杭州师范大学经亨颐教师教育学院
《倾城之恋》的主人公白流苏,是张爱玲笔下的一位经典人物。在小说的第一个场景白公馆中,白流苏和着胡琴,左右摇摆着身子,身姿窈窕,风韵绰约。这一摇摆不仅展现于她的舞姿,也与她性格的矛盾性遥相呼应。诚然,纵观整部小说,矛盾性,是白流苏最突出的个性特征,同时也是广大学者进在行人物形象分析时,所必然提及的话题。在前人的研究中,大多数学者将目光聚焦于分析这种性格的外在表现,鲜有研究去关注白流苏矛盾个性的心理成因。
心理学上认为,性格的矛盾源于个体内心深处的冲突。精神分析学派心理学家弗洛伊德曾提出关于人格结构的心理学理论,他将人格分为三个部分:本我、自我与超我。本我追求个体的生物性需求,尤其是性欲的满足,同时回避一切痛苦,遵循享乐原则;超我是人格结构中的管制者,由完美原则支配,其形成是社会化的结果,遵循道德原则;自我,调节本我与超我之间的矛盾,它一方面管制着本我,一方面又受制于超我。可见,在个体的人格成分中,本我与超我互相冲突,是一对矛盾体,而自我则加以调控,维持平衡。三种“我”的冲突、管制与平衡组成了个体复杂的性格。
据此,我们可以从精神分析的视角,剖析白流苏的人格成分,分析各成分之间的冲突关系,从而理解其性格中的矛盾性。寻其根源可以发现,白流苏诸多的性格特征,均是由超我或本我的驱动而生。如她性格中守旧、富有情欲、凡俗的一面,是她本我的表现。而新派、理性、高洁,则是她超我的流露。而这些性格特征,组成了三对明显的性格冲突,体现了本我与超我间激烈的争夺,是其矛盾性格的形成原因。
一、守旧与新派:矛盾婚姻观
张爱玲小说中的女性主人公,大多是旧社会中的新女性,而表现的则是这些新女性外壳下的传统婚姻思想。白流苏亦是如此。她对婚姻的认知,时而紧随西方男女平等的先进步伐,追求婚姻自由,展现出新派一面;时而又暴露出根植于心的腐朽思想,认为女性依从于丈夫,妻子是女性赖以谋生的职业,体现其守旧的一面。这两种截然不同的婚恋态度,构成了白流苏矛盾冲突的婚姻观。在小说开始时,流苏与三哥的对话,是其新派婚姻思想的体现:“三哥替我想得真周到,就可惜晚了一步,婚已经离了这么七八年了。依你说,当初那些法律手续都是糊鬼不成?”
白流苏生活的年代,正是西方民主婚姻思想流入中国社会的年代。进步青年高举着男女平等婚姻自由的旗帜,抨击落后的封建礼教,如《伤逝》中的涓生与子君,追求自由的婚姻恋爱;《寒夜》中的树生,在外做交际花不受限于家庭;《离婚》中的爱姑,面对不满的婚姻生活勇敢提出离婚……这些小说人物都体现了那个时代少男少女冲破旧思想追求新婚姻的精神境界。而备受歌颂的进步思想,作为一种高尚的道德标准,潜移默化地进入了白流苏这一人物的超我范畴之中,成为了她的一种完美追求。在这种超我力量的驱使下,白流苏产生了诸多新派的行为。她追求婚姻的平等自由,与丈夫不和,毅然与之离婚归返娘家;她崇尚法律民主,不接受回前夫家守孝做寡妇的提议。而在她的言辞之中,处处是对三哥恪守三纲五常等封建旧思想的鄙夷。这些追求与行为,体现了白流苏进步的婚姻观。
但这种新派的婚姻观,在流苏身上,仍是不彻底不稳定的。当流苏从香港返回上海,在家受气无法立足之时,流苏内心的活动,显现出她对待婚姻,也存有传统守旧拒绝进步的一面:
“她未尝不想出去找个小事,胡乱混一口饭吃。再苦些,也强如在家里受气。但是寻了个低三下四的职业,就失去了淑女的身份……尤其是现在,他对范柳原还没有绝望,她不能先自贬身价。”
出去谋生意,成为独立女性的念头也曾萌发于流苏的心中,诚然,这符合白流苏崇尚男女平等的追求。但流苏潜意识中那些落后封建的旧思想,却成功钳住了她的脚步,让她宁愿继续委曲求全,也不愿跨出进步的一步。流苏认为,一旦“失了淑女的身份”,她便再无缘嫁给范柳原当阔太太,无法做阔太太,也就无法拥有衣食无忧的后半生。这显现出流苏认为女性要做静养家中的淑女才能拥有好出嫁的传统观念,暴露了她不断包装自己从而实现“阔太太”这一职业身份的目的。同时,流苏认为女子在外谋生意就是在“自贬身价”,也是她将女性物化成婚姻商品的落后思想。本我趋利避害,追求快乐原则。将婚姻视作职业从而拥有不劳而获的后半生,顺从封建的旧思想不去做进步的斗争,是白流苏本我的体现。这使得流苏对于婚姻,依然有诸多落后守旧的观念。
流苏受追求快乐的本我所支配,认同着女性从属于男性的被动角色,认同将婚姻当作谋生职业的落后思想。而与之相悖的,是她在社会中所习得的进步思想——成为新派女性,追求男女平等,崇尚婚姻自由。这一更高的道德标准同样操纵着流苏的行为。守旧的本我钳制超我寻求进步;新派的超我抑制本我寻求安逸。两种截然不同的“我”,组成了流苏矛盾的婚姻观。
二、理性与情欲:矛盾爱情观
男女间的情愫,所谓的爱情,有人将之视为利益的筹码,理性看待,有人则让情欲充斥其中,冲动行事。这两种截然相反的爱情观同时存在于白流苏这一个人物身上,使得她在面对情感时显得尤为纠结与矛盾。在社会道德规约的管控下,超我支配着个体使之保持理性,而对于爱情这种极易让人失去理智的东西,则显得更为警惕。流苏在与范柳原相识之初,便已明确了自己的目的——要成为范柳原的妻子而不能沦为他的情妇。这既符合社会对两人合理关系的期许,也实现了流苏所追求的利益最大化。在这一目标的驱使下,流苏对待情感,表现出极强的克制与理性。每一次与范柳原的接触,都似一场爱情的博弈,流苏以极其理性的视角揣摩着对方的心性,精心安排着自己的行为。
在香港,范柳原故意接近萨黑荑妮公主使得流苏吃醋,几经挑逗,流苏终于承认了自己对范柳原的在意,两人重修旧好,但白流苏的内心,却十分地不平静:
流苏表面上虽然和他热了些,心里却怙惙 :他使她吃醋,无非是用激将法,逼着她自动地投到他的怀里去。她早不同他好,晚不同他好,偏捡这个当口和他好了,白牺牲了她自己,他一定不承认,只道她中了他的计。
表明上流苏与范柳原是“热了些”,但流苏的内心却开始了一场复杂的斗争,她冷静地分析范柳原这番行为的动机,揣度自己与之相好的最佳时机,用理性客观的角度,看待两人间的权利关系,唯恐自己占了下风,中了范柳原的计。在这般理性的超我管制下,白流苏的恋爱谈得十分地谨小慎微,爱情对她来说,是一组利益的筹码,是一场权利的争夺,那些感性与情欲。被牢牢地压制于心底。
然而,这并不代表白流苏就是个对情欲无所追求的女子。她对范柳原,也有诸多关于情欲的幻想与期待。在小说中,多处提及了白流苏对于范柳原亲昵的想象:
流苏自己忖量着,原来范柳原是讲究精神恋爱的。
这是他第一次吻她,然而他们两人都疑惑不是第一次,因为在幻想中已经发生过无数次了。
第一次去香港的几个月间,流苏与范柳原并未发生任何肉体的关系。但她的忖量与幻想,表现了她对这一现状的失望与期待,暴露了其对亲密接触的强烈欲望。情欲,是切实存在于流苏这一人物身上的。而力比多,也就是性欲,是本我核心的驱动力量。这种性欲的力量趋势流苏接近范柳原,思念范柳原,幻想亲密。当流苏再回香港,本我对情欲强烈的渴望,彻底冲垮了流苏理性的防线,使得流苏忘记了心中的算盘,投入了范柳原的怀抱,这份情欲终究是得到了满足。
对于爱情,流苏既有受社会规约长远考量所限的理智克制的一面,又有本能性追求性欲望的部分。理性的超我压制情欲的流露,而追求性欲的本我又不断冲破超我的束缚,两者剧烈冲突,互相对抗,使得流苏在爱情面前进退维谷。
三、高洁与凡俗:矛盾价值观
是要凡俗的金钱与肉欲之恋?还是高洁的爱情与精神之爱?两种截然相反的价值观念在白流苏身上共生而矛盾。白流苏虽被范柳原带去香港,在旁人眼中两人已是情夫情妇的关系,但她却依旧守身如玉,言行高洁。比如在沙滩上,白流苏与范柳原嬉闹,发生了肢体的接触,而白流苏却经不起半点得罪:
流苏突然被得罪了,站起身来往旅馆里走。
白流苏已是一个离过婚的女人,如此介意与男性肢体的接触实为荒唐,她在这里显现出的抗拒与矜持,实为超我中在追求高洁形象时的管束。即使二人已同游多日,范柳原依旧没有主动与白流苏确立关系,在这样的不清不楚之下进行身体接触不符世俗对女性高洁形象的期许。因此,白流苏拒绝范柳原越界的行为。而在整个相处过程中,白流苏一直与范柳原保持着距离,也未曾有过明显的试探与示好,即使她渴望与范柳原走入婚姻的那一步,却坚持只字不提。白流苏这一系列行为,为自己塑造了一个以精神恋爱为重的高洁女性形象,这是超我对她视爱情清白重于金钱肉欲的价值观的严格要求。
然而从白流苏另一些言语行为来看,她并未完全视爱情高于金钱名分之上,将高洁看作行为的准则。当流苏返回上海,她期待范柳原的归来,小说中有这么段对她心理活动的揣摩:
或许他有一天还会回到她这里来,带了较优的议和条件。
流苏盼望者范柳原,然而她的这份盼望,并不是对范柳原的想念,对他们这份情感的怀念,而是对更优议和条件的渴望,诸如婚姻的承诺抑或是金钱的投入。在金钱名利面前,爱情只是附属品,范柳原并非是精神恋爱的对象,而是利益的输出方。比起感情,流苏更重视生活的保障,她到底还是个唯利是图的凡俗之人。
而白流苏身上的这种凡俗性,实则是其本我的体现。本我追求快乐,追求基本生理需求的满足,对一些会带来长远利益的痛苦则是趋之若鹜。因此,她本能地期待在这段关系中得到利益,得到快乐,又本能地选择顺从世俗的眼光,躲避伤害与挣扎。本我的力量,使得流苏的性格中也有凡俗的一面,价值的天平向看得到的市井利益倾斜。
社会对适婚女子的期待,使得超我为流苏塑造了崇尚精神恋爱的高洁形象,因此她表现地克制又矜持,将精神恋爱看得无比重要。但另一方面,金钱与名利对她来说又远大于了爱情的分量,这份凡俗的念头,是流苏本能欲望的体现。凡俗的本我被高洁的超我所压抑,本能的念头又不断的在超我所塑造的贞洁形象中涌现,两者剧烈冲突,产生了一个纠结的自我,酿就了流苏矛盾的价值观。
通过精神分析理论对白流苏人格的剖析,可以看到,社会的规约,道德的标准,构成了其人格结构中的超我;而本能动物性的力量则形成了她的本我,两者互相矛盾但又同时共存,使得白流苏她既新派又守旧、既理性又感性、既高洁又凡俗,而这些冲突的性格特征又外化为她矛盾的婚姻观、爱情观、价值观。白流苏的自我,在其中艰辛权衡,只可惜两方总是势均力敌,难分秋色,如两侧筹码相当的天平,上下摇摆,起伏不定,从而产生了其性格整体的矛盾性。
矛盾的个性,错乱的观念使得流苏陷入了生存的困境,在香港与上海两座城池中均难觅立足之地,也使得她深陷爱情的窘境,与范柳原展开了一场跌宕的爱情博弈。哲学家斯拉渥热·齐泽克曾说:
“事件总是某种以出人意料的方式发生的新东西,它的出现会破坏任何既有的稳定结构”
这个跌跌撞撞的生存难题,这场进进退退的爱情战争,最终则以香港沦陷这一意外事件打破了僵局,流苏嫁给了范柳原得到了婚姻,其反复矛盾的个性观念得到了一个确然的结局。
是一座城的沦陷成就了白流苏,也是本我与超我间剧烈的冲突成就流苏纠结矛盾的性格,成就了这场倾城之恋。
注释:
1.张爱玲.《倾城之恋》[M].北京: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09 年3 月:161.
2.张爱玲.《倾城之恋》[M].北京: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09 年3 月:190.
3.张爱玲.《倾城之恋》[M].北京: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09 年3 月:186.
4.张爱玲.《倾城之恋》[M].北京: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09 年3 月:181.
5.张爱玲.《倾城之恋》[M].北京: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09 年3 月:191.
6.张爱玲.《倾城之恋》[M].北京: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09 年3 月:184.
7.张爱玲.《倾城之恋》[M].北京: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09 年3 月:189.
8.斯拉渥热·齐泽克.《事件》[M].上海:上海世纪出版社,2016 年3 月: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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