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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人这辈子

时间:2023/11/9 作者: 散文百家 热度: 8545
徐军

  现在,窗外是密雪斜织风的纬线,把圣洁厚厚地铺在地上。温暖融入的键盘,我正在敲击着一个雕像。我终于把一个个痛苦的字符,转换为我的深深呼吸。我要用我炽热的心血,为你写出一个真实的故事。

  我苦苦地思索,深深地探求,这世界的两极,一个是天,一个是地;女人,这辈子,是半边天,还是一个大地?

  赶路的人,一群一伙,结伴而行。只要你定睛,那牵手的总会是女人。牵着母亲的手,搀扶父亲的手,牵着爱人的手,提着菜篮拉着子女的手。那手,我知道它如何养成。在孕育的母体中,它是多么的悠然、闲适。无论未来它将成为金枝玉叶的纤纤玉手,还是庄稼院劳苦农家忙碌地里活的粗手,它都紧握着这未出世前分分秒秒的幸福。

  女人,一生下来,注定要嫁人。生女儿的人家,房子都矮人一截。嫁出去的女儿,是泼出去的水。覆水拾不起来,女人的担子只有自己来承担。

  我邻居家的亲戚田姨婆,只有她自己知道这辈子她怎么活着。那年春花吐蕊的时候,十六岁,她嫁给一户比她家还穷的农家;可他们有的是青春和力气,日子过得虽不富裕但也勤勉。小夫妻种着分得的土地,黄灿灿的油菜花飘香四溢,香到气息里,甜到心坎里。他们生养了五个子女,三个女儿,两个儿子。一个个,一个个地,儿子拔地而起。小伙子俊朗顽皮,拿起来放得下的是力气。一朵朵,一朵朵的,女儿笑颜如花。姑娘头系红头绳,怀揣小镜子,走到哪儿,照到哪儿。这世间的美景,凝聚成风和日丽,凝聚成田野里的红旗。

  然而,季节不会因候鸟的贪食而改变,生计也不会因穷人的搬家而富起。因欠生产队的口粮款太多,夫妻俩只好拖着七口之家,开始了候鸟似的迁徙。

  山野绿了的时候,他们在牧场;嘟柿结了霜的时候,他们在林区;白雪覆盖了平原,他们拥挤着火车上的汗渍。她的男人,因为倒卖大葱,还被挂了大葱游街示众。她把那赔钱的一卡车冻土豆,一个个地用拐子磨磨成一锅锅粉皮。后来,她有一个外甥在农场编辑报纸,他们借光又搬迁到了嫩江平原上的一个腹地。

  农场一望无际,他们的心花,就像曼陀罗盛开了原野。农场有的是弃置的麦秸,她见了就像捡到了金币。他们就用这烧柴,熬着大锅,做起了豆腐,做起了生意。豆腐板子在她的驴车上,就如同一个颤动微笑的婴儿。美丽滋润着他们平生以来第一次的快意。她把换回的大豆,簸除碎屑,挑出石子,泡在缸里。磨盘淌出乳白的豆汁,仿佛就是钞票,他们开始偿还拖欠生产队的口粮款。

  不多久,儿子娶妻了,女儿也嫁了人家。孩子一个个地飞走,像离巢的燕子,扔下了他们夫妻俩在他乡异地。虽说有些孤寂,倒也开始过着平静的日子;可不知哪一天,她的男人成了植物人,躺在她伺候八年的炕上走了。可她还是希望他活着,跟他讲他已经听不见的故事。他走的时候,她趴在他的耳边告诉他:“你放心吧,欠生产队的账还清了。”

  后来,打工的潮水,把她那离娘的五个娃,又齐刷刷地塞进了火车的车厢。三个女儿合伙做着小买卖,两个儿子在城里建设摩天的楼宇。然而,世事怎可预料,大女儿不知什么时候走的,大姑爷也跟着去了,孩子没了爹娘。她挽着篮子接济,可那孩子也不知因为啥也离她而去了。

  她跟落叶一样,独自回到阔别多年的乡居。她的背有点驼了,她的发开始枯了,她手背上的青筋凸起,可脊梁依旧挺着不屈。她还有未来得及修缮拔高的三间瓦屋,她决定明年动工;她还有一望无际的菜苗,她已经浇洒了二遍粪水。她手指的皲裂,迎风剪成了麦花;她指甲里的泥,带雨结成了糜子;她的腰在月子里落下了病根,硬邦邦地,砍成了她越冬需要燃烧的一捆虬枝。她善良的心,总是把蒸熟的年糕,第一个送给邻居家的那个轮椅。她午睡的时候终于化作了一座桥,戏燕绕梁穿飞,还有一只流浪来的喵喵叫的猫咪。她的腿也不再灵活,她的脚跟凉得像一壶冰茶。

  她这辈子,十年,还是二十年,时间已经没有了骨感,棉花似软软地隐没了她一米六八的身躯。七十四岁了,她在乡下。她把弟弟每月给的一百元钱,一张一张压在炕席底下攒起。看着自己用这钱拾掇的房子,操持着大院子小园子里的生计:地里挖个土豆,田里拔根葱,豆角争相抢跑,西红柿也来凑热闹;还有一只小狗,默默地趴在独自的围栏里。

  她是怎么样从北方的黑龙江,一个人去到那通向南方的山海关,去看那两个儿子最后一眼?那天,那地,那远方的亲人,怎么不跟娘打个招呼就走了呢?是两个儿子啊!两棵青松似的山脊,去年今日,双双遭遇了大挖小挖的伤逝。她已不记得了,视线早已模糊不清。眼前晃来晃去的,不再是那工地,都是那五个娃啊,五个!在田塍里疯跑着,追着蝴蝶,套着蜻蜓,弄着绿蚁。

  “是娘的手没有拉住你们啊,娘太老了!这是娘的疏忽,还是娘的命啊?”是蝴蝶,还是蜻蜓?是蜻蜓,还是蝴蝶?现在,只剩下蝴蝶了,两个小女儿,电话里,遥远地,搀扶着老得糊涂的娘,和她的院子,还有园子。

  当我打完这个故事的最后一个字符,我的邻居在电话里告诉我,我们的田姨婆,已经能够诵读那本书了。她本来不识一个字,只是上了一个冬学,算是领取了一个扫除文盲的成绩。

  我苦苦地思索,深深地探求,这世界的两极,一个是天,一个是地;女人,这辈子,是半边天,还是一个大地?我仿佛看到她打开那本书,猫咪懒在炕,午后的斜阳刺得她眼睛流泪;那书页,像洁白的手帕,擦拭着她内心里滴落的女人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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