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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不见”的城市——以薛忆沩“深圳人”系列为中心的讨论

时间:2023/11/9 作者: 散文百家 热度: 16126
陈 悦

  华南师范大学文学院

  在“深圳人”系列小说中,薛忆沩构建了一座“看不见”的城市:各种地标和符号被隐去,每一个人物都被模糊处理因而具有了群像内涵,出租车在街道上飞驰却没有看清楚至少一处的风景,叙述者不得不以窥探的方式发现和讲述故事。在谈到“深圳人”系列作品时,薛忆沩也谈到了这一特点:“最值得文学关注也最考验作家能力的是那些肉眼‘看不见’的影响,是那些与统计局发布的或真或假的数据没有明显关系的影响。‘深圳人’系列小说有意避开了‘深圳’的地标和关于‘深圳’的许多成见(包括正面和负面的成见),它力图用文学(或者说语言、结构和叙述)之‘精’来发现深圳之‘深’。”在薛忆沩的“深圳人”系列作品中,究竟隐含了一座怎样的“看不见”的城市?是什么阻碍了我们看见一座城市的目光与能力?

一、看不见的城市:“生活在别处”的追寻与失落

在“深圳人”系列中,牵引着人“生活在别处”的想象的,往往是一座“看不见”的城市。

  长期身处一座自以为看得见并且看清了的城市中,人往往会产生厌倦感,想要“生活在别处”去追寻下一座城。这“下一座城”饱含着人对于远方的美好想象,但也只有亲身走进那座想象中的“看不见”的城市时,才会惊觉其中的谬误,懊悔被想象中那座“看不见”的城市所蒙骗。《女秘书》中的女主人公渴望到远方的城市从事翻译工作,到达之后却惊觉理想中的那座城市竟如此粗暴,终于发现自己掉进了“看不见”的城市的陷阱中。于是她逃离了这座城市,去往了下一座城市。最初她多么想把自己的根从熟悉无比的故土小城中拔出来,可是在兜兜转转的漂泊之后,她又产生了无根的惆怅。人拥有“生活在别处”的美好想象,想要逃离“看得见”的城市,怎知苦苦追寻的竟是一座“看不见”的城市,在追寻与失落、理想与现实的落差之间,人终于在与城的博弈中败下阵来。

  对另一座城市的向往,不仅源于对远方的渴望,还源于对爱的追求。一座城市只要跟心中所爱有了联系,便让人有了“生活在别处”的欲望。《“村姑”》中的男女主人公因为保罗·奥斯特开启了一段奇妙的缘分,两人互相交换了各自关于城市的记忆与目光,女主人公为追寻心中所爱,跨越国界来到了所爱之人的那座城市,却感到了各种不适应,受着追寻与失落的折磨,最终又踏上了归程。

  “生活在别处”,体现了在人与城的关系中人选择城市的主体意识与追求幸福的欲望,有重要的意义。抵达意味着欲望的静止,“生活在别处”的欲望意味着追求幸福的脚步永不停歇。但讽刺的是,“生活在别处”的欲望往往只是对某座城市产生的心理冲动,建立在“看不见”的摇摇欲坠的基础上,“看不见”的城市承载的只是想象和记忆,因此注定失落沦为乌托邦,人又要去追寻下一座“看不见”的城市,寻寻觅觅地走在追求幸福的道路上,没有结果也没有终点。虽然如此,但以“生活在别处”的心境一次次地走向“看不见的城市”,却丰富了生命的内容,拔高了生命的价值,诠释了自由的意义。

  “生活在别处”出自兰波在1873年创作的《地狱一季》,充分展示了生命自由的高度。薛忆沩同样是一个具有“生活在别处”的经历和精神的作家。“生活在别处”,让人的灵魂在不断的行动、追寻和探讨中升华,具有萨特存在主义哲学的意义。萨特哲学的精神是对于“行动”的强调,他规定人的本质、人的意义、人的价值要由人自己的行动来证明、来决定,因而,重要的是人自己的行动。这种哲学思想强调了个体的自由创造性、主观能动性。薛忆沩的“深圳人”系列小说赋予了人物“生活在别处”的精神气质,用行动去追寻一座座城市,虽然这些城市的本质是“看不见”的,追寻终将面临失落,但却极大地彰显了人作为一个先于本质而存在的存在所具有的强大的主观能动性,不管追寻的结果是否失落,都使生命变得充实并散发着自由的魅力。

二、看不见的内心:“情感的震颤”的缺失与觉醒

生活在城市中,人往往虚置了目光,忽略了风景,漠视了内心情感。缺失了“情感的震颤”,便无法真正看见一座城市。薛忆沩谈到:“在整个系列的写作过程中,我有意淡化了实景,几乎隐去了所有的深圳地标。我关心的是深圳人的内心生活。借用现象学的术语,我关心的是深圳人‘情感的震颤’。我相信通过这种隐藏得很深的‘情感的震颤’,读者们会从这一个个普普通通的‘深圳人’身上看到自己的邻居、自己的亲人以及或隐或现的自己。这大概就是我说的‘文学索引’的意思。”

  在《母亲》这篇小说中,城市化造成的异地工作“拆散了”原本圆满的家庭,抹杀了家庭中的每一个人感受爱和表达爱的能力,“情感的震颤”处于缺失的状态。长期在外工作的父亲内心深处深爱孩子,但是当表达爱的时候就显得心有余而力不足。母亲也缺失了“情感的震颤”,因此当她偶然看到一个陌生男生与女儿一起的温馨场景,心中的情感才突然觉醒如决堤般喷涌而出,并对这个陌生的男人暗生情愫。“我从来没有……”这样的句式,几乎贯穿整篇小说,这是个体情感的觉醒。但那个让她暗生情愫的陌生男人突然就离开了她的视线,她的“情感的震颤”遭受了再次失落,这座城终究是一座内心缺失了温情的、不完整的、“看不见”的城市。

  在《出租车司机》这篇小说中,出租车司机在看得见的城市街道上飞驰过千万遍,但他未曾有过一丝“情感的震颤”,当妻女突然逝去后,他才惊觉这一点。在这篇小说中,“从来不”“突然”是表示出租车司机“情感的震颤”的觉醒的重要词汇,同样贯穿全篇,表现了从“看不见”到“看得见”的重要转换。经历生活的突发变故,出租车司机再次“看见了”这座城市,他看到了妻女,看到了已经逝去的一家人平淡却幸福的生活,看到了乘客们的百味人生。

  薛忆沩揭示了“出租车悖论”,他认为“出租车司机表现上掌握着方向盘,实际上他却无法主宰出租车的方向。”城市不过被简化成空间,人根本“看不见”这座城市。正如卡尔维诺所说:“菲利德是一个空间,虚无中各点之间都连着通道:你可以走最快捷的路线。上百万只眼睛向上望着窗户、桥梁、刺山柑,但他们看见的也许只是一张白纸”。《出租车司机》对此进行了回应:“长时间的注视肯定会使‘目光’变质,使罕见的惊喜变成常见的麻木甚至视而不见的冷漠。也就是说,‘目光’是自己的敌人,它总是与时间串通,窒息自己的激情和活力”。

  “情感的震颤”为现象学的研究提供了独特的伦理视阈。在薛忆沩的访谈中,他借用了现象学的这一术语,意在说明“深圳人”系列小说作为文学索引的意味,即以情感为媒介,让读者与小说中被隐去身份的“深圳人”产生共鸣。同时向读者抛出了一个重要的问题,在城市中,人何以会处于一种缺失了“情感的震颤”的境况,到底是什么阻断遮蔽了城市人的目光?

三、看不见的疮疤:“此处的批判”的窥探与揭露

文学对于城市的叙述在本质上都是反城市化进程的,对于这个被波德莱尔和本雅明一致指出的观点,薛忆沩表现出认同,他认为:“对‘此处’的批判既是文学的天赋,又是文学的责任。”表面繁华的城市,有许多“看不见”的疮疤。在“深圳人”系列小说中,薛忆沩就通过对“此处”的批判,把城市中“看不见”的那些疮疤展现在读者面前。

  《小贩》这篇小说揭开了城市缺失历史和人文关怀的这一道“看不见”的疮疤。一名抗美援朝的老兵,在一座看不见历史的城市里,他得不到应有的尊严,沦为了一名小贩。学生们换着花样欺辱小贩,在课堂上念着“最可爱的人”,在课外却连对人持有最基本的尊重都做不到;城管们用极其粗暴的方式进行执法,摧毁了小贩谋生的工具,更寒透了小贩的心;作为叙述者的“我”目睹了小贩受到的来自学生和城管的欺压,也不敢突破窥视者的懦弱去维护正义;教育只停留在课本的文字上,却无法赋予一座城市应有的人文温度,无法让城市看见历史、善待历史。在一座没有历史的城市,抗美援朝的老兵该怎样与自己的记忆相处?在这座城市里,可以看见学校、学生、小贩、城管,但是,看不见历史与英雄,看不见教育的深入人心,看不见执法的人文温度。

  卡尔维诺写道:“城市就像一块海绵,吸汲着这些不断涌流的记忆的潮水,并且随之膨胀着。然而,城市不会泄露自己的过去,只会把它像手纹一样藏起来,它被写在街巷的角落、窗格的护栏、楼梯的扶手、避雷的天线和旗杆上,每一道印记都是抓挠、锯挫、刻凿、猛击留下的痕迹。”城市会隐藏历史,但城市往往因为有了历史才变得厚重。因此,城市中的人们要对历史有敬畏之心,去发掘和尊重一座城市的历史。对于深圳这一类迅速崛起的大都市而言,历史可能会被轻视。在这个意义而言,薛忆沩的这一篇《小贩》,可谓一针见血。

  《神童》撕破了城市崇尚神童和荣光的虚伪面具,露出了“看不见”的可怖疮疤。“我”经历了“天使”和“魔鬼”带来的绝望与侵害之后,终于厌倦了神童的标签,决定成为一个庸人。“它是整个系列中少数可以贴上‘批判现实主义’标签的一篇。它的矛头直接指向成人社会和教育制度。小说的叙述者是一个遭受性侵犯的天才少年。他最后选择了用自弃的方式来自救。”这座“看不见”的城市,疮疤累累,面目可憎。

  “看不见”的城市中,充斥着符号的暴力。《文盲》中的邻居是个文盲,她的思想和行为都具有浓厚的乡土气息,与这座新兴的城市格格不入。新兴城市必然面临许多无法脱离乡土经验、受教育程度偏低的移民,可城市又有太多的符号,让这一部分移民产生不适与恐惧,仿佛对其施加了暴力,无法接受这一部分移民真正在心灵上定居城市归属城市。

  在“深圳人”系列中,薛忆沩的这三篇小说具有最强烈的批判精神,虽然模糊了深圳这一地标,但都直指深圳这一类新兴城市的痛点和症候,关乎历史意识、人文温度、价值标准、城市符号,对城市进行“此处的批判”不可或缺。薛忆沩传承发展了文学的批判精神,以小人物为立足点,对城市的历史感、价值观、教育等方面进行了强有力的批判,在城市文学上建构起了一方批判反思的阵地。

四、结语

薛忆沩构建了一座“看不见”的城市,直指深圳这一类快速崛起的城市的痛点:“生活在别处”的追寻与失落中蕴含着人与城之间的博弈,“情感的震颤”的缺失与觉醒叩问了人内心情感的分量,“此处的批判”的窥探与揭露掀开了城市隐藏至深的疮疤。在“看得见”的城市深处,发掘那座“看不见”的城市,是“深圳人”系列的重要意义。卡尔维诺也构建了一座座“看不见”的城市,但在最后肯定了人作为主体的意义和价值,那就是“在地狱里寻找非地域的人和物,学会辨别他们,使他们存在下去,赋予他们空间”,人要发挥主体能动性去发现城、看见城,在其中寻找和欣赏美好。而在薛忆沩的“看不见”的城市中,人与城之间的矛盾却是不可调和的,城市给人带来了许多精神上的痛苦,城市的悖论无法解决。可是如果无法逃离城市,必须直面人与城不可调和的矛盾时,又该如何在其中实现“诗意地栖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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