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闻大爷病重(是癌),我禁不住潸然泪下。我赶回老家探望大爷,卧床的大爷一见我,眼泪止不住地从眼角溢出来,这是我第二次亲眼见大爷哭。我强忍悲痛,安慰大爷。去年冬天,一场雪后,大爷故去了,享年86岁。大爷留给我的是无尽的、挥之不去的回忆。
一
祖父去世早,大爷17岁就已结婚。彼时,大姑出嫁了,下面有老姑、父亲和叔叔,大爷就挑起了一家人的生活重担,重点是供父亲和叔叔上学。后来,叔叔考上大学,去了南方工作。叔叔是大爷一手抚养供出来的,叔叔一辈子对大爷感恩戴德,分家时的家产叔叔分文未取。父亲也在外地参加工作了。大爷有胆识,能吃苦。
三年困难时期,从生产队分来的粮食远远不够充饥,很多人胆战心惊地去偷,专门挑瓢泼大雨的夜里去偷。大爷从不偷,大爷壮着胆子冒着被打成“伸资本主义尾巴”、“挖社会主义墙角”的危险罪名,把荒芜的小片田地开垦出来,自己种。早晨,大爷早早起床(大爷一生都是晚睡早起),整理自己开垦出来的田地。到了生产队上工的时间,大爷就去上工。收工后,大爷继续回到自己的田里劳作。经过大爷不辞劳苦的努力,大爷一家总算能吃饱饭了。这在故乡的小村是极其罕见的。父亲在外地工作,粮票都定量供应,也是忍饥挨饿。大爷问父亲,在外边挨饿吗?父亲说:饿呀。大爷就说,那就回家来吧,家里有粮食,不挨饿。当时,有支援农业第一线的政策号召,父亲就回家跟着大爷种地了,父亲也就种了一辈子地。多年后,我曾提起,若父亲当初不回家,现在也是老干部了。我问父亲,怨大爷吗?父亲答,不怨,在外面还不知会饿成什么样呢,你想象不出那时能吃饱饭是多么幸福,是你大爷带领我们安然无恙地度过了家庭和国家的最难关。
大约七十年代末,大爷骑着“大铁驴”(一种笨重的自行车)去几十里外的河里撒网打渔。网上来的鱼,大爷驮回来,卖了赚点钱。有时,大爷倒腾蚶子,驮上三百斤带贝壳的蚶子,骑一百多里地去卖。那时,水产价格非常低,几分钱一斤,所以日子还是很清苦。
十一届三中全会的春风吹绿了祖国大地。农村实行了联产承包责任制,大家分到了田。大爷已年过半百,但却如虎添翼。生产队把地分了,但我家和大爷家的地还在一起种。父亲当时干铁匠,堂哥们都有自己的工作,所有的地几乎就靠大爷一个人侍弄,耪地、施肥都大爷一个人干。只是种和收的时候,父亲带着哥哥们和大爷一起去干。收上来的粮食堆放在大爷家的大院子里,脱粒晒干后,两家再分。
一年,家乡最大的还乡河干涸成一条小溪,裸露出一片河滩,河滩非常肥沃。生产队向外承包,许多人垂涎三尺,却又望而却步,怕夏天遇上大雨,河水上涨,一年的血汗白搭了。大爷凭借多年种地的经验,成竹在胸,毅然承包了十亩河滩地,全部种上了麦子。多少人为大爷捏了一把汗,麦子收割时正是雨季,若遇一场大雨,涝了麦子,将颗粒无收。而大爷仿佛诸葛亮草船借箭一般坦然、悠然,别人的忧虑全不放在心上,只是整天整天地在麦田里摸爬滚打,早上带上干粮下地,直到天黑才回家,只琢磨怎么把麦子侍弄好。麦子在生长,杂草也在长,大爷一个人背着喷雾器在漫无边际的麦田里喷洒除草剂。终于到了麦秋,每年都要下两三场大暴雨,可那年偏偏没下,麦子成熟了,颗粒饱满,黄灿灿的,一眼望不到头的一大片麦田。我跟着父亲和大爷去割麦子,老姑父也去帮忙。六月,大家又热又累,一身一身地出汗,好一派忙碌、丰收、喜悦的景象!光公粮就上缴了好几千斤。
大爷明白一个理儿——一个人不会总走运,大爷不再承包河滩地,转而承包了别的土地,种生命力很强的经济作物——亚麻。亚麻种上后,比较省事儿,不用怎么侍弄。秋天收上来,就浸在河水里。入冬,大爷一个人身穿黑色橡胶裤子,站在齐腰深冰冷的河水中,一根一根地剥麻皮,双手冻得通红。一天天地在水里站着,大爷从不叫苦叫累。大爷一门心思扑在土地上,生活大大改善了。大爷虽年逾花甲,但大爷并没有就此止步。
大爷建起了建材公司。八十多岁了,还是一副硬朗的身板,精神矍铄,还在天津和山东之间奔波、联系业务。大爷硬朗的身板是一点一滴磨练出来的。
大爷是镇上出了名的孝子。奶奶八十多岁去世的,奶奶晚年,大爷不跟大妈一屋睡了,陪奶奶睡,照顾奶奶。真像《弟子规》里讲的:亲有疾,药先尝,昼夜侍,不离床。奶奶去世,大爷不想火化,就想把奶奶停在炕上,天天守着。那年冬天,叔叔把丧葬费寄回来,大爷独自一人在西屋炕上坐着,我和大爷一家人在东屋说话。那时,我还在上小学。堂嫂对我说:“去西屋看看大爷,那屋没人,大爷又要哭了。”我听话地去了,大爷正倚着被垛坐着。见我一进屋,一手捏着汇款单,一手急忙悄悄地抹去眼角的泪水。那是我第一次看见大爷流泪。
大爷有了钱以后,依然穿着异常朴素。卧病在床时,穿着破旧的秋衣和衬衣,吃着粗茶淡饭。
二
我四五岁时,母亲要带着一岁的妹妹,还要忙家务,无暇顾及我,大爷就带着我。那时,大爷养了一群羊,我就跟着大爷赶着羊群去田野里放羊。有时,有母羊生小羊,大爷还为羊接生。羊群里夹着腰间缠着布带(包扎脐带的)的小羊,一扭一扭地跟着羊群走。羊们吃草,我感觉无趣,大爷特意为我制作了一只风筝。大爷找来竹签,用细铁丝绑住竹签弯成的形状,按照竹签的形状糊上一张彩纸,又拿毛笔在彩纸上涂涂抹抹染颜色。一只美丽的“花蝴蝶”呈现眼前。随后,大爷用竹棍制作了线轴。可是一试飞,风筝总是折跟头栽下来。大爷又在蝴蝶尾巴处粘上两条飘带。这回,风筝飞得平衡了。我手举风筝站着不动,大爷一边跑着,一边拽动丝线。我一松手,蝴蝶腾空而起,冉冉上升。大爷手中的线轴飞快地转动放线,“蝴蝶”越飞越高,高得只见一个渺小的“蝴蝶”。大爷把丝线在线轴上别住,不再放线。随后,席地而坐。我坐在大爷怀里。羊儿们低头安静地吃草,地上雪白的羊群缓慢地移动。我仰望着蔚蓝的天空:悠悠的白云,渺小的“蝴蝶”自由地翱翔。那时,我在大爷家吃饭时,有邻居去串门,见我经常在大爷家,就逗我:“将来,你出门子(出嫁),一定要请大爷大妈吃大肉啊!”晚上,我和大爷一被窝睡觉,大爷搂着我,把我的手放在他平坦的胸膛上凸出的小乳头上,我摸着它,甜甜地睡了。有时,我也闹着要回家找妈妈,大爷不顾天黑,骑自行车把我送回家,而我家都已插门睡下了,大爷就嘭嘭地砸院门。1976年唐山大地震过后,大爷抱着我去镇上的十字街,那里一片废墟瓦砾,大爷唏嘘着:“7.8级呀!”母亲给我报了一个育红班,但我经常不去,仍然跟着大爷放羊、放风筝。一次,我正跟大爷放羊,育红班的老师带着一队学生也去野地里玩,小朋友们扎着红绸带、涂着红脸蛋,给我和大爷唱歌,又让我也唱,我害羞不唱,扑进大爷怀里。上小学了,那时正热映香港电视连续剧《射雕英雄传》,我像很多同学一样着迷。可是,我家没有电视,大爷家有。每晚,我都在大爷家看《射雕》。当时没有闭路天线,电视信号不好,屏幕上有很多“雪花”,哗哗地响。我坐在摆电视的柜子上,“雪花”一多了,我就晃动电视天线,大爷一家都听我的,任我摆布。大妈还笑呵呵地说:“就丫儿(我的小名)会调!”看完《射雕》,像小时候一样,就在大爷家睡了。大爷家离小学近,就在小学对面,第二天一早在大爷家吃了,就从大爷家上学了。我是上小学的时候练的自行车,天天放学在小学操场练自行车,几乎天天都去大爷家小憩一会儿。会骑了,大夏天,和同学们骑着自行车到四里地外的大桥去玩,回来累了、渴了,脸热得通红,经过大爷家,呼哧带喘地跑进去,舀一瓢凉水喝,又骑车子去了,甚至大爷都不在家。但是大爷家就像是我必经的驿站,或者更像自己的家。还时常有事没事地和哥哥们一起去大爷家玩。
初中、高中学习紧了,去大爷家少了。我考上大学的时候,家里非常困难,我的学费都凑不够。大爷给我拿的学费,我才去大学报了到。大学时,我经常回家,而每次我必去大爷家,哪怕两手空空。我工作了,每年春节,单位发的年货,我都要分给大爷一份。我和哥嫂们、妹妹一队人拎着礼物,浩浩荡荡、喜气洋洋地去大爷家。就是平时,每逢回家,也总是要去大爷家看看玩玩。那年,我大病了一场,大爷为了安慰我、哄我高兴,给我立了一个存折。我找了一个一贫如洗的老公,结婚时,大爷资助我买的家具。大爷几次想来我家看看,可是,大爷往返于天津和山东之间。经过塘沽时总在夜里,大爷一直没能来家里。大爷听说我生了儿子,分外欣喜,打电话来,说给孩子起了个名字。虽然我们没有采纳,但可见大爷的一番苦心。大爷曾经对我的关怀和抚养,我永生不忘。
大爷,眼下,我们的生活好转了,可以孝敬您了,您却走了!当我再回老家,再也见不到那硬朗的身影,我怎能不怀念?我是多么不愿意我们的亲人离开,不管他多大岁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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