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端坐在奉化象山港畔的古村,皆有绿巨人般气势雄伟的古樟在村口昂首肃立,精神抖擞,保家护村。溪水清亮,日夜流淌,古樟的绿影遂在自然的风水中朗朗摇曳,飘落在古村历史的布景里,虚实相映,寓意成文。当目光凝重地定格之后,祖先的芳名浮出时光的水面。水落石出,烟雾散尽,一尊尊祖先的芳容清爽,神情安详。
冬日午后,沐浴着灿烂暖阳,我独自潜入古村溪畔的樟树林。看到一条条狭长如带的溪坑,携裹着丰富变幻的光。这光几乎要穿透时间的质地,犹似一株高大乔木的根系向土地深处无限地伸展开去。我抚摸着古樟粗糙厚实的表皮,倾听着它们清平绵长的呼吸,感应着它们内里沉稳有力的脉动,感觉就像溪水融入了江河;那一缕缕从树叶上散发出来的芳香,直接与我的肺腑对话,我的心绪不由沉醉在深沉的绿荫间。在朦朦的树影中,在醇醇的芳泽里,我的思维开始测量一树芳香的深度与广度。
香樟树是乡间村落的长寿者。它们历经风雨沧桑,年复一年,生生不息,蓬蓬勃勃,依旧保持着一种乡村守望者的姿态——我的心里不禁涌起敬畏和感动。樟树感动我的,首先是它满眼涌动或扩散的绿,耳畔叮咚作响的绿,向远处绵延起伏的绿,在圆润的鹅卵石上潺潺流淌的绿,在一声凌空的鸟鸣里上升的绿,一种深沉的、负载了多元情感信息的色彩;其次是它在风中的秘语,周边山峦的护卫,阳光与风雨的交替,植被与水土的滋润,一种繁复的蕴含了幻象的声音;最后是它所独有的形态,树干一分为二成为树枝,树枝二分为四成为树杈,一路长去,不会偷工减料,也不会画蛇添足,显示着古典美学的法则,一种含蓄的超越了明示话语的姿势。遥想当年,先人们满怀美好的寓意种植它们,是经过权衡选择后做出的决定。因香樟树含有特殊的香气和挥发油,而集耐温、抗腐、驱虫等优良特点于一身,由此深受先民的青睐,被誉为“江南四大嘉木”之一。于是,在江南村落,乡亲们将香樟树看成景观树、风水树,寓意长寿和吉祥。
香樟树是先民根植的希翼与梦想。我们聪慧的祖先是通过“植树”这种具体感性的仪式来表达梦想的。十年树木,百年树人。这种创作思路,是典型的民间文化思维——“我植一棵树”,由树及人,以象征的仪式,把家族的根脉也深植于江南大地,安身立命,世代繁衍。扎根,只有扎根才能使我们的生命融入自然,获得支撑和依托;只有深入依托的支点才能使我们尽情吸收自然的神力,生生不息。这神力使生命的根须无限延伸,伸入泥土和水,这世上最伟大的两种物质,抵至大地的隐秘深处。丰厚的养料自由穿行于生命通道,如琼浆玉液般,从地底涌向地面,和着阳光雨露,生成一树鲜活,洒下遍地浓荫。枝枝杈杈有了强壮的筋骨,茎茎叶叶有了丰满的血肉。待到那成熟风流的季节,阵阵浓郁的芳香必将弥散在村庄和山野之间。在这芳香的氤氲里,一种超越语言的气氛与境界,正在香樟树的巨大的绿色枝叶里舒展飞翔。先人祈愿自己一手创建的村庄风调雨顺,繁盛昌隆,家族之树开枝散叶,郁郁葱葱,祈佑后世子孙香火不绝,人丁兴旺,英才辈出,光宗耀祖,福泽绵长。因为他们深信,根深才能叶茂,源远才能流长。
现在,我的目光凝视着眼前这群见证着村落历史演变的香樟树,脑海里浮想联翩,感慨万千。香樟树上的枝,枝上的杈,杈上的叶,叶上的经络,一生十,十生百,百生萬,数也数不过来。由此,我自然地联想到家族,每一个家族世代传承的姓氏,以及姓氏里的排行,排行里的名行与字行。它们就像是祖先殷切的召唤,这召唤几乎是手心手背,身里身外,血肉相连,层层叠叠,不认亲也认亲,一代接一代地循环往复。这秀丽的香樟树,就是一本民间文化的哲学书,枝枝叶叶上写满了字句,请后来人去谱写,去填接。
这些小小的、世代都以耕读传家的江南古村,多少年了,还一直坚持延续着自家宗族的辈分,即“名行”与“字行”,就像每个古村都建有自己的家谱、宗祠和庙堂——这着实让人为之惊叹。寻根溯源,是千百年来古村的耕读生活创造了珍贵的民间姓氏文化。譬如,《狮山吕氏家谱》中记载,吕夹岙吕氏家谱的名行、字行两种,连起来也是一首意味深长的五言诗。“元亨宜可法,方正体通明。诚素端淳化,中和显俊英。恒思全美德,惟善应才能。弘道家声振,贞廉国本宁。永怀昌志士,期尔耀隆兴。”“卿生锡必荣,雅序尚芳时。爱敬成佳兆,仁昭允若兹。常存谦有泰,其在式如斯。高行光修性,慎重福延之。安居甫克及,奕运毓来嗣。”
这些诗句里的字,一字一辈,字字相传,辈辈相承。先人精心挑选的这些字眼,哪一个不是蕴涵深远,字字心香;联字成句,句句志芳?“名以正体,字以表德”。先人把爱国家、孝父母、立品节、敦人伦、笃友恭、勤本业、崇节俭、尚忠厚等儒家思想,融入“名字”之中,成为一个人的安身之命,立身之本,耳听,口念,手书,与你终生相伴,死生相随。什么是名声?这就是名声。一个家族的文化传承,首先就落实到名字的微言大义里,这种提倡振兴家国、品德至上的民族精神与理想信仰,如同当年先人亲植的香樟树,历久弥新,越发透出芳香的韵致。这韵致在视觉与听觉里,在画面与文字中,树树风雅,百年流芳。这韵致是高洁的心香,是穿透物象与轮回的静气,它返回个体生命的观照,又显得微乎其微。
南方有嘉木。香樟树和名字、自然和人文的完美联姻,它们作为一种传统的民间文化沉淀下来,经岁月漫长的发酵,经阳光雨露的滋养,已获得鲜活长青的生命力。古村因种植了香樟的缘故,家族因设定了排行的沿袭,才源源不绝地延续了一种独特的精神。这精神生生不息,蓬蓬勃勃,像是从耕读生活和山野水土的间隙中迸出的,风餐露宿,沿了水岸蔓延滋长,生发壮大。我们的古村,因保持了精神,便流溢出恒远的芳香。宛如此刻,当我行走在樟树的百年风景中,这芳香,在一阵风与另一阵风之间,在水边,随着波纹的曲线不断扩散、蔓延,在风与水的默契之间升腾或者沉潜。
念情依依,芳香悠悠。当我挥别樟树的百年风景时,暮色开始四合。这时,一只水鸟从西岸唧唧地飞来,扎破我的思想之网。我且丢开纷纭的思绪,目光随着它在水面盘旋。突然,它像听到了什么召唤,一个剪影,然后便箭一般地朝水面掠去,掠去,直至融入水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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