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亲爱的妈妈,好久没有喊您了。这一声喊,我的心,顿时就碎了。春天的风好大,呼啦啦地刮,春去春又来,花谢花又开,而您,离开我们却再也没有回来。凌晨醒来,听着窗外的春风,远处是谁在播放那首揪心的《懂你》?飘忽而来的忧伤的旋律拨动我心弦:“你,静静地离去,一步一步孤独的身影……”
明天就是清明节了,节后个把月就是您的生日。知道吗,今年您农历生日的那一天刚好是母亲节,您今年七十三岁了——现在七旬老人还可以说是年轻的老人呢?您离开我们已整整二十年了。二十年的光阴太短,您的音容笑貌浮现我脑海时,依然那么清晰,仿佛就在昨天。二十年的光阴太久,长长的思念,如同无形的丝线,在我心头缠绕、回旋,把我包裹、融化。
二
您的一生太苦,没享过一天福。外婆去世早,在那个兵荒马乱的时代,年少的您过早地挑起生活的重担,十九岁就嫁了人,从此把一生交给这个娃娃亲大男孩。您与爸爸的性格脾气并不相投,于是,难免听到您们吵架乃至打架的声响。可最终还是您忍气吞声,肿着眼睛、带着伤痛出来做饭给我们吃,自己却不肯动碗筷。农村实行分田到户之前,家里口粮常不够吃,特别是在青黄不接的春季,经常吃了上顿没下顿。父亲常年外出,所挣的钱也不多。您不忍我们挨饿,只好难为情地到处去借粮食。那次,您到八九里外的二姨娘家去借了十几斤棒子面,回来路上过河时滑了一跤,身上既是泥又是水,手也被石子划了一道很深的口子,到家时血还在止不住地淌。我忙拿块布来给您扎上,您疼得咬着牙,又冷,还无所谓地笑:“人受点伤没事,幸亏棒子面口袋没跌坏。”兄妹三个中,您最疼我。哥哥姐姐与我打闹,您总是训斥他们。您还常常在别人面前夸我,说我乖巧懂事,老实勤快不躲懒。算命先生说:“您最小的那个孩子是家里最有前途的一个,将来是拿笔杆子吃饭的人。”听得您乐开了花,心甘情愿地把家里本来就不多的小麦多装了一碗给了他——尽管您平时一向很小气。入学刚不久的我看到都心疼,责怪算命先生随口瞎说,骗人家东西。您却说:“人家算命先生算得很准的,再说他也不容易,看身上那裤子穿得,补丁摞补丁。”您对我未来的命运总是放心不下,所以很希望听到一些吉利的话。小小的我心里也明白您总是偏向我的原因,因为我听您说过,我是您的救星,是上天专门派来救您的。您在姐姐吃奶期间不知不觉有了我,等知道怀孕时,您却患了重病肺结核。在那个缺医少药的穷乡僻壤,肺结核毫不亚于如今的恶性肿瘤,甚至比现在的肿瘤还令人害怕,因为它会传染,没人敢靠近您、跟您说话。家里的钱都被花光了,您却一天比一天严重,瘦得皮包骨头。爷爷坚决阻止爸爸再治疗,把钱往水里撂。那天晚上,医院为了腾床位,把奄奄一息的您提前送进了太平间。弥留之际的您忽然有了知觉,是什么在动?还有点痛。原来是自己腹中的胎儿,是我极不舒服的抗争。就是我这一下可谓近乎绝望的挣扎,唤回了您已经四散飘移的魂灵,也唤醒了您那羸弱的呼吸和心跳,您竟然奇迹般地挺了过来。
难道我果真是上天赐予您的救星,到底是我救了您还是您救了我?如果不是您一瞬间那超凡的来自母性的信念和勇气,又哪会有我的生命和今天?
您对我的呵护总是细致入微,尽管家里后来有了好几亩责任田和一大群经常嗷嗷叫的家禽家畜,您自己忙这忙那身体又不好。因为您怀我时身患重病,用了大量的药。家里本也想过把胎儿做掉保大人,可医生说您的身体根本不能耐受手术的折腾。于是,我还没出世时,爹爹、大姑他们就决定一生下来就把我送人:“家里太穷,这孩子准又多病,哪能养得起?”虽然您不愿意,但却作不了主。我出生后,您见我白白胖胖的,更不忍心送人,于是苦苦说服他们:“这不像个病孩子,先留下来,若真有病就不治了,生死在命,全由天定。”他们才勉强同意。
从此以后,您天天为我祷告,怕我吹风着凉感冒,怕我有什么闪失。您自己天天粗茶淡饭,却常偷偷煮鸡蛋给我吃。日子渐渐好了后,家里有点零食您也会悄悄塞给我。夏天夜半醒来,常看到您为我扇风捉蚊。冬天早晨起床前,您已为我烤暖棉衣棉鞋。我清楚地记得读初三那年冬天,因为家远我住校。一天早上,同学起床后惊呼:“夜里下雪了,还在下。”我立即犯了愁,因为我的棉裤还没带来,家里有一条又旧又短的我不想穿,您说给我做一条新的可太忙还没做好。这时,同学又喊我,说:“快起来,你妈在门口。”我转脸一看,进来了一个“雪人”,您正是给我送棉裤来的,听广播里天气预报说要下雪,就连夜赶着做,刚做好就送来了,让我赶紧穿上试试。我紧紧抓着捂着放在脸上贴着您那双冰凉的手,看着您充满血丝的眼睛,我的泪水都快掉下来了。那么远的路,那么厚的雪,那么大的风,也不知您是怎么深一脚浅一脚走来的。
三
您不像我们村的许多家长那样经常打骂我们。可您也有个杀手锏——知道我喜欢上学读书,所以,一旦我惹您生气,您就拿不让念书来吓唬我。我们家东边一位远房大娘死得早,她家的两个小孩常到我们家来要饼吃。那天我看见您又拿给他们,气得我一把夺下,让您僵在那。还有那次我割猪草时拔了人家地里的花生吃,让人家找上门来。诸如这些事,您都很生气,却只是使劲跺脚,狠狠地说:“这样没出息,花钱给你念书有什么用?不念了,明天不念了!”我于是变得很乖很听话。不过那只是表面,实际上心里气着您,有时一两天都不理您。长大以后才知道,您常是故意激我,其实您多么希望我好好念书、脱离农村,担心并不怎么健康的我吃不了农村的那份苦。心愿终于变成现实。当我颇为得意地拿着卫校录取通知书给您看时,您高兴得手足无措。当医生是我一直以来的梦想,我首先想到的就是给您打针看病,我决心要治好您的身体。每次看到您生病时在床上呻吟,我心里都非常难过。为了实现梦想,我拼命地学习。在我们那个偏僻的乡镇中学考中专的难度相当于现在考重点大学。可我的从医并没能挽救您,在我上卫校的第二年您被确诊患了癌症。那一天,您在爸爸的陪伴下,到大城市来看病,连带来看我。您拎着我小时候爱吃的零食第一次走进我们三楼的宿舍,新奇地到处打量着,发现了我的帐子最旧,笑容渐渐地就淡了。次年初夏,您不顾自己虚弱的身体,亲自到街上,用家里借来准备为您买药的钱,给我买了一顶新蚊帐,并请同乡及时带给了我。
我工作以后,您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跟我到我们单位,前后左右到处看看,食堂宿舍工作环境,您显得很是满意,脸上洋溢着笑。那时候,您认为自己治疗无望已拒不用药,我们很心痛却也很无奈,可您似乎已经忘记自己是一个行将就木的病人。我带您到城南公园去玩,与您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合拍了一张彩照。那张相片拍得非常好,母女俩面带微笑地依偎在一起,情意融融。穿着也很协调,一样的白衣蓝裤。背景是风景如画的公园秋色,碧波盈盈,倒影依依。那张照片,我一直珍藏着,用白纸包好装进信封夹在早年的日记里。可在您去世的这些年,我至今也没敢看几次——我不能看,心里想到都会泪如泉涌……
四
在您最后的一些时日里,我曾请了一周的假期买了一大包补品回家陪您,为您端水倒尿洗头擦身,陪您拉拉呱说说话,尽可能地让您顺畅舒心一点。谁知第三天您就催我回来上班,叫我放心,说您不会有事。您还叫我上班要高兴一点,对同事不要苦着脸,对病人态度也要好一点,说话尽量温和耐心一点,我一一点头答应。其时,班上正忙,我不得不含泪回来。哪晓得四天后就收到哥哥的电报,让我速速回家。我马不停蹄地乘车转车,心急火燎地赶到家,您却永远地闭上了眼睛。哥哥哭着告诉我,您咽气前眼睛还直直地望着门外,您是在等我回家让您看上最后一眼啊,您是多么不忍离开自己心爱的儿女啊。撕心裂肺,喊也喊不回我可怜的妈妈,我是多么的后悔和自责啊!如果我不走,一直守在您身边、陪您到最后,该有多好!您只是一位普普通通、平平常常的农村妇女,一生没有任何丰功伟绩值得颂扬,对社会也没有作出多大的贡献。世间像您这样的母亲无处不在,遍及天涯,平凡得像原始大森林中的一棵无名小树。可您对于我来说,却是唯一的,伟大的。因为母爱没有贫富、不分贵贱,所以我在乎您,珍惜您,爱您。失去您,我就是个没妈的孩子。人这辈子,不管活到多大岁数,有个妈伴着疼着总是好的,也是幸福的。所以,我很羡慕年龄与我相仿有妈在的同事或朋友,常跟他们说:“对妈妈一定要好一点,多多孝顺一点。”母亲对孩子付出的爱总是太多,做子女的无论怎样也是报答不完的呀!
亲爱的妈妈,如果您还活着该有多好!现在的生活多好啊,吃喝穿用样样都不愁,我还可以陪您去看您最爱却舍不得花钱买票的古装戏,带您去大商场给您买好看的衣服和鞋帽,带您出去看看外面的世界,上北京天安门看您崇敬的毛主席,去海南看长在我们家画子上却一直没人认识的椰子树……可是,您走得太早,好日子才刚拉开序幕。您对我的爱如滔滔江水,却不给我时间回报您一瓢。其实,您并没有真正离去,您时刻都活在我的心里,活在我的记忆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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