理解为天子所赐之冰,则是可以讲通的。

  那么唐代夏日赐冰,究竟是怎样一番情态呢?且看一下唐韦应物《夏冰歌》,大致能够看出一些情形:

  出自玄泉杳杳之深井,汲在朱明赫赫之炎辰。九天含露未销铄,阊阖初开赐贵人。碎如坠琼方截璐,粉壁生寒象筵布。玉壶纨扇亦玲珑,座有丽人色俱素。咫尺炎凉变四时,出门焦灼君讵知。肥羊甘醴心闷闷,饮此莹然何所思。当念阑干凿者苦,腊月深井汗如雨。

  综合上引资料,可见:唐代沿袭西周以来旧制,在宫内置内外两井作为冰室,于冬日凿冰,敕令府县于立春日前“澄滤静洁供进”,纳冰于井内;春日献羔,开冰御温;夏日将冰从井中汲出,颁冰赐予大臣以避暑。大臣从天子处所受之赐冰,大概也是贮藏在自家的井水里。受赐之冰,以玉壶、碗盘之的器具盛之,置于宴前,受热蒸发,就起到避暑的目的。当然,也可能将受赐之冰用于其他途径,以之避暑或体现雅趣,比如作为清凉饮品饮之解热。

  冬日以“每段长一尺,厚一尺五寸”的规格纳入内外两井之中的冰条,至夏,已融化成碎冰。夏日连同井水一并汲出,盛于玉壶、碗盘中,以之避暑。故而夏日天子所赐之冰,实为一种以碎冰为主的冰水混合物,而非大块、单纯的坚冰。以其为冰水混合物,故能置于玉壶、碗盘中。庾信《奉和夏日应令诗》云“开冰带井水,和粉杂生尘”,就是明证。至于杜甫《陪诸贵公子丈八沟携妓纳凉晚际遇雨二首》其一“公子调冰水,佳人雪藕丝”所云“冰水”,是否此类,尚未能详考。

  又,唐杨巨源《和人与人分惠赐冰》诗云:

  天水藏来玉堕空,先颁·密署几人同。映盘皎洁非资月,披扇清凉不在风。莹质方从纶阁内,凝辉更向画堂中。丽词珍贶难双有,迢遰金舆殿角东。

  诗虽晚于杜甫,但杨诗此句“凝辉更向画堂中”,简直可算杜诗“檐动玉壶冰”的最好注解,正好与赵次公注相呼应。

  如此看来,赵次公谓此二句为“炎天避郁蒸”的具体方式,汝阳王宴的“檐动玉壶冰”,是夏日以冰避暑时“玉壶之冰辉动檐端”的说法,也是极有可能的。至于汝阳王宴上之冰的来源,以汝阳王之身份,则极有可能来自天子赐冰。至于是否王府自家贮藏之冰,则又未可知。而如果二句所写为夏日避暑之具体方式,则“砚寒金井水”之“金井水”,亦当是藏冰之井水,不然夏日之井水,可曰“凉”而不至于曰“寒”也。

  本文通过以上分析,说明了以下六个问题:(一)闻一多先生《少陵先生年谱会笺》参考《杜诗详注》,未能稽核原书,误以仇注为黄鹤注,而断黄鹤系年错误,实则黄鹤不误。而仇注本意杜甫天宝四五载间归长安,四载秋即从汝阳王李琎为初宴之游,于逻辑上讲,亦非绝无可能;(二)关于“花月穷游宴,炎天避郁蒸。砚寒金井水,檐动玉壶冰”四句所写之情景,历来至少有春夏二时、春夏冬三时、夏秋冬三时、春夏秋冬四时之四种解说,似以杨伦所谓“分说四时”的说法较为通畅;(三)唐诗中,金井意象多用于写秋景的诗句之中,“砚寒金井水”于诗意亦与秋景契合;(四)玉壶结冰,乃秋冬天寒之意象。此诗中“玉壶冰”可能比喻冬日房檐间冻结之冰溜,“动”字可解作“跃动”“摇动”之义,亦或解作通作“冻”字,冻结之义,惜无版本依据,不可证实。(五)“花月穷游宴”以下四句依杨伦说解作分说春夏秋冬四时之游,符合诗歌抽取典型、抽象概括的创作特色,也与此前“招要恩屡至,崇重力难胜”句诗意相照应;(六)唐代沿袭了西周以来藏冰、颁冰的制度,冬日于宫内井中纳冰,夏日颁冰赐大臣以避暑。杜诗所写汝阳王宴上之冰,可能即来自天子赐冰,赵次公“玉壶之冰辉动檐端”的说法于理可通,且有唐诗佐证。若此,则“砚寒金井水”之“金井水”,亦当是藏冰之井水。

  注释:

  ①(唐)杜甫撰,(宋)王洙、王琪编次,(宋)裴煜补遗:宋本《杜工部集》卷九,国家图书馆出版社2019年版,第2册,第174-175页。按:题作二十韵,而诸本皆四十四句二十二韵,当作二十二韵。四库本《九家集注杜诗》卷十七作二十二韵。

  ②④⑦(唐)杜甫撰,(清)仇兆鳌注:《杜诗详注》,中华书局1979年版,第1442页、第61页、第63页。

  ③(宋)黄希原本,(宋)黄鹤补注:《补注杜诗》卷十七,《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年版,第1069册,第333a页。

  ⑤闻一多:《少陵先生年谱会笺》,《唐诗杂论》,《闻一多全集》,三联书店1982年版,第3册,第62-63页。

  ⑥(唐)杜甫撰,(宋)赵次公注,林继中辑校:《杜诗赵次公先后解辑校》(修订本)甲帙卷之四,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版,第93页。

  ⑧??(唐)杜甫撰,谢思炜校注:《杜甫集校注》卷九,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年版,第1396页、1395页、第2648页。按:谢注引文及《唐会要》原文俱于“立春日”点断,私意宜断为“立春日前,内外两井”。

  ⑨?(清)浦起龙撰:《读杜心解》卷五,中华书局1965年版,第685页、第685页。

  ⑩(宋)蔡梦弼会笺:《杜工部草堂诗笺》卷五,《古逸丛书》覆宋麻沙本,第40册,第七叶下。

  ??萧涤非主编:《杜甫全集校注》卷一,人民文学出版社2013年版,第130页、第5508页。

  ?(唐)杜甫撰,(清)杨伦笺注:《杜诗镜铨》(新1版)卷一,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版,第1册,第20页。

  ?(南朝陈)徐陵编,(清)吴兆宜注,程琰删补,穆克宏点校:《玉台新咏笺注》卷九,中华书局1985年版,第2册,第424页。按:此诗《玉台新咏》卷九、《乐府诗集》卷七十作费昶诗,《艺文类聚》卷三十、《文苑英华》卷二百作吴均诗。

  ???(五代)王仁裕撰,曾贻芬点校:《开元天宝遗事》卷下,《开元天宝遗事·安禄山事迹》,中华书局2006年版,第72页;卷上“冰山避暑”条,第29页;卷下“冰兽赠王公”条,第57页。

  ?(宋)李昉等编:《文苑英华》卷三百二十,中华书局1966年版,第1656页。

  ?(明)杨慎撰,王大淳笺证:《丹铅总录》卷二十“风筝诗”条,浙江古籍出版社2013年版,第908页。

  ??(汉)郑玄注,(唐)贾公彦疏:《周礼注疏》卷五,(清)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清嘉庆刊本),中华书局2009年版,第2册,第1444-1445页。

  ?(汉)毛亨传,(汉)郑玄笺,(唐)孔颖达疏:《毛诗正义》卷八之一,(清)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清嘉庆刊本),中华书局2009年版,第1册,第836页。

  ?(西晋)杜预注,(唐)孔颖达疏:《春秋左传正义》卷四十二,(清)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清嘉庆刊本),中华书局2009年版,第4416-4418页。

  ?(宋)吴淑撰注:《事类赋注》卷四《岁时部一》,中华书局1989年版,第81页。

  ?(后晋)刘昫等撰:《旧唐书》卷四十四《志第二十四·职官三》,中华书局1975年版,第1886页。

  ?(唐)白居易撰,谢思炜校注:《白居易文集校注》卷二十二,中华书局2011年版,第1279页。

  ??(清)彭定求等编:《全唐诗》卷一百九十五、卷三百三十三,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版,上册,第456页、第821页。

  ?(北周)庾信撰,(清)倪璠注,许逸民校点:《庾子山集注》,中华书局1980年版,第298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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