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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两个爹

时间:2023/11/9 作者: 散文百家 热度: 7965
徐广慧

  我是一个有两个爹的人。一个爹是我的亲爹,一个爹是我的公爹。

  在没有出嫁之前,我常常对人说,这个世界上最爱我的人是我爹。小时候,我爹从没有打过我,但也发生过一件我爹对我不好的事。

  那是三十年前的事了,我只有七八岁的样子吧。一家人围坐在院子里的饭桌前吃饭,我娘叫我去地里看园。对,就是看园,地里种着蔬菜,怕别人偷了,叫我去地里巡视。大中午的,天炎热得很,而我似乎还没有吃饱。我磨磨蹭蹭,不愿意去,我爹就大喝一声,吓得我扔下筷子,跳了起来。我一边哭一边往门口走,一边又回头看着,寻求逃过这一关的机会。没想到突然眼前一道金光闪过,紧接着听到“咚”的一声,一股巨大的力量将我推了个趔趄,我感到后背很疼,低头一看,一个大红薯已经变成了稀粑粑,溅得满地都是。原来,我爹嫌我走得慢了,把手里才吃了几口的红薯砸到了我的背上。

  尴尬,屈辱,孤独,无助,那种感觉从此跟了我一辈子,怎么抹都抹不去。要知道,那时的我,是那么的幼小脆弱,猝不及防地袭击我的,是我最值得托付的亲爹啊!在我很小的生命里,我就认定我爹永远都不会打我。可是,那一次,我爹算不上打我,却使我幼小的心灵领略到了几十岁人的沧桑。

  不知我爹当时是怎么想的,也不知我的哭声怎样从一条街席卷了整个村庄。

  我爹大概也很震惊自己为什么会把一块红薯砸到了我背上。从那之后,我爹再也没有欺负过我。相反,以后每次我娘叫我干活的时候,他就会吵我娘。有一次,我娘叫我擀面条,我按我娘教我的和好面,就把面拿到案子上去擀。记得面团里有很多干面粉,擀开的面上有很多小疙瘩。我爹推门进来,见我趴在桌子上吃力地擀面,就大声呵斥我娘,说,她能干得了这个呀?这么多人,为什么非叫她干?说着,把擀面杖夺走,自己擀起来。我娘又沮丧,又委屈,带着一脸的愤怒说,你就惯吧,惯得她什么都不会,我看她以后怎么生活?

  像我这样的人,用我娘的话说,又懒又馋,真的难以预料将来会有怎样的人生。关键的一点,我还长得很丑。

  “门楼头,凹楼眼,吃饭就爱捡大碗。”小时候,每每村里的孩子喊起这句顺口溜,我就觉得说的就是我。

  不是有句话叫“懒人有懒命”吗?我虽然又懒又馋,长得又丑,却在长大后嫁给一个又勤快又不好吃、长得还挺帅气的丈夫。我出嫁后,最爱我的那个男人就变成了我的丈夫。我的丈夫对我有多好呢?这样说就明白了,如果我要月亮,他绝不会给我星星。他包容我的一切缺点,又欣赏我的一切优点。

  有了丈夫后,我就又有了一个爹。这个爹,就是我丈夫的爹。

  刚结婚那阵,我丈夫喊我爹爹,喊我娘娘。但我们那里的风俗是喊老丈人叔叔或大爷,喊丈母娘婶婶或大娘。我娘听着别扭,就说,你跟别的女婿一样,也叫我们大爷大娘吧。我丈夫觉得喊大爷大娘别扭,很长时间什么也不喊,过了一段时间,开始试着喊我爹大爷,喊我娘大娘,后来竟慢慢习惯了。

  我呢,对我公公婆婆什么都不喊。我觉得,爹和娘这个称呼是很神圣的,也是很严肃的,我的爹只有一个,我的娘只有一个,不可能有第二個。我无法去把另外的人唤作爹和娘。我公公婆婆都是山里的老实人,也不跟我计较,随便我怎样,他们从来不说我。

  我渐渐把我的亲爹和公爹全忘了,忙于沉浸在自己的个人世界,喂养自己的幸福,也舔舐自己的忧伤。时光就那么在不经意间飞逝了,等我的头发一缕缕变白,等我在尘世里尝尽人间的辛酸与无奈,我在又幸福又疼痛的日子里开始慢慢明白:活着不是一个人的事。那些彼此相爱的人,如果没有给予对方生命的力量,便缺席了人生最重要的事情。

  人生很长,很慢,我却一晃变成了中年人。我的亲爹和公爹都变成了70多岁的老头。

  我嫁到了三百多里地外的山里,生活在娘家和婆家中间的一个小城市。我为了自己的生活和梦想奔波,从没有考虑过我爹是不是想念过我。

  有一年,我忍受不了生活的困顿,跑到北京打工补贴家用。我至今记得那个傍晚,北京的夜灯火通明,我在公交车里接到我爹的电话。电话接通后,我爹在电话里泣不成声。我说,爹,怎么了?我爹说,你在外面干什么?你就那么缺钱吗?我说,爹,我不缺钱,您怎么了?我爹说,我知道你在北京,你姐姐都告诉我了。我猛地一惊,后悔前几天不该给姐姐透露我在北京的消息。我赶紧安慰我爹,我说,爹,我不缺钱,我来北京是为了体验生活的,您知道,我是个作家,我要搜集写作素材呀!我爹说,你住在哪里?我握着手机,看着车窗外闪烁着霓虹灯的大高楼说,爹,我住在大宾馆里呢。我怕我爹听不懂宾馆是什么,又把宾馆二字改成了旅馆。我说旅馆的楼非常高,上面全是灯,把黑家照得跟白天一样。我爹哭得更狠了:你说得楼房瓦舍的,可谁知道(是不是真的)哇?

  电话就那样断了,无法再进行下去了。我在雪地里,穿着不合脚的高跟鞋,奔往我居住的地下室,走着走着趴到马路牙子上,爬起来的瞬间,突然想起了我爹的话,眼泪止不住流出来。

  我终于放弃了我要改变人生的宏伟蓝图,回到了我居住的小城。回到家后的第二天就奔赴到老家看望我爹。这时候才知道,我爹在跟我通过电话之后就病倒了,已经在床上躺了十几天。走的时候,我娘拿出五百块钱,非要给我。我感到万分的惭愧,急忙给我娘解释说,我去北京,的确是为了体验生活。我强调说,我是一个作家,没有写作素材怎么行呀?我要不断地深入生活,才能写出好的作品。我爹和我娘都没说什么,他们没看到我是个作家就跟别人有什么不同,也没觉得作家跟我的实际生活有什么关系。

  我公爹一米八的大个子,比我爹小两岁,头发早早就白了。我一直不肯喊他一声爹,等我肯以“爹”这样的称呼喊他的时候,他已经得了“阿尔茨海默病”,也就是我们平时说的老年痴呆。

  我公爹的生活很简单,白天在地里干活,黄昏看新闻联播,看完新闻就睡觉,哪怕大年三十也是这样。

  每次我们回到家里,他都会对我们说,现在的国家政策好,不收农业税了,还给钱。我公爹平时花钱很节俭,却把历届国家主席的大头像全买来,挂得满屋子都是。他经常对他的大儿子(也就是我的丈夫)说,你是党员,你在外面好好工作,千万不能犯错。

  我婆婆知道他的记忆力一天不如一天,就开玩笑,问他希望自己的孙女(也就是我的女儿)将来干什么。他想了想说,当个省长吧。我们就都笑他,又觉得很心酸。

  终于有一天,他连自己的孙女也不认识了。他的世界越来越混沌,但他似乎并不糊涂。

  我指着我女儿对他说,这是您孙女。他摇了摇头说,不认识。我说,她是您大儿子的孩子。

  我把我女儿的名字告诉他。他嘴里喃喃着女儿的名字,一脸茫然地看着女儿,伸出一只手,试图去抓住她的手。眼前这个曾经带给他无数惊喜、温暖感动了他整个生命的女孩,在他的世界里已经变得完全陌生。为了进一步唤起他的记忆,我说,她是您孙女,她叫您爷爷。这时,他突然带着些许的遗憾把伸到一半的手缩了回去,很严肃又很大声地说:“她没有喊我爷爷。”

  公爹的回答,深深地震撼了我。过了许多年,我还忘不了那个画面。

  “她没有喊我爷爷。”——在一个人的生命意识里,安全感,来自于亲人间的呼唤。就像我们小时候,一边玩泥巴,一边不时回头找一下娘在哪里。一眼看不到,就“娘,娘,娘”一声一声地呼唤,如果听到娘的应答声,就继续玩,如果听不到,又在视线里看不到,就会甩下泥巴,撒腿就跑,挨个屋子找,找到了就默默地回去继续玩,找不到就咧开嘴哇地一声哭了。

  我公爹的世界里有很多人,但能认识的,只剩下了他的妻子,两个儿子,一个女儿。还有一个人,就是我。其他的,包括女婿在内,他谁都不认得了。

  我公爹从来不打电话叫我们回去。但我们每次回去,他都会提前几个小时,站在公路边的一棵大树下等着我们。他虽然等着,却认不清我们的车子,每次等我们把车停下,打开车窗,他才知道我们来了。他张大嘴,很大声地哈哈笑着,一边伸出两只手,像是要把我们紧紧抓住。

  我公爹虽然两个儿子,却只有大儿子娶上了媳妇。我不知道是不是这个原因,他很在乎我。吃饭的时候,本来第一碗饭是舀给他的,他非要叫我先吃。每次,他都会把干粮亲自拿起来,递到我手上。

  门前的那条路是一条贯穿山东和山西的省道,每天都有满载货物的大貨车“嗖嗖”地开过。为了不让我公爹在路边等我们,我们回家就不再提前打电话了。再后来,打电话和不打电话都一样了。因为我公爹每天吃了饭就去街上转,一遭一遭,像风一样。一会儿回到了家里,一会儿又到了村子里的某个地方。公路旁边又修了一条路,原来那条路路边的那棵树没了,我公爹脑子里的那棵树也彻底消失了。

  有一次村里某户人家办丧事,我们回到村里去上礼。在丧礼现场碰到了我公爹,他在人群里看到我们,就走过来,看着我呵呵地笑。我见公爹的皱纹里都是黑土,就忍不住说,哎呀,您没有洗脸啊,怎么脸上这么脏。我公爹扭头走了,没一会儿,又出现在我跟前,对着我呵呵地笑。我一看,哎呀,白了,皱纹里的土没了。原来我公爹跑回家里洗了脸,又跑回来了。

  我公爹自从得了阿尔茨海默病,就再也不干活了。他不干,也不让我干。但是如果我坚持要干,他就会过来帮忙。我婆婆经常说,谁也支不动他了,就你还行。

  我怕我公爹把我忘了,每次回去都问他,我是谁?

  我公爹就笑着说,你是俺儿媳妇呗。

  我听了很满意地笑笑,说,真棒!您回答对了。

  有一阵,我回去问我公爹我是谁,他回答不上来了。我怕他把我忘了,就不停地问。家里人也跟着问,他有些生气,坐在那里像个孩子一样撅着嘴不说话。

  我不知他把我的名字忘了,还是嫌我们不相信他。

  我决定喊他“爹”了,先在电话里喊,在电话里喊着爹,祝他身体健康,万事如意。他在电话里哈哈地笑,声音里分明飞溅着泪水。

  有一次办社保卡去镇上照相,好不容易把他拉去,到了大厅他突然说不想照,扭头就往回走。他步子很大,走得也很快,我怕他走到那边的公路上不安全,穿着高跟鞋,“爹爹”地喊着追了他一趟街。到了公路,他停下来看了我一眼,我一把抓住他的手,指着旁边的摊子说,爹,您要是听话,我给您买一双鞋。他噗嗤笑了,跟着我往回走。

  每次回去,我们都千哄万哄,才能把他哄到车上,然后带他去理发。他已经不知理发为何物,本来说得好好的,到了理发店门口,却突然又不想理了,扭头就走。我就给他买棒棒糖,叫他一边吃棒棒糖,一边排着队等。

  我们家的那辆车,成了叫我公爹最为心安的东西,每次我们回去,把车放到公路边,他在家门口的石头上,一坐就是半天,眼睛一刻不离地看着那辆车。我公爹,在我们回家的时候,从来不说你们再呆一会儿吧!我们要走,他就说,走吧走吧,赶紧走!他把我们送到公路边,哈哈地笑着,伸出两只胳膊,像轰小鸡一样,轰着我们的车,一边说,走吧,走吧!路上千万慢点哦!

  我从钱夹抽出两张一百元的票子递给我公爹,他欢喜地接过去,一边哈哈笑着说,二十,二十。

  车子渐渐驶远,泪水从我的眼眶里掉出来。我想,我还是担心我公爹最终会把我忘了,我为在他意识还清楚的时候没有在他面前好好表现而难过。

  我亲爹,越来越显出苍老。过一段时间,我的电话铃声就会响起,我接过电话,说,怎么了,娘?(除了北京那次,我爹从未给我打过电话。)

  我娘说,你爹又不吃饭了。

  我说,知道了。挂了电话,赶紧拨我爹的号码。我爹接了电话,我听出他还躺在床上,就说,爹,起吧,赶紧吃饭。我爹声音里带着倦意和嘶哑,但是能听出一种强装出来的爽朗:“哦,知道了,我这就起来吃饭。”

  有时候,我爹像个孩子一样,嘟嘟囔囔地说:“俺不愿意起,俺不愿意吃饭。”也有时候,我拨我爹的手机号,我爹就用手一直摁着接听键,故意叫我打不进去。

  我就挂下电话,无论正在做什么,我都会停下手里的活,立马开车回家。

  我知道,我爹是希望我能提前给他打个电话的。每次我回家,我爹都会把屋里院里彻底清扫一遍。提前打电话,他就有了这个时间。终于有一天,我爹没有力气清扫了。但是,每次回去,我们家的屋里院子还都会干干净净。我的丈夫以前到我家先进厨房,从我爹不能干了后,每次一进门就先拿扫帚。

  我的两个爹,回家的时候,我都不再提前给他们打电话了。我想,推开门相见的惊喜,也许更能慰藉他们的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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