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山市作家协会
黄土地厚
晚清的时候,他出生在南粤西樵山脚下一个叫鹅湖村的村庄。小时候长过辫子,因为家境贫困没有上过一天私塾,认识的字也是寥寥可数。一生当中,历经了战火动荡年代到新中国成立,1987年仲夏的一个下午,在85岁的时候安详去逝。那时,我还是一个不谙世事的懵懂少年。转眼,30年过去了,但对于爷爷的音容笑貌我从来没有忘记,更不会因为他的离去而感到模糊陌生。每次回到家乡,祖屋墙上挂着的那张黑白遗像前,当久久与他对视时,就像回到了久远以前,日常的一点一滴都在脑海中慢慢化开,渗入到无尽的缅怀当中。
奶奶在父亲17岁的时候就病逝,此后,在漫长的几十年里爷爷就单着身直到老死。我时常回忆起他,有时梦里见到时他总是问:“弟弟妹妹回来了没有?你爸收起晒谷场的稻谷了吗?”临走又不忘把一张两角钱的纸币塞到我的手里,说是买糖果吃。当醒来的时候,并没有感到一丝悲伤,梦中的情景反而把内心温得暖暖的……
爷爷走了以后,除了常常思念,对于他的生平,似乎也越来越好奇了。记忆当中,他是一个瘦长黑实的老头,沉默寡言,有时候甚至一天可以不说一句话。虽然已经是上了年纪的人,但他身体依旧很健康,在我们一起生活的十多年里,只有那么几次患上过感冒,也不需要看医生,喝些母亲熬的土方凉茶两三天就痊愈。
那时,爷爷每天吃完早饭就拿起农具到地里干活。中午回来吃完饭后会步行半小时到附近的集市民乐墟,与周边村庄一些年纪相仿的农民聚在一间茶居(南粤人称茶楼为茶居)喝茶聊天。那个年代,在有限的经济和条件下,对于一个农民农忙歇息之余能够有这样的消遣已经颇为不错了。到了下午,他又继续到地里干活,直到日暮归来晚饭后就早早上床睡觉。如果是夏天又无风雨阻碍的话,大约晚上十点钟就准时起床,然后拿着钓鱼杆走到村北的河边蹲在榕树下钓鱼。到了半夜十二点,倘若他低声哼着小曲回家,第二天我们的中午饭就有鱼吃了。
每当冬天到来的时候,除了偶尔坐在家门口晒一会儿太阳,基本就足不出户了。为了保暖,他在床上草席下面铺上一层薄薄的干稻草,整个冬天,就像一条冬眠的蛇长时间在床上睡觉,一日三餐的饭菜和洗脸擦身的热水便由母亲按时端送到床前。
爷爷有个喜好,喜欢午饭时喝上一小杯白酒,只要酒一灌进肚子里,他就咿咿呀呀的唱起小曲来,直唱得把我们姐弟三人都逗出笑声来。70年代在农村生活的人家经济都很拮据,偶尔,他只能掏出三四毛钱到村口的杂货店买点散装白酒。到了80年代生活逐渐有了改善,父亲久不久就会到墟上给爷爷买整瓶的“远航九江双蒸米酒”。现在爷爷虽然已经去世多年,但祖屋的角落里依然摆放着他生前用过的十多根钓鱼竿,和整齐堆放着多年来积聚的一大堆“远航九江双蒸米酒”空酒瓶。如今,钓鱼竿、空酒瓶、遗照这些物件,就像是爷爷的一个缩影,也是爷爷留在世上给我们的仅有的珍贵遗物。
记得小时候我常缠着爷爷要他讲述当年日本侵略军进村的时候,他和村里的一些青壮男丁被强行拉去干粗重活和当向导带路,他们是如何蒙骗日本鬼子给他们带往错误的方向,后来又凭着对地理环境的熟悉机智地逃跑掉。也许是对战争年代的不愿意太多提起,爷爷在讲述这些往事时总是三言两言就变得沉默起来。
也曾经,年轻时为了谋生,爷爷和同村的几个兄弟远离故乡去到佛山市里当缫丝工和纺织学徒,后来又留在那里打工逾十年。新中国成立后实行土地改革制,爷爷毅然离开了谋生已久的大城市独自回到故乡的村庄。这一来回兜转的人生,爷爷就当了永久的农民。曾经有一回旁人问及他当初为什么不留在大城市里,他语气平静地说:“我是一个农民,土地是农民的根,那是我的归宿。”
在奶奶去世以后,爷爷一直和父亲、两个姑姑后来又多了母亲和我们姐弟三人一起生活。他性格平和厚道,是一个地道的农耕种养农民。回忆起他生前的点滴,虽然是儿孙绕膝,但在爷爷的后半生里一定时常想起奶奶和那些动荡艰难的岁月。也看得出来,他有时候走在长巷里若有所思的身影是孤单的。
现在,爷爷已经走了30年,但长巷里、小河边、榕树下,那些现在尚残存的农耕地里,依旧有他烙下的足迹。站在悠长的石板街巷当中回望,恍然间好像爷爷正哼着小曲左手拿着鱼竿右手提着渔获悠哉地摇晃在长巷里。落日黄昏下,仿佛田地里的夕光还在燃烧着他黝黑的脸,和他那对土地的一颗义无反顾的赤诚热爱之心。
此刻,纵然有太多描述,也比不上一张黑白遗像前近距离轻轻触摸时我对爷爷的肃然起敬!透过时光,仿佛他的音容和身影从未走远,也从来未曾离开故土脚下的每一寸土地。
家乡鹅湖村
我的家乡在珠江三角洲南海西樵的一个村庄,那里,河涌交错,草木毓秀。在21世纪城乡规划发展趋向一体化的珠江三角洲,村里的鱼塘、菜地依稀还可见。根据追溯考究,这个叫鹅湖村的高姓村庄,是明朝时候一个叫高秀岭以放养鸭子为生的男子,从原来居住地邻镇南庄吉利附近的一个高姓小村迁移到这里后,娶妻生子繁衍后代成为现在的鹅湖村。现在全村有六百多人,除了男丁娶进来的媳妇,均为高姓。从80年代中期开始,迎着改革开放的浪潮,大部分村民陆续放弃了务农下海经商。从做个体的万元户,到投资上百万千万的纺织、陶瓷企业,村民在时代的巨变下不同程度地富了起来。
村南以往一向荒废的杂地,从90年代初起,依照法规被填土规划成宅基地,一幢幢别墅式私人自建房屋,井然有序地屹立在村南。村边,村小组也出资建成了篮球场、公园,周边栽种上绿化。和我童年时相比较,村里的面貌和村民生活水平,从改革开放到现在实现了质的变化。
每次回到家乡,我总是喜欢一个人沿着村北河边绕道慢行到村南。村北,河边伫立着十多棵数百年的古榕树。走在这些古榕树下,看着河面上依旧来去往返的小船,此情此景,仿佛使我回到了久远时光,坠入了童年时的记忆。
忽悠经年,二十多年过去了,再次回到故土已经人到中年,头发已依稀见到了银丝,河边那些老榕树,却依旧青绿年年。张开的枝叶如巨伞,撑起穹苍,撑起悠悠岁月,在汨汨的流水声中,像忠实的卫士,又像是上天派遣而来的神使,守护着村口,守护着村里的一脉姓氏。
河面上过往的小船,撑船人有的已经头发花白。被太阳晒得黝黑发亮的皮肤,咧嘴时露出的雪白牙齿,都憨厚朴实地体现着一个地道农民对土地的热爱和眷恋。日出或是日暮,小船向东还是西归,乡村的淳朴都载满了一船,悠悠然如小曲,荡漾在小河上。
走在村南的道路上,迎面而来的新生代青少年大多数已经不相识,儿时的叔伯婶娘远远地看见了,依旧笑语盈盈亲切地喊着我的小名。这一切,让我感动也让我温暖。
从少年离别家乡,与所有远离故土的游子一样,我的思乡情结常常浮游在梦里,浮游在望向岁月远方的思念里。哦,我梦里的故乡,此刻,我多么想拿起笔墨,把你涂描在一张宣纸上,从我的根生之地跟随着我一起挪移到远方。好让我一双期盼的眼睛,能日夜细看着你,好让我一颗思念的心,能得到望梅般的解渴。
我热爱我的家乡,如同此时我站在村南祠堂下,大门口上的那一对字联,延续着我对家乡,我对自己姓氏“渤海文光远,鹅湖世泽长”的含义。岁月悠长,村北粗大的榕树和纤长绵密的须根,在无声的时空下,见证着一个姓氏一代又一代的衍生和延续。
不辞长作岭南人
小雪过后,当北国很多个城市已经飘落了第一场雪,南国的冬天气温还仿若秋天。有阳光的早晨,穿一件长袖单衣,背上一个简单行囊,就可以沿着山脚从“百步梯”这条古老的山道慢步拾级而上西樵山。
气温舒适的早上,长长的古道石阶级,上山和下山的人往来不绝。擦身而过时一声“早”又或者是一个轻轻点头微笑,认识与不认识的脸孔令这个冬日的早晨增添了几分暖意。
一个人徒步,走得有些缓慢。这条古道,说是百级石阶砌成,其实远远超过了百级。古道弯曲辗转,大约二十多分钟时间就到达半山的东湖。
据《西樵山志》记载:东湖,原是小鉴湖,在石泉洞前,为明代方献夫所开辟,是当时泛舟鼓棹和半山扒龙船之处。1964年湖东筑坝贮水,将湖面积扩大了10多倍,呈曲尺形状。
走近湖畔,骤然看见湖面反照出天空的蓝,湖水平静如镜子安躺在半山之上。一大排水彬树挺拔茂盛,三分之一的树身插进湖水中,形成一个锥形状的枝桠树叶向着天空伸展,好像不论季节生长才是它们的己任。那倚在湖对岸的宝峰寺,远远望去,若隐若现于山林环抱当中,显得庄严而禅意,偶尔几声钟响从寺里传出,山中,便好像增添了几分仙气。
冬日的西樵山,湖水宁静阳光明媚,虽然已经入冬,但这座南粤樵山却一点也没有冬天的痕迹。看,群峰依旧含翠。听,林间的雀鸟啼声嘹亮。湖畔和周边三角梅、合欢花、洋紫荆、木芙蓉和一些叫不出名字的花朵正在鲜艳盛放。仿佛春天已经移动脚步,正在赶赴着奔往南粤的樵山。
从东湖往南翠岩方向那段路,临水而且树木环抱,是晨运锻炼的好地方。倘若无风雨阻碍,每天清早就会有很多本地居民徒步上山来到这里散步、跑步、打太极。而游客当中,一些是来自周边城市如顺德、桂城、佛山、广州等地,一些是说着普通话的省外人。他们大都是三五成群很早就来到山中,有的赶着奔往景点,有的走进山林寻找隐匿云雾深处的古村庄人家。
走过了东湖湖畔这一段路,向西行走大约10分钟,再往南拐入一条石板小道,就是石牌村了。石牌村是山上现存八个古村庄的其中一个村庄,古时候是一条梅花古道,现在梅花和古道已经消失了近百年。只有每年到了二月的春天,沿着村边的石板路绕行到附近农菜地仔细寻找,才能偶尔看见三两株盛开的白梅花。
现在,我已经走进了石牌村。环绕着村边,溪涧流水潺潺,青石板铺砌成的道路地势由低到高从南往西走向。两旁的农种地蕉树成林蔬菜碧绿肥壮,一些木瓜树上,青绿硕大的木瓜果还在不断膨胀,仿佛奔向成熟的季节一刻也不能担搁。几个村民正在地里一边哼着歌儿一边干着农活,一位老伯在向路人兜售自家种植的青菜瓜果。不远处,村庄就隐现在丛林当中。
来到这里,寻寻觅觅,当然是为了寻找梦中的梅花古道和那梦寐以求的梅花。古道已经隐没梅亦已匿迹,但若行走累了,在这里喝上一口清洌的溪涧水,和此处的村民闲聊上几句,坐在石阶上听一听不远处村庄传来的犬吠,呼吸着山中的清新空气,困倦倾刻就消失殆尽。当远处宝峰寺的钟声敲响隐约传来,那些生活中的喧嚣和繁琐,刹那间就如尘埃跌落在山中。
宋代文豪苏东坡被贬岭南惠州时,曾经因为吃过那里的佳果荔枝就写下了“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作岭南人”的名句。西樵山有着“南粤樵山最岭南”的美誉,岭南除了种类琳琅的佳果,那走不完的山山水水风光就像这座山。这种比喻引用看似并不相干,但只要你来到这里在某个地点停留过便会流连,就会记住了这里的草木山水和人文风貌,心中自然就会生出“不辞长作岭南人”的念头。
注释:
[1]标题“不辞长作岭南人”引用自宋代诗人苏轼《惠州一绝》中的诗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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