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爱玲在《尘埃里的恨》里写道:“见到他,她变得很低很低,低到尘埃里,但心是欢喜的,从尘埃里开出花来。”这就是张爱玲的爱情,爱得卑微却满心欢喜。每次读到这个句子,我的心便无从释怀。
我的母亲,一个地道的农村妇女,没上过一天学,说不出“三纲五常”的道理,但自从嫁给父亲后,父亲就是她的天、她的全部。她对父亲敬重、顺从、关心、照顾,便是她爱情的全部。对父亲的亲人、朋友,母亲热情、宽容。母亲说,对父亲的亲人、朋友好,父亲才会让人尊重,在社会中才会有面子。母亲就这样时时事事为父亲着想。我认为母亲的爱也是卑微的,但我却能感觉到她从尘埃里开出的爱之花,让她欢喜而满足,幸福而甜蜜。
我的父亲初小文化,听他说,五十年代初期,家里粮食短缺,他只上过三年学,便开始为一大家人的生计跑江湖。父亲能说会道,热情好客,喜欢看书、下棋,也喜欢划拳喝酒。为此,家里经常有朋友到访。在我们逼仄的半边(和幺爸一家共享一间)堂屋里,父亲和他的朋友经常喝酒到凌晨还不散去。每次,母亲就守在父亲身边。父亲说,去煮一个白水菜来,母亲就会微笑着重新择菜,把锅上灶,很快便把白水菜端上桌;父亲说,去把哪个菜热一下,母亲便立刻热好了端上来;父亲说,去弄点泡菜来,母亲又赶快端来泡菜。一直等父亲和他的朋友们酒足饭饱后离开,母亲才开始收拾残桌,打扫卫生。等打理好一切,常是凌晨一两点。有时我睡醒了,还看到母亲一个人在收拾碗筷。我稍大一些的时候问母亲,父亲为什么不和你一起收拾?母亲总是瞪我,哪个家里的男人还洗碗的?以后不许再说这样的话。我不太明白,也没敢多问。
父亲朋友多,也经常外出去朋友家喝酒。母亲怕父亲喝醉,就安排我跟父亲一起出行。小时候的我特别受父亲的宠,他也乐意带我去。于是,我常跟在父亲身后,在夜深人静之时他喝醉酒后牵着他的衣襟,摇摇晃晃回家。每当这个时候,母亲总是等在家门口,父亲刚到,她就马上扶父亲躺下,然后打来水,给他洗脸、洗手、洗脚。父亲体格高大,每次母亲都要费很大的劲才搬得动他,常弄得满身是汗。等弄停当这些,母亲又去找来蜂蜜或味精兑成水,让父亲喝上,说是解酒。父亲每喝醉一次酒,母亲就得折腾大半个晚上,却从没有半句怨言,表现出半点不悦。只是看到父亲吐得厉害难受时,常会说一句:“让你少喝总是不听。”每说这话时都是满满的心疼。每次看到母亲为父亲忙前忙后累得够呛,我也没有觉得母亲有什么特别之处,她依然笑着,好像从不感到疲惫和劳累。我常想,母亲所做的一切,是一个妻子应该做的吧。
父亲和我们几个兄弟姐妹,在母亲的照顾下,平静地生活了十多年。
好景不长!在父亲46岁那年,他带着一个年轻的读过书的女人远赴云南,开启他的新生活。留在家里的母亲,那个以父亲为天的母亲,那个视父亲为全部的母亲,那个愿为父亲付出一切的母亲,一下子,她的天空坍塌,命若游丝。等眼泪泡湿枕头多天后,看着还十多岁、七八岁的四个子女,母亲坚强地起身,拖起单薄的身子,开始漫长而艰难的生活。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十年的时间,父亲一直杳无音讯。可怜的母亲,白天依然是一副坚强身影,背后,心碎成泥。人不在,情难灭,不问人间情安何处,心从未忘却。
十年后,父亲带着他的另一双儿女回到故乡。他新安的家离我们很近,但我们遵照母亲的意愿,不相往来。此时的母亲,我不知道她内心的真实感受,我一直不敢在她面前提及父亲,更不敢问她对于父亲的爱与恨。只是我常看到夜深人静之时,她默默地流泪。所谓忘记是最好的治疗情伤的良药。十年来,母亲一直坚强到现在,只顾每天早出晚归做农活,没有露出太多的悲伤,只是变得不太爱说话,脸上没有了以往的略带甜蜜的笑容,总是沉郁着。我不知道母亲在这十年里是否真的忘掉了父亲。现在知道了父亲就在离家不远的地方,还常看到父亲在老家临近的地里劳作,在母亲的心里,或许就再也平静不下来了。
我上班的地方离家不远,我经常下班后回去看母亲。有时会看到大方桌上有些菜呀什么的,母亲没种过这些菜,我问母亲哪来的,她也不答。后来听邻居说,我父亲来过,放下菜就走了。再后来有几次我也看到家里多出一些礼品之类的东西来,我问母亲,父亲来过了?母亲照样不回答,我也不多问。但我明显感觉到关于对父亲的提及,母亲没有表现出强烈的反对。有一次在我和父亲的交谈中,父亲说,他对不起母亲,想两个家都照顾着。看着日渐衰老的母亲,我没有说什么。我想,对于母亲,父亲确实是应该表达一些歉意的。他愿来照顾着就照顾着吧,只要母亲不反对。渐渐地,我发现母亲也没那么反感父亲,偶尔父亲还会留下吃一顿饭再走。母亲的脸上,我又看到她露出的多年未有的一丝淡淡的笑来。
没有阴霾的日子,变得轻快了许多。一晃又是十年过去。
那一年,父亲68岁,虽然年老,但身体还算硬朗。父亲经人介绍,被重庆一家机械厂的老板找去做临时工,做一些轻松的活。我劝他说,年纪大了就别去了。但父亲说,他还有孩子在上学,需要用钱,能挣点就挣点吧。我拗不过父亲,他最终还是去了。但没有想到的是,等他上班两天后,我接到他工作地方的老板打来电话,说父亲在下料的时候,因和另一个开机器的人配合不好,右手手掌被机器全部削掉,正在重症监护室做手术。我一听,安排好手上的事就往醫院跑。本没有打算告诉母亲,但不知道她从哪儿也听到了消息,她打来电话说,非要跟着我们去医院。在她跟我的电话里,我明显感到母亲的哽咽之声。我没有说什么,带着母亲直奔医院。
在重症监护室里,父亲还处在昏迷之中,我透过玻璃门看到母亲站在父亲的病床前,她没有说话,只任眼角的泪不停地流。直到护士说时间到了,她才被拉出病房。
经过两个月的治疗,父亲出院了,右手掌是通过手术接上了,但是已没有了知觉,事情肯定做不了,自己的饮食起居更是成问题。医生说,多锻炼右手,以后或许可以有点知觉,但希望渺茫。近段时间得有人照顾他的生活。听了医生的话,我看看母亲,母亲顿了下,把我拉到一边,悄悄说,一直有件事没跟我讲。原来早在三年前,父亲的现任妻子就外出无消息,听说是和父亲吵了架,出走了。几年来父亲一直是一个人生活。我们吴家的亲戚都劝母亲,一日夫妻百日恩,让父亲回来,重新和母亲生活在一起。母亲说完这事,我看到她脸上有红晕。我知道,父亲如果要回家,母亲是不会反对的。现在父亲正需要人照顾,我问母亲,你愿意吗?母亲说,只要你没意见,我没有什么。说完用企盼的眼神看着我。自从父亲离开这个家,母亲大事小事都要征求我的意见,只要我同意的事,她都不反对。看着也已花白头发的父亲,我还能说什么呢?或许,这也是母亲多年来一直藏着的心愿!
父亲又回到了他年轻时的家,母亲依然像年轻的时候一样照顾着父亲。因父亲手不方便,母亲给父亲夹菜、喂饭,给父亲洗澡、穿衣,精心照顾着。三年过去了,父亲的右手也有了好转,现在能用左手自己吃饭,还能下地和母亲种点蔬菜。现在的母亲,仿佛又恢复了二十多年前的生活状态,她的脸上明显没有了忧郁。她每天和父亲一起,喂鸡,喂鸭,母亲摘菜,父亲背菜,虽然劳累了些,但看得出来,她是快乐的。我们几个姊妹也常回去看他们,母亲也是忙前忙后。她本能地快乐着,脸上的笑容时不时露出来。我常悄悄对弟妹们说,母亲这么多年,其实从来就没放下过父亲。执子之手,与子携老,母亲虽然不懂,但却一直坚守。
《还珠格格》里紫薇的娘说乾隆皇帝让她等了一辈子,盼了一辈子,怨了一辈子,恨了一辈子,可仍然感激上苍让她有这个可等、可盼、可怨、可恨之人。可见,一个人一旦自己认定的爱情,不管有多少付出,显得有多么卑微,都是欢喜的。我的母亲,就是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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