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井离乡,我以为,这个成语中的“背”更应该读成平声(即一声),而不是词典中所注的那个去声(即四声);更应该解释为“背负、背着”,而不是词典中所注的“离开”。而“井”就是指井;当然词典中所注的“指家乡”也说得过去,借代嘛。词典中所注的“也作‘离乡背井”则更暗合我的意思:离开故乡就会背负、背着一口井。“背(bēi)井”就是背着老井、记着故乡,系着乡愁的意思。哪里会“离开井”呢?哪里能“离开井”呢?自离乡的一刻起,那口井就自然而然地背在你背上、系在你心上的,仿佛缠着你的魔鬼或恋人,愈背愈沉,愈系愈紧。
这口井,一定是四四方方的。条石砌成,三合土铰缝,现在当然已用水泥了。井水深邃如三秋眸子,可以清晰地看到底部泉眼处的细沙轻轻漾动。四面井壁覆满水藻青荇,终年青翠,也都轻轻漾动。藻荇间住满虾米和不知名字的细鳞儿,或陷入哲思,或凭空滑翔,或青梅竹马般嬉戏,完全一个童话或者神话世界。遇上小小惊吓忽地弹退俶尔远逝,潜入深处;用双手刮着井壁慢慢上捞,总能捞着三五只虾米,出了水,便在手掌间活蹦乱跳;当然是不忍心让它们干渴而死的,就翻过手掌,那虾米便一个筋斗云,脱了手掌,又蹦入神话之中,潜入童话深处了。井水冬温夏凉,冬日的清晨还可见浅浅的蒸雾。村人出去劳作,或收工归来,总要掬饮几口,或抹一把脸。水甘而洌,爽口和胃,提神解乏。井口四周置低低的井沿,使水不致于四溢。而在一方凿出一个解水口,水从解水口泠泠地流入一个稍低的蓄水井,用于洗菜、饮牛等。然后如法炮制,流入第二个更低一点的蓄水井,用于洗衣洗物。
如村庄深情的眼睛,终日脉脉;如大地温情的乳头,终日汩汩。她,盈盈千年,干旱多久都不曾干涸,甚至大旱之年河已断流,她依然盈盈,让人心安——这口井,自然成为一个村庄的核心和图腾。人家都聚井而居,村庄的故事,都在井边发生。清晨取水,白天洗濯,傍晚饮牛……老井,把村庄的故事一一看在眼里,又为村庄的人们一一献出乳汁。那个姑娘和小伙借着挑水的时机在熹微的晨光里悄悄拉了一下手,老井于是见证了一段美丽的爱情的开端;一对青年男女因世俗的原因无法结合,最后双双沉入这个童话世界,求得永远相伴,于是,老井又为一段惨烈的爱情打上句号,并流出许多悲凉的泪,乃至要断奶几天。
这口井,是“润泽”这个诗意盎然的词的经典意象,润泽着一个村庄全部的神圣和世俗。她是不容许半点污染和亵渎的。一旦村里的顽童偶尔往井里扔石子或杂物,洗脏脸甚或泥脚,立刻就会遭到大人一致嚴苛的责骂。井台上永远清清爽爽,一尘不染,偶尔遗落一点泥巴污物,立即就有人反复冲洗干净;井台上放置着永不消逝的一把瓢,或一个小桶,就像现代文明餐桌上的公筷,且用损了马上就会有人悄悄地替换新的;担水的人,每次来担水的时候,一定会举行仪式一样,先把桶底在洗菜井里用力蹾几下,把桶底沾染的灰土冲刷干净后,再到老井里取水。老井,就这样润泽文明乡风,而细无声。说到底,老井跟文明和文化,何其相似!不管围绕它的人事如何消磨,建筑如何兴替,草木如何枯荣,它总处变不惊,处常不变,处活不常,生生不息地汩涌,盈盈不枯地贮蓄,绵绵不绝地润泽,成为地标,成为群体记忆。
还在母亲的背篼里,每日就要来井边;能行走了,每日要来井边;能挑水了,当然每日肯定要来井边……一个个,一辈辈,无一例外。于是,你离乡之后,这口井,自然就会爬到你的背上;或者干脆,你得先背上这口井,才能离乡。
城市里是没有井的。原来有井也都被水泥覆盖,湮埋不见了。在城市只有自来水,散发出氯味。所以,城市人没有故乡。
可是,可是如今的村庄呢,也都用自来水了。井被封闭,被抽上半山腰上的封闭蓄水池,再用水管接下来,接入家家户户,免除了村人挑、提、舀的劳役,只需手指轻轻一拨:哗哗哗……扁担、水桶、竹篮、淘米筛等如虾米潜入井水深处般地沉入了被生活遗忘的深处。老井呢?也一样沉入了这深处。有的甚至因为修马路建房子而被湮埋。
村庄,不再有湿漉漉的早晨,和清凉凉的夏日;新一辈的村人离乡,大约不再背着一口井,非但不能“背(bēi)井”,也不能“背(bèi)井”——他们已无井可背(bēi),也无井可背(bèi)。到了他乡,到了城市,一样的手指轻轻一拨:哗哗哗……
大约,新一辈的村人,注定也没有故乡。
在城市,我经历过预知的和未预知的停水,那是一种怎样的慌乱和无措!那么,供水系统更为脆弱的今天的村庄呢?
从步行到开车,从高速到高铁,从航船到航班,离乡是越来越快捷了,也越来越干脆了。我想说的是,一口我们一个个一辈辈掬饮了五千年的老井,无论如何,你得背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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