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表哥的字典

时间:2023/11/9 作者: 散文百家 热度: 8754
●陈英可

  表哥叫孙建刚,是我表姑的儿子。儿时的记忆中,同样家庭成分不好的表姑,与我家并无来往。上世纪八十年代初的一天,家里突然来了新亲戚,是表姑带着儿子来认亲,我第一次见到了建刚表哥。

  建刚表哥大我几岁,个子不高,长脸小眼,面皮粗糙黝黑,戴一顶蓝黑色帽子。他口讷少言,别人说什么他都咧嘴嘿嘿一笑,样子十分憨厚。表姑倒是热情开朗,说话办事干脆利索。虽说衣着陈旧,但也是一副当家做主见过世面的模样。

  接触多了,我对建刚表哥有了进一步的了解。表哥家人口多,日子穷,加之家庭成分高,人长得丑,头脑反应有些慢,二十好几了还没成亲。这次表姑认亲,一是社会环境好了,人们不再把家庭成分问题看得那么重,两家来往没有了那么多的顾忌。再是想开辟新的路径,看看我们这边的社会关系能否给表哥介绍一个对象。

  事实上,同样的问题也曾严重困扰着我们一家,大哥就是因为家里成分高,在找对象时费尽了周折。成分高的人家,当时就是社会上的贱民,备受歧视。那些正常人家年龄相当健健康康的姑娘是根本不会考虑嫁入我们这样的人家的。有过同样的难处,又是亲戚找上门来,热心的父母亲自然要尽力帮助。他们想方设法托人给表哥介绍了好几个女孩子,最终均告吹失败。一则家里穷成分高,二则表哥看上去有些呆傻,人家姑娘一见面即扭身拜拜。

  那段时间,我不断见到建刚表哥穿着不大合身的新衣服来我们这里相亲。其实,建刚表哥不呆不傻,就是脑筋死板,手脚笨拙,不善言语,又不认识多少字,基本就是个文盲。再就是长相确实有些丑陋。连我都觉得,若我身为女人,也难以接受这样的男人做丈夫。

  就在表哥在我们这里一次次相亲失败他的表舅舅妗子我的爹娘再也想不起还能再给他介绍谁家姑娘的时候,我的表姑突然给我家送来了喜帖:建刚表哥要结婚了!对方还是一个高中生,人长得也不错,与表哥年龄相当。

  听到这样的消息,做表舅妈的自是喜出望外,他们打扮齐整高高兴兴如期去参加了表哥的婚礼。我则对此事充满狐疑。爹娘回来后,我追问表哥的新媳妇到底是什么样的状态,他们回答我的是一声叹息。

  果然不出我所料,表哥的新娘子不是正常人。这姑娘是邻县的一个高考落榜生,她从恢复高考那年就参加高考,连续考了好多年,终了没能如愿。在最后一次参加高考落榜后,近三十岁的她突然神经了。一个老姑娘又得了神经病,家里不能留,普通人家又不要。就这样,一来二往,这位姑娘由家长做主许配给建刚表哥,成了我的表嫂子。

  那个暑假我再次频繁地看见建刚表哥来到我家,这几回是他带着他的新媳妇去县城看病路过此地。我们村是表哥村子通向县城的必经之路,我家又在路边,表哥每次进县城给媳妇看病时,中途正好就在家里喝口水歇歇脚。我看到的表嫂子干干净净,衣衫齐整,有些学生气象。她表情麻木两眼空洞,坐在那儿一声不吭,对别人的嘘寒问暖基本没有反应,确实是一个精神病人。

  像表嫂子这样不吵不闹苶呆呆的精神病人,家乡人俗称“文疯子”。这样的病人在当年的高考落榜生中并不少见。我在上高中时就有不少大龄女同学来插班复读,到我大学毕业参加工作了,她们仍在苦苦复读。当年的高校招生名额少,竞争激烈,参加高考的同学,近90%的要落榜。落榜的同学不服气,也没有其他出路,只好一遍遍复读。据复读的同学后来给我讲,每复习一年都是炼狱般的经历,痛苦至极。家人的叹息,邻居的不解,同学的白眼,更主要的是学业无进、希望渺茫,这些都构成重重压力,挤轧得他们几欲疯狂。久而久之,他们大都心理扭曲变态,落下了一生都难以抚平的心灵创伤。女同学,如心理脆弱封闭者,排解压力的渠道少,更易变得神经异常。

  就这样一个得之不易的疯子媳妇,表哥自然是宝贝儿得了不得,不容受一丁点儿委屈。饭不吃他端着碗喂,觉不睡他睁着眼陪,他走到哪儿把媳妇带到哪儿,媳妇去哪儿他跟到哪儿,寸步不离,如影相随。他还经常带着媳妇赶集上会,什么好吃给买什么,什么好穿给买什么,闹得家里人都有了些不痛快。

  不仅如此,表哥还在新婚过后不久即开始为治疗表嫂子的疾病大费心机。他四处寻医问药,当然更少不了拜仙求佛,穷尽了他所能穷尽了的所有治疗手段。表哥的这种朴素情怀,我能理解和支持。可我隐隐有些担心:表哥是娶疯子做媳妇,若疯子不再是疯子,媳妇还能是他的媳妇吗?

  我没敢把我的担忧直接说给建刚表哥,我悄悄地告诉了我的父母亲。我说,表嫂子这样病着,也许能和表哥凑合着过下去,若是她的病真好了,说不定就不再跟着表哥了。善良淳朴的父母亲不以为然,他们说,家人有病没有不治的道理,好人会有好报的。

  我的担心不幸很快就变为现实,表哥结婚不到半年,表嫂子竟然康复了,表嫂子神智恢复正常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跑回了娘家,任凭表哥跑断腿,也没能再把媳妇叫回来。万般无奈,表哥只得与表嫂子离了婚。经过这么一折腾,表哥人财两空,再度成了光棍儿。

  再次见到表哥是我大学毕业参加工作后。那是1986年的秋天,有同村儿时的伙伴来邢台市政建设公司当临时工,我去看望他时意外地见到了建刚表哥。原来他俩是工友,住同一个宿舍。在表哥的床头上,我还意外地看到了一本《新华字典》。字典是蓝皮的,有些陈旧但还算完整,一看就知用过多年。我知道表哥识字少,就好奇地问这是怎么回事。表哥羞赧地一笑,说这是表嫂子留给她的。表嫂子跟着他时,天天捧着这本旧字典。表嫂子走了,这本字典就留在了他的手里。同村儿时的伙伴告诉我,这字典可是建刚的心肝宝贝,走到哪儿带到哪儿,没事了就会拿出来翻看,睡觉时就放在枕边儿,别人谁也不让动。听罢此言,我鼻子一酸,匆匆告别了他们。

  就此作别不到半年,我的那个儿时伙伴就给我传来了建刚表哥去世的消息。也不知得了什么病症,有天夜里他睡下后,第二天就没能再醒来。打工的单位把他的遗体送回了家,家里人啥都没说就草草地处理了后事。我打听那本蓝皮字典的下落,回答是不知所踪。

  这就是建刚表哥与一本字典的故事。此事已过去多年,但我仍不时想起他,想起他那本蓝皮的有些陈旧的新华字典。其实,在最后一次见到建刚表哥时,我已经看出他的神经已有些不正常了。我当然更明白,那本字典,他不是用来读的,而是用来亲近的,那是他最后的感情寄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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