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师范大学
北宋著名文学家苏轼,以诗、词、文、书、画无一不精而屹立于宋代文坛。在他丰富的诗歌创作活动中,晚年的百余首和陶诗是一个不容忽视的奇特现象。“古之诗人,有拟古之作矣,未有追和古人者也。追和古人,则始于东坡。”在中国文学史上,苏轼是第一位成体系、大规模追和古人诗的作家。
苏轼虽基本上是对陶渊明的诗歌进行了逐一的和答,但不拘于时,不溺于事,缘情而发,次韵而又有自由挥洒。晚年的苏轼酷爱渊明,是爱其诗歌“质而实绮,癯而实腴”,语言平淡而意味幽深,正可借以静心凝气,一抒胸中高洁志趣,遂援笔和诗。解读苏轼和陶诗复杂的多面意涵,离不开对于诗语本身的“炼字”,一字内涵之差,有时足可使文意大相径庭。
本次探讨的名诗作《和陶连雨独饮》是苏轼于绍圣四年(1097)谴谪至海南儋州不久后写下的,具体时期或在于七、八月之间。陶渊明原诗只有一首,而苏轼和诗二首。先谨录苏轼和诗如下:
和陶连雨独饮二首并引
苏轼
吾谪海南,尽卖酒器,以供衣食。独有一荷叶杯,工制美妙,留以自娱。乃和渊明《连雨独饮》。
其一
平生我与尔,举意辄相然。(〔施注〕《晋·殷浩传》:桓温尝问浩:“君何如我?”浩曰:“我与君周旋久,宁作我也。”)岂止磁石针,虽合犹有间。(〔施注〕《抱朴子》:磁石引针。)此外一子由,出处同徧僊。(〔合注〕“偏僊”,未详所出,按下有“分飞”字,或即同“蹁蹮”也。)晚景最可惜,分飞海南天。(【诰案】纪昀曰:插得极平而极奇。)纠纆不吾欺,宁此忧患先。(〔施注〕汉贾谊《鵩赋》:祸之与福,何异纠纆。应劭曰:如纠绳索相附会也。臣瓒曰:纠,绞也;纆,索也。)顾引一杯酒,(〔施注〕《晋·刘伶传》:仍引酒御肉,隗然复醉。)谁谓无往还。寄语海北人,今日为何年。(〔施注〕牛僧孺《周秦行记》:诗曰:共道人间惆怅事,不知今夕是何年。)醉里有独觉,梦中无杂言。
其二
阿堵不解醉,谁欤此颓然。误入无功乡,掉臂嵇、阮间。饮中八仙人,与我俱得仙。渊明岂知道,醉语忽谈天。偶见此物真,遂超天地先。(〔施注〕陶渊明《独饮》诗:故老赠予酒,乃言饮得仙。试酌百情远,重觞忽忘天。天际去此几,任真无所先。)醉醒可还酒,此觉无所还。清风洗徂暑,连雨催丰年。床头伯雅君,此子可与言。(〔施注〕魏文帝《典论》:刘表子好酒,为三爵,大曰伯雅,受七升,次曰仲雅,受五升,次曰季雅,受三升。【诰案】纪昀曰:缴还此题,完密。)
关于“仙”字的议论在引文中即体现得非常鲜明。似乎在这两首诗中,惟有“此外一子由,出处同徧僊”这一联句是不知何故的,连用字都无法确认。
冯应榴在合注中首先说“出处同徧僊”一句中的“徧僊”未详是何典故,于是他便按照后文“分飞海南天”推测“徧僊”可能就是“蹁跹”之意。又孔凡礼先生点校时对“徧僊”二字的校勘:施乙、施丙作“徧僊”,今从。原作“偏僊”。按,《说文》:蹁,足不正也,或曰徧。《集韵》:蹁,旋行也,或作“徧”。又《诗·宾之初筵》:屡舞僊僊。注:舞貌。则“徧僊”当同“蹁蹮”。
古今两条释文都有一个明显的特点,即“徧”、“僊”两字是合起来理解的,而且要么其中有一字是通假,要么两字皆为通假字。“蹁蹮”古又同“蹁跹”,则“徧僊”当为“蹁跹”意,即一种旋行舞蹈之貌。这样,“此外一子由,出处同徧僊”似是当作一譬喻,言苏轼与其弟苏辙的出处都是如舞一般兜转?金甫暻译为“除了这个酒杯以外,还有弟弟子由与自己无间,其出处亦同其蹁跹”,实际上仍未明白解出“蹁跹”在此处算是何用法。若“出处”二字作出世入世解,如此粗看还能通;但若作源头解,则意味不明,实在仍有不少可商榷之处——“徧”、“僊”二字不合在一起理解是否可行?“徧”字与“僊”字不是同他字,就本是原字,又能否说得通?
这就不得不先辨析苏轼原诗原文到底用了哪一字的问题。“僊”字同“仙”,人所共知。《说文解字》云:长生僊去。从人从?,?亦声。相然切。又“僊”,《集韵》同仙。这是没有疑问的。然字义两相通,字形上的区别仍然存在,选用哪字未必就一定是完完全全无考虑而随意为之的。“僊”字或“仙”字,都自有其意,之所以冯应榴、孔凡礼等认为“徧僊”是“蹁跹”的通假,形同不可说不是其中缘由之一。但我们需要注意的是,苏轼此诗并非纯然一首普普通通写饮酒之事的诗,而是与陶渊明的《连雨独饮》相关联的次韵诗,显着特点是用了和陶渊明原诗一模一样的韵脚。故我们可以进一步问,陶渊明原诗此处又选用了哪一字呢?
幸而陶渊明原诗情况没有这么的复杂。中华书局本《陶渊明集》中“故老赠余酒,乃言饮得仙”作“仙”字,校勘中未标明此二句诗中有哪处具不同版本。再查阅几个不同刊本,如南宋刻递修本《陶渊明集》、元刻本李公焕《笺注陶渊明集》、明末吴兴凌南荣朱墨套印本《陶靖节集》,此诗此句都作“乃言饮得仙”,特别是史料价值极高的南宋刻递修就有诸多异文收录在内,但在这一句下未见异文。因南宋刻递修本年代接近苏轼,我们可以试作推测苏轼所见陶渊明《连雨独饮》诗中的本字也当为“仙”。另一凭据则是,苏轼和诗的第二首同韵诗句“饮中八仙人,与我俱得仙”并无有争议,两句中还两次出现了“仙”字。既第二首也明知“仙”是神仙、登仙意,也用杜甫《饮中八仙歌》典,而陶渊明原诗中“仙”也是指饮酒后得以快意成仙,那第一首令“仙”作“蹁跹”之“僊”,不也似乎有些勉强吗?
再来看“徧”字。《说文解字》解“蹁”的意思为“足不正也。从足扁声……或曰徧。”说明“徧”、“蹁”两个字是可通的。《康熙字典》中则是将“徧”解为“又与蹁通”。同样的,《集韵》里也提到“蹁或作徧”、“又与偏通”和“偏通作徧”。这些说明这几字之间都能通。但“徧”、“蹁”、“偏”字与“仙”、“僊”字的情况略有不同,后者是等义,而前者各意义差别较大,能通的范围较后者来说更少。何况在古汉语里,“徧”字通“遍”字义的场合亦多于前面说的那几字。苏轼自己的诗中就不乏这样的例子,譬如其“西来烟障塞空虚,洒徧秋田雨不如”。在意为“蹁跹”的情况里,则“蹁”字或“翩”字又较“徧”字出现得更频。还是以苏轼本人的作品为例,日本公文书馆藏南宋杭州刻本《东坡集》残本23卷中,《后赤壁赋》中“梦二道士,羽衣蹁僊”即作“蹁”。再举一例看苏轼在诗中用到“蹁跹”的情况:
“吾年四十九,羁旅生幼子。
幼子真吾儿,眉角生已似。
未期观所好,蹁跹逐书史。”
这段对于病故的小儿子的描写生动而令人深感悲伤怅然。此处合注亦有出批注:《广韵》:蹁跹,旋行貌。可见“蹁跹逐书史”的“蹁跹”意在模拟小儿“逐”书的姿态,确实是一个动态的语汇,符合诗意的情境。虽然苏轼未尝不可混用这些字,而且版本的流传也时有出人意料的状况,但是若基于同一个版本基准来推测诗人的用语习惯,苏轼若真想表达蹁跹意,似不必用“徧”字代甚至两字都代,且孔凡礼注中也提到,原作“偏僊”,说明“偏”字也是有案可稽的。若作“偏”,那便也毋需硬要与后一字捆绑成连绵词来解释了。
从别一角度探究,那么现存苏轼诗的刊本里是否有更直接的表征呢?非常幸运的是,和陶诗刊本近来也有新的发现。在韩国高丽大学藏有宋元之际著名批评家蔡正孙编注的《精刊补注东坡和陶诗话》,此刻本在中原散佚已久,是稀见的孤本残卷。该诗话早先由卞东波笺注出版,附在其著述《宋代诗话与诗学文献研究》之中。按此刊本对于校勘苏轼和陶诗与陶渊明诗均价值颇高,不仅有未见的年谱数据,还有多种诗话、评论、释义,可谓弥足珍贵。《精刊补注东坡和陶诗话》笺注之《和陶连雨独饮》亦作“偏仙”。
既然我们已经认定苏轼《和陶连雨独饮》里当作“此外一子由,出处同偏仙”,那么这个“仙”字与这句诗又究竟作何解释呢?在此也尝试简要作一个分析。
首先,让我们再度回顾这首诗中此联的前面部分。
“平生我与尔,举意辄相然。岂止磁石针,虽合犹有间。此外一子由,出处同偏仙。”
苏轼于此处使用了“此外”一词作为承接词,明确表示接下来的诗意乃根据前面四句续接而发出。前四句比较易于理解,大意为:我和你这荷叶杯倒真是意气相投,不像磁石与针那样相互吸引却依然存在偏差。接下来的两句如何译释才是关键。仔细品味前四句,其实诗人赋予了酒杯以人格,而由此观之诗人所着重刻画的正是“自己本人”和“荷叶杯”这一人一物的相同“性情”;既然前四句讲性情,“此外”两句又是写到苏轼平生独一无二的贤弟知己苏辙,本就是在说人,顺畅诗意则也应抒写其性情。既然是讨论性情,那么“蹁跹”就更加不适用了,即便我们将“蹁跹”颇为艺术且诗意地理解为是活泼的面貌,也和苏辙本人“端静淳淑”的性格并不相类。所以我认为“出处同偏仙”最贴近原文的理解应当是苏轼、苏辙两兄弟自少时的人格气质就偏向道家,二人的学识底色与源头都少不了道家思想的滋养。特别是苏辙的性格,苏轼曾多次赞誉他“自少旷达,天资近道”、“天资和而清”、“天性颇醇至”;苏辙也曾言,“至其翩然独往,逍遥泉石之上,撷林卉,拾涧实,酌水而饮之,见者以为仙也”;加之苏轼、苏辙兄弟开蒙时的老师本来就是苏洵为他二人请到的天庆观道士张易简,与道家的不解之缘可以说为这句诗的意蕴作了很好的注脚。苏轼的和陶诗作为其晚年诗歌的代表性作品群,是与他回顾一生跋涉的思考密不可分的,故“偏仙”二字完全分开作解释,才是可以得到一个贯通诗意而符合诗人生平的释义的。
苏轼《和陶连雨独饮》诗的研究还有很多余地和空间,在此只对一直以来鲜人关注的“偏”、“仙”二字入手作简单的解释,恐有讹误阙漏,仅备一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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