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忘的是小时候乡间的夜晚,天空是那么美丽。它高高地飘在我们的头顶,是那么的幽深广阔。天穹之下,点缀着无数的星星。星星闪闪发光,仿佛格外欣喜地表现自己。这时天空像一树桂花爆炸般绽放出满天的细密的花蕊,一条河状的锦带飘向更深更远的宇宙。天地间一派宏阔大气,壮观绮丽。
我们在这片璀璨的星空下出生、长大,只要不是风雨如晦或雾霾沉沉的日子,我们总能看到漫天晶亮的星辰。特别是夏天和秋天,我们几乎夜夜都要与星空打个照面。万里无埃、玉宇澄清,那满天的星斗都在跳动,它们就快要落到我们头顶上。似乎我们只要跳起一人多高,或跑到那东山坡上,就可以触摸得到。只有在这样的星空下生活过,才会理解诗仙的诗句:“危楼高百尺,手可摘星辰。不敢高声语,恐惊天上人”。
莎士比亚的喜剧《仲夏夜之梦》里有一群小仙子整夜在空中游荡,飞行在树林里和草木丛中,互相逗弄嬉戏,做着种种恶作剧,闹出了许多笑话和神奇的故事。我们的童年,也有无数个“仲夏夜之梦”。我们整夜游荡在村外的山坡上、草丛里、小河边,欢乐无比。我们玩累了、闹够了,就躺在草地上,拽几根青草衔在嘴里,把目光投向那幽深广阔的星空。大一点的孩子教我们认识星星的名字,什么猎户、太白金星、紫薇、北斗七星,还有什么仙女座、水瓶座,我们哪里能记得住这些,其实说的人也只是凭记忆信口道来,倒是银河两岸各有一颗星,一颗叫牛郎,一颗叫织女,我们都还能够认出。
当然也有安静些的时候,我们就跑到纳凉的大人们身边坐下,听他们讲天南地北的传说故事、家长里短、名人懿行,每一次听都觉得新鲜有味。更有三五岁的孩子,赖在母亲或奶奶的怀抱里,由她们一边摇着芭蕉扇,一边讲神仙鬼怪的故事,讲月亮上的吴刚嫦娥。我们就是在这样的情形下,知道牛郎织女的:织女下凡到人间,与牛郎相爱成亲。但没多久,织女的母亲——王母娘娘就严令她返回天廷。牛郎用箩筐挑着儿女追到了天上,可是王母娘娘阻止牛郎来到天廷,遂拔金钗划出了一道银河阻隔他们。只在每年的七月七日之夜,才允许他们相会一次……这个故事在我们幼小的心灵激出了层层浪花,我们想象不到那高渺的天上还有动人的戏剧发生。我们还听到大人们说,天上一颗星,地上一个人。啊,这是真的吗?那挂在天上的一颗颗水晶石般的星星,也可能像我们一样是活生生的人?那广阔无垠的天上,也有一个人的世界?虽然我们想象的那“人”可能是“仙人”,但同样令我们感到亲切啊。我们甚至激动地想到,原来我们也可能是星星哩!我们还在想象,那一颗颗似乎除了一闪一闪地放光之外懒得动的星星还会有什么样的故事在空中和人间上演……
我们躺在竹榻上仰望星空,星星似乎也在俯视着我们,越看,它们离我们越近,越看,越觉得它们神奇。我常常有一种预感,下一秒钟,那里就会有一张熟悉的面孔出现。只是我们有时实在不能理解:天上为什么有的地方星星密集,而有的地方星星却稀稀落落?为什么会在一起形成一条明显的银河?银河里到底有多少星星呢?它们真的像河里的沙子一样数不清吗?这么多的星星从何而来,又向何而去呢?我们久久地凝望,特别渴望有谁或某一颗星星能给我们带来答案,也渴望能看到一颗“行星”——行走的星。似乎还真的看到了有星星在移动。有的似乎还走得比较快,从一颗颗亮亮的星星旁绕过。大一点的孩子告诉我们,那可能是人造地球卫星,据说,有的(中国造的)卫星上还播放《东方红》的歌曲哩。我们愈加感到惊奇,为我们人类有如此强大的本领感到骄傲,我们竟然可以和天上的星星打起交道。
小伙伴们还说:如果我们能制作一台收音机,说不定就能收听到星星上播放的乐曲哩。那时收音机是个稀罕物件,只有个别人家才会有。于是我们模仿着制作,用的是装雪花膏的小圆铁盒子,里面填上缠绕着各种细金属丝的磁铁,做成后真的能够收听到广播里的声音。我们坚信用它谛听天上的星星,也一定能够收听到上面播放的乐曲,说不定还能收听到宇宙深处外星人的说话声。而事实上是我们什么也没有收听到。但是从此,在我们眼里,天上的一颗颗星星就再也不是只知道眨着眼睛而哑默无声的了,它们是有着自己的乐曲甚至会唱歌的,是带着自身的旋律在天空运行或旋转的!
“看啦,贼星!贼星!”突然,一颗流星拖着长尾似的火花从天心迅疾滑落,坠向天边,我们欢呼起来,甚至要跳跃起来,追赶着流星奔跑。我们要跑到流星落下的地方,据说,在那里可以找到金银财宝——我们之所以把流星叫作贼星,就是因为它偷了天廷的宝贝而私自溜出了宫殿,被追赶,才惶急地投向人间。我们当然找不到流星落下的地方,当然更找不到金银财宝,流星就无声无息地熄灭了。我们心想:就是找不到流星的碎片,哪怕听听它一路惶急地奔跑所带出的声音、它们落地的声音也是好的呀。我们仔细谛听,似乎没有听见,又似乎隐约听见了星星的声音。
当然,有意识地谛听星星的声音是在七夕。我们听故事时便知道七夕除了牛郎织女相会,还有一个相关的美丽故事,那就是为了给牛郎织女在银河上搭一座相会的桥梁,天下所有的喜鹊都飞到了天上,都把自己的羽毛奉献出来,搭了一座“鹊桥”。所以,七夕那天,你看不见一只喜鹊,七夕之后,你看见的喜鹊都是秃了尾巴的。于是我们便商量,到了七夕一定要听听牛郎织女两颗星星如何相会,就像乡间流行的听洞房那样。
好容易等到七夕,一到黄昏,我们便呼朋引伴聚集到了一起。我們在村路上奔跑,到灌木丛中跳跃、追逐,仿佛以此来庆祝天上这一个非凡的节日。夜幕降下来了,天上的星星一颗颗地从帷幕后面跳跃出来,在湖水一般的夜空找到了自己的位置,一闪一闪地发光,又有点像金色的小昆虫在水面上挣扎。我们都在指点,哪是牛郎星,哪是织女星。我们都在期盼它们向彼此靠拢。它们动了没有,似乎动了,又似乎没动。村里的大人有的站在山坡上眺望着,他们在给比我们更小的孩子讲述牛郎织女的古老传说。我们仍在奔跑,总想找个合适的地方听到天上的动静。我们终于找到了某个小伙伴家的院子里,在那墙角的两棵苦楝树下,有从墙头牵延过来的瓜藤,在这里搭成了一个小小的瓜棚,四周只有纺织娘的轻声啼鸣,只有夜风轻轻地滑过。我们扯着瓜藤和枝枝叶叶,屏气凝神地谛听,可是,我们仍然没有听到一丝一毫两颗星星的移动声,也没有听到牛郎织女的低声悄语,更没有听到喜鹊搭桥的任何声响,哪怕一声喳喳的鸣叫……万籁俱寂,听到的只有自己和别人怦怦的心跳。我们久久地待在瓜架下,竖着耳朵,哪怕大自然的任何一声叹息,都引得我们抬起眼睛,互相看一眼,彼此的眼里闪烁了一点喜悦的幽光,又移开了……直到快到子夜时分,夜露都上来了,枝叶上结出一颗颗大大的露珠,有一两颗直直地摔下,摔倒了我们的鼻梁上、眼眶边,我们才清醒过来……
这一晚,我们终究没有听到星星的任何一声响动,但我们却并没有多么遗憾。到了下一年的七夕,我们把这样的情景又重复了一次。再下一年,我们或许不再去听星星了,但比我们小的孩子又接上来了,他们像我们一样,在村里到处奔跑,寻找一个有树木有枝叶支架起来的像一个小窝棚的地方,静静地竖着耳朵谛听,他们的眼睛被夜风擦拭得亮闪闪,如夜空中的星星……
四十年转瞬过去。当年和我在一起的乡村伙伴,风流云散,有的漂泊他乡,有的守着故园,有的已化为一抔黄土。不知如今的乡村孩子是否还重复着我们当年的游戏,或许世世代代流传了几千年的传说早已风流云散。只是我仍深深地怀念童年的七夕,怀念自己当年的一缕妄念:从宇宙深处谛听到一丝律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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