延边大学朝汉文学院
2000年,韩少功携妻子“落草”于八溪峒,6年后便出版了这部《八溪峒笔记》即随笔集《山南水北》。《八溪峒笔记》,顾名思义,无非是韩少功居于八溪峒所见、所思及所行的记录。
可韩少功深得明清笔记的精妙,文章尚质黜华、自然淡雅、趣味盎然。全集共随笔99篇,每篇篇幅不长,乡村百态却尽在笔端。划行于河面的船老板,邻家的盲眼姑娘,村子里的剃头师傅甚至于被遗落的乳鸟、被同类欺负的小黄鸡皆可入文。
韩少功显然醉心于自己的乡村生活,轻松欢愉之情于文字中横溢而出,于是窗前的图景变成了“一轴山水”,“他鸡即地狱”此类的句子更是信手拈来。但倘若只是书写自己“归隐”的欢愉,这便不是韩少功。诸如慨叹传统的工艺无人传承;于山水中感叹“在最大的主义其实是诚实的主义”;一面毫不客气的描写村民身上的盲目从众甚至是愚昧,一面又对他们天然而又多样的笑脸赞叹不已,此般种种便使得文本中所蕴藉的审美内涵丰富而又多元。
一、《山南水北》中的自然之美
对自然之美的描绘乃至赞颂于中国文学中由来已久,对于自然之美的不同延伸,也使其内涵越发丰富。而韩少功的这部《山南水北》所蕴含的正是多元的自然之美。1.八溪峒的自然风光之美。
韩少功在文中提起自己的返乡打算时,就曾说道:“我生性好人少而不是人多,好静而不是好闹……大自然的广阔和清洁从不让我厌烦。”这与卢梭自称“自然之子”的表述显然也有异曲同工之妙。亲近自然的韩少功对八溪峒自然风光之美的赞叹毫不遮掩。一句“我一眼就看上了这片湖水”,便将自己遇见湖水的欢愉之情倾吐而出。作者直称其“迷蒙之处”都须投访才是,这话语间又尽显湖水的神秘与可爱。
可事实上,作者对八溪峒自然风光的描绘却不多,只是一鳞半爪地偶尔浮动于文字之中。只是这些“只言片语”也足以将八溪峒的山水风光收于眼底。
作者迁入的山村被群山环绕,“它们在航拍下如云海雾浪前的一道道陡岸,升起一片钢蓝色苍茫”。如此,八溪峒山间的辽阔与明净便显露而出。
八溪峒的月夜却又如此:
看月亮从树荫里筛下的满地光斑,明灭闪烁,聚散相续;听月光在树林里叮叮当当地飘落,在山坡上和湖面上哗啦哗啦地拥挤。
寥寥几句,却又将八溪峒的月光写得极好。月亮与树荫相映成趣,地上的光斑却成了调皮的精灵,闪闪烁烁。月光愉快地穿梭于树林、山坡与湖面之上,不知疲惫。
韩少功笔下的八溪峒山水灵动而富有生气,静谧而又可爱,满是远离城市喧嚣的出尘之美。作者对其处处不经意地描绘又何尝不是作者从城市“出走”后,对宁静与祥和所做的一次追寻。这次追寻也应该被看作韩少功本人提出的“精神的回退”的重要组成部分。也正如作者本人所说:“这种回退……需要我们一次次回归到原始的赤子心态,直接面对一座高山或一片树林来理解生命的意义。”
2.生活状态的自然充实之美。
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雨天休耕的生活对韩少功来说熟悉而又陌生。当他迁入八溪峒、拾回体力劳动之时,这份陌生也将回归熟悉。在过往的熟悉回归之时,韩少功显然很快便进入了“体力劳动者”的角色,穿上农耕的行头,在村民的部分指导下欣然开荒。从此,韩少功便逐步成为了今日的小农经济忠实爱好者。
他的农耕生活又充满了自然充实之美。终日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奉行着原始的生活规律,过着人类最原始却又最踏实的生活,成为了物产供应链条的最顶端。
作者直接参与到维持人类生命存在的实践中来,关注点也放在了更多的生命之上,他的生活也因此变得更加充实、有趣。为了农作物的健康,刻苦地学习农业知识,最后甚至成了治虫的行家,说起治虫要点,头头是道。在对农作物细心观察、时时在意的同时,他又发现许多有趣的图景。家中的葡萄脾气大得很,稍有造次,便会脱光叶子;“桂花最守团队纪律,……谁都不得擅自进退”;阳转藤最虚伪,“具有势利小人的全套手段”。作者对这些生命的关注使它们得以健康生长,这些生命又充实了作者的生活,使他的生活趣味横生。这种生命间的互相关照凝结在作者自然充实的生活状态之中,于文本而言也带来了更强的审美意义。
3.作者创作态度的自然纯粹之美。
韩少功作为一名文学创作者,其最自然的创作态度在于理性与感性的结合。作者在创作这部作品时并没有刻意地追求绝对的理性与感性,而是“我手写我心”,体现出创作态度的自然纯粹之美。(1)理性的创作倾向。城市文明袭来后,越来越多的人苦于城市的冷漠、嘈杂、尔虞我诈,渴求过上隐于乡间的生活。这种渴求在生存困境中变得难以满足之后,乡村生活便被大众在想象中无限美化。韩少功便是在这样的环境下,迁入八溪峒,创作了《山南水北》。
在都市人对乡村生活已越发渴求的环境之下,在纯文学已处于边缘化的境遇之下,作者大可取悦读者,满足读者对于当代山水田园生活的美好想象,勾勒出一个完美的“桃花源”,甚至为八溪峒作文字代言,以求名利双收。可韩少功却不愿哗众取宠,选择秉持作为一个创作者应有的理性倾向。
这种理性倾向又着重体现在作者对于自身乡村生活的真实描绘,对于乡村生活中内心喜与优的真切表达以及对于乡村本貌的客观描画。
作者笔下的乡村生活不过只是农家最普通的生活,没有诗家终日的游山玩水与饮酒作赋,却要为生计“奔波”。一面虚心向村民求教,一面积极摸索。开荒、治虫、秋收样样不少。于村落之中,窗前即是“一轴山水”;乡村充足的月光治好了自己的缺月症;自己亲自种植的农产品收成极好等等固然可喜。可每至雨天,电器便有遭雷击的风险;乡村人口稀少,相互熟悉的程度使人们的生活处于长久曝光的状态,隐私难保;交通不便,暴雨一下便会山体坍塌,不便出行等等更是使人心忧。可这又本是生活的常态,福兮祸依,有喜有忧。同样,也只有描写这种生命常态的文字才能释放出一种自然真实的美感,从而给予人更强的审美体验。
作者如实描绘着乡村面貌。作者笔下的八溪峒偏僻贫穷,又因许多当地村民外出打工,当地人口也变得稀少。地形条件恶劣,暴雨一下,便容易山体坍塌。村民身上也有种种缺点:目光短浅、不思进取、愚昧、盲目从众、甚至有时荒唐至极。此般种种,作者都没有因与其亲近而有所遮掩,而是实事求是地进行了描绘,这都体现了作者作为一个文学创作者所秉持的理性与客观。
(2)感性的抒情表达。作为一个独立的生命个体,作者自身感性的生命体验也在自己的文字中表露无疑。
在都市,作者苦于笑脸的模式化与趋同性,苦于一个个生命对于自身最真实的生命体验的隐藏甚至是克制。因此,对于当地村民多种多样的、原生态的、甚至是“爆出来”的笑脸,作者毫无保留的表达了自己的赞美与欣喜。引用作者的话,便是“一种野生的恣意妄为,一种原生的桀骜不驯,很快让我由衷地欢喜”。字里行间,我们都能感受到,作者对于生命原生且真实的生命状态的由衷地赞赏。
作者陶醉于自己的田园生活,于是笔下的生命也鲜活而富有灵性。梓树沉稳敦厚,月季花好吃懒做,葡萄脾气大却心眼小。作者满意于自己的收成,干脆就拟了一份“红头文件”,做了一个统计表将各项收成一一列出,“炫耀”之情更是溢于言表。
作者喜爱那些卑微却有趣的生命。于是,清早的鸟叫声变成了小女子不相让的斗嘴;凝视远方的小猫成了沧桑的诗人;自我玩耍中小猫却成了芭蕾舞男星。作者对它们的描写如此宠溺而不乏嗔怪。
由此观之,这部随笔集整体上篇幅虽不算长,但却将韩少功对于真实生命的赞美之情,对于田园生活的陶醉之情,对于小生命的关怀与喜爱之情等感情表达地淋漓尽致。从这个方面来讲,有人将韩少功的这部《山南水北》称为“性情之作”似乎也不无道理。从某种程度上说,它也正象征着作者作为一个生命个体对于褪去铅华与杂质的自然生命本态的真挚追求。
二、《山南水北》中的和谐之美
对于和谐之美的追求,于国人而言,如同血肉般难以割舍。国人眼中的“和”通常融儒道为一体,既是指自身与自然的“和”,也是指自身与他人之间的“和”。这两者在韩少功的《山南水北》中都有所体现。1.“我”与自然的和谐。
韩少功之所以做出下乡的打算正是源于他对自然的倾慕之心,下乡后,他更是自然而然地与其相融。因此,前文所提到的整部《山南水北》对于八溪峒自然风光的描写并不多,也就不足为奇。八溪峒的自然风光,作者早在插队时便有领略,下乡后又日日相对,甚至已融入生活的点点滴滴,在作者的潜意识中自然不需再大篇幅地刻意描画。但这又恰恰反映出作者已与当地的自然风光达成一种相融的和谐状态。正因如此,作者对其显得不尽如人意之处自然也能理性地看待,而不是一味地埋怨与憎恨。于是,作者笔下被旁人憎恶的虫子也不过只是些“家伙”,而不是其他极富憎恶色彩的字眼;即使风雨摧毁了家中的通讯设备,他也不至于深陷焦灼之中,而是自觉地秉烛雨读。
由此观之,作者与自然之间的和谐既体现出一种相融之美,又体现出生命个体对于自然的一种理解与关照。而这种理解与关照也未尝不是我们与自然相处时应该采取的一种积极态度。毕竟,有时,理解方能达成真正的和谐。
2.“我”与村民的和谐。
韩少功在答与会者问时,曾经说过这样的话:“我觉得农民很有智慧,看问题一针见血,很多时候远非有些知识分子能比,是一种直接从土地里生长出来的原生智慧。”由此可见,韩少功个人不仅并未以知识分子的身份凌驾于农民这些体力劳动者之上,甚至反而对他们有着一种发自内心的敬重。韩少功对于农民的这种评价与态度,在某种程度上,正为其与八溪峒的村民的和谐相处,奠定了一定的思想基础。韩少功与当地村民的和谐相处主要体现在他们之间的平等交往。韩少功并未因自己知识分子的身份而孤芳自赏,也未因自己是脑力劳动者而将自己深锁书斋并拒绝与当地村民交流,而以一种普通的生命个体的身份与其积极且平等地对话。
作为一个生命个体,在八溪峒的乡村生活中,作者俨然隐去了知名作家、省作协主席等身份,成为了当地居民的普通乡邻。开荒时,欣然接受村民参与自己的规划;村里开会,以村民身份积极地加入;农民围火闲聊,更不会轻易错过。明明知道当地村民口中的故事没有什么真实度,却也不站在科学的立场上与村民较真,更不会谴责其封建迷信,只是做一个普通的听众去领略其中的趣味,甚至还赞叹他们的奇思妙想。在与村民日常的交往中,无论是邻家的盲女,剃头师傅,还是同为农痴的何老板等形形色色的人,作者都与其相处地很好,甚至有说有笑,如朋友一般。
融洽的相处也使得作者如朋友一般,热心的为提高当地居民的生活水平提出种种建议,如建议他们发展竹业加工、生态旅游、绿色瓜菜基地等等。虽然大都被对方忽视或搞砸,但都表现出他对这些村民朋友的一片真心。
作者的尊重、理解与关心,也得到了当地村民“自己人”般的看待。乡亲们会热心的给他送竹床与竹板;船老板也对他的船钱总是推让,还把他的朋友也当作自己的朋友看待;在八溪峒的后生面前,作家之类的称号太过遥远,他不过是他们的“韩爹”。
于是,在这样的互动之中,生命个体间在平等交往中所流露的和谐之美便倾泻而出。
韩少功笔下对于和谐之美的表达,将国人对于自然和他人的和谐凝结在一起,从而表达出了一种中国式的和谐之美,也使得文字获得了更强的文化意义。
三、《山南水北》中的民俗之美
中国是民俗文化极其丰富的国度,各地区的民俗也往往因其地理等条件的不同而呈现出不同的形态。这些形态各异的民俗也呈现出其独有之美。这种美感往往却并不着重体现在其形式,而是体现在其深刻的文化内涵之中。1.对于祖先与历史的敬畏。
现今,随着人口流动的发展,人一旦迁居他乡,便会变成“一只只断了线的风筝随风飘荡”。当故乡的影子在脑海中越来越淡,祖先与历史对我们而言,“常常只是一些描述远方和虚无的词语”。一些传统的节日几乎完全变成了吃喝,而祭祖也无疑几乎只变成了冰冷的仪式。因而,离开故乡的游子,所脱离的并不仅仅只是那曾生他养他的土地,往往更是对于祖先与历史的真切记忆与敬畏。与已经丧失了故乡记忆之人相比,八溪峒的民俗中便充满了当地居民对于祖先与历史的铭记。一个几乎被旁人遗忘的农历七月半接鬼祭祖之日,在八溪峒,鞭炮声却响彻整个山谷,其重视程度可想而知。由此,我们甚至可以窥测出居于八溪峒的本地村民“一直是广义的守灵人”。他们不愿意舍弃对于祖先的怀念,自己生存环境四面八方的祖先坟地也使其无法忘却。而当这些坟墓时时出现于自己的眼前之时,那些传统的孝道与伦理道德也不再遥远,更是进一步唤起了他们对于祖先与历史的敬畏。
八溪峒的祭祀仪式繁杂而又讲究。正如作者所言:“先人……是需要一些吃喝(摆供品)、需要开销(烧纸钱)、需要敬重(三叩九拜)、需要文化娱乐(比如舞刀弄枪或舞狮耍龙的傩戏节目)的灵性存在。”可八溪峒的村民却依旧不计辛劳,依旧一项一项的细致而又虔诚的进行。这无非在于先人于他们而言既真实可感,又是“一种冥冥之中无处不在的权威”。而对于自己祖先名声的维护,对于祖先权威的时时惦念等等便都是他们对于祖先与历史敬畏的具体表现。
2.对于生存的珍视与探索。
生本不易,八溪峒的村民也自有自己的一套生存法则,这也往往是当地民俗的重要组成部分。在他们的生存法则中,生者最重,一些法度与事实反而因此被弱化。邻村的修电者遇难,在大多数村民口中,供电公司却成了罪魁祸首。即使他们明知供电公司也不过是替人受过。可在他们看来,所有的法度与真实都不及贫困的受害者与肇事者更好地活着更重要。我们作为旁观者,虽无法认同这些村民的做法,但却不得不承认,他们的这套生存法则体现了他们对生命本体的深切关怀。
对于乡村人来说,他们通常没有强大的经济实力来享受现代文明的科学成果,却要面对整个奇妙而庞大的自然界,而自然界的风云雷电,水涝干旱等等又不被人类所控,因此,他们时时不能摆脱“相对的无知感,无力感,无常感”。为了消减这些,他们便去寻求他法,即使那可能与科学毫无干系。如他们学会“和山”并且也坚决执行“和山”。所谓的“和山”是指“上山之前要焚香三柱,向山神表示求诉和感恩,上山之后也决不能胡作非为”。一些如同打猎者这样的特殊身份,甚至还需“藏身”。“藏身”期间甚至还要遵守不照镜、不外出、不见人等等规则。但无论“和山”还是“藏身”,表达的却都不过是,当地村民对于自身平安的希冀以及对于生存的珍视。
乡村的闲冬难免让人寂寞,于是当地便滋生了十八扯。所谓十八扯,实际上不过是指大家围火闲聊。只是闲聊的题材却十分有趣,甚至既神秘又奇幻。越是时间久远或是距离遥远的事,在村民的嘴中越是会被添油加醋。这些本地的村民大多没有什么征服外界的野心,也不必了解世界的真实,如此,他们需要的往往是趣味和奇幻。生活总是需要些趣味才有意思。那么这种十八扯何尝又不是他们对于生存的一次探索。生存不仅仅只是衣食住行,同样也包括自我精神上的满足。八溪峒中原本读书人就少,笔墨便更是少见,各种信息自然也很少有文字记录。于是,这种十八扯变成为了当地村民获取精神满足的重要方式,成为他们丰富自身精神生活所做的一次努力。从这个方面来讲,这又体现了当地村民对于自我的一种精神关怀,对于自身生存的积极探索。
因此,《山南水北》中的民俗之美着重体现在其深刻的文化内涵之中。而其中对于祖先与历史的敬畏,对于生存的珍视与探索更是值得我们这些现代人正视与思考。
四、结语
韩少功的这部《山南水北》生动地展现了城市文明袭来之下,乡村文明的别样形态。同样又体现了作者作为一个生命个体对于文明的发展与形态的审视,对于人类生存现状真诚地关注与关怀。在都市文明与乡村文明依旧纵横交错的今天,韩少功的这部作品显然依旧因其独特的审美内涵与价值散发着夺目的光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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